
夢游人3:1918年:胡桂瑙或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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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胡桂瑙的祖輩,在孔代親王的大軍于1682年占領阿爾薩斯地區之前,很可能姓哈格瑙。從言談舉止上來看,胡桂瑙完全就是個普通的阿勒曼尼人,他長得矮胖壯實,年紀輕輕就戴起了眼鏡,或者更確切地說,從他在施萊特鎮商業學校上學的第一天起,就戴起了眼鏡。到戰爭爆發時,他快三十歲了,無論是容貌還是舉止,都已褪去了所有的青澀痕跡。他在巴登和符騰堡地區做生意,一部分是以他父親安德烈·胡桂瑙經營的阿爾薩斯科爾馬紡織品公司的分店形式,一部分則是自擔風險,做起阿爾薩斯地區的工廠代理生意,把各個工廠的產品放到那個分店里銷售。在行業圈子里,他素來以有抱負、慎言行、講信用而出名,是個響當當的生意人。
毫無疑問,以他的商業頭腦,他應該去走私,發戰爭財,而不是去學什么作戰本領。可當軍方于1917年完全無視他高度近視這一事實,征召他入伍時,他卻毫無異議地答應了。雖然在富爾達接受培訓期間,他仍然抽空做做這個或那個煙草生意,但也很快就罷手不做了。這也不全是因為軍務繁重,讓他對其他事情都有心無力,或者沒了興趣。原因很簡單,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感覺簡直太好了,這讓他想起遙遠的學生時代。威廉·胡桂瑙同學仍然記得,當時在施萊特鎮學校的畢業典禮上,校長深情激昂地宣布:這些擁有商業抱負的年輕人即將畢業離校,體驗生活的艱辛,體驗生活的不易;雖然之前他們都表現得很好,但為了接受新的教育,他們不得不再次放棄這種生活。于是,他又陷入了一整套經過這么多年早就忘得精光的義務之中:他像小學生一樣,被人高聲呵斥,就連上廁所也跟少年時代一樣;食物又成為大家的關注重點,而人人參與的致敬儀式和對抗比賽,讓這一切都變得非常幼稚可笑。此外,他被安置在一棟教學大樓里,入睡前可以看到頭頂上方兩排罩著綠白雙色燈罩的電燈,以及留在教室里的一塊黑板。所有這一切都把戰爭時期和青年時期混在一起,成為一個無法分開的整體,甚至當整個兵營終于開赴前線,唱著傻氣可笑的歌曲,裝飾著小旗,住在科隆和列日[1]的簡易營房里時,輕步兵胡桂瑙仍然無法擺脫這是一次學生郊游的想法。
一天晚上,他們連隊被調往前線。這是一個開挖了戰壕的陣地,他們必須通過一條條長長的加固交通壕摸到這里。掩體里面臟得要命,地面上到處都是干的和剛吐的煙草唾沫,墻上尿痕斑斑,一股臭味,分不清是人尿還是死尸散發出的。胡桂瑙太累了,無論是看到的還是聞到的,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當他們一個接一個慢騰騰地走過戰壕時,他們可能都有一種離開了戰友和連隊保護的感覺。即使他們對滿眼皆是污濁骯臟的環境變得毫無感覺,即使他們并不缺乏想要驅除死亡氣息和腐爛惡臭的文明習慣,即使這種抑制惡心的感覺無疑是體現英雄氣概的第一步——由此與愛情產生一種奇怪的聯系——即使他們中的某些人在多年的戰爭中已經習慣了這種恐怖的環境,即使他們發著牢騷、開著玩笑整理好自己的床鋪,可他們全都知道,每個受命來此之人,都是孤獨之人,他們將孤獨地活或是孤獨地死在無法抵抗的毫無意義之中,一場他們無法理解或者最多只能罵一句“該死”的愚蠢的戰爭之中。
當時,各參謀總部紛紛報告說,佛蘭德斯[2]一帶安靜無比,就連剛剛換防的連隊也向他們保證,那里沒有任何敵情。可天剛黑,雙方的大炮就開始一頓亂射,隆隆炮聲大得足以將這些新兵全都從睡夢中驚醒。胡桂瑙坐在木板床上,肚子隱隱作痛,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渾身打戰,牙齒咯咯作響。其他人也沒好到哪里去。還有一個更是號啕大哭起來。老兵們當然會哈哈大笑:他們很快就會習慣的,這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而已,炮兵連每天晚上都會來一場,沒什么大不了的。然后,老兵們也不再繼續安慰這些膽小鬼們,沒幾分鐘就又鼾聲一片了。
胡桂瑙很想抱怨一番:這一切跟事先說好的完全不一樣。他心情糟糕,臉色蒼白,渴望自由呼吸,所以在感覺到膝蓋抖得不那么厲害時,他便拖著麻木的雙腿慢慢走到掩體入口,蹲坐在一個箱子上,茫然地盯著漫天煙火。他的眼前一再浮現出一個畫面:有一個人舉著一只手,被炸飛到天上的橙色云層中。然后,他想起了科爾馬,想起有一次他們全班去參觀博物館,聽了些無聊的講解。但有一張畫像,就像圣壇一樣放在正中,讓他感到十分害怕——那是《耶穌受難像》。他討厭《耶穌受難像》。幾年前,有一次他去拜訪兩個客戶,中間有個星期日他在紐倫堡實在無事可干,于是便去參觀了刑訊室。這很有趣!那里也有大量的畫像照片。在其中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有個男人被鏈子綁在一張木板床上,他——就像照片介紹的那樣——曾用匕首將薩克森地區的一名牧師連捅數刀,致其死亡。他這時躺在這張木板床上,等著接受車裂之刑。至于車裂的過程,人們可以在其他展品中深入了解。這人看起來一副人畜無害的好人模樣,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刺死牧師并被處以車裂之刑,正如胡桂瑙也萬萬沒想到自己要在這里強忍著撲鼻的尸臭,睡在木板床上一樣。毫無疑問,這個男人一定也腹痛如絞,因鎖鏈加身而渾身污穢不堪。胡桂瑙啐了口唾沫,罵道:“該死的!”
就這樣,胡桂瑙像個哨崗一樣坐在掩體的入口處。他把頭靠在一根柱子上,立起大衣領子,他不再覺得寒冷,他沒有睡著,他也沒有醒著。刑訊室和掩體越發沉入那幅格呂內瓦爾德[3]的圣壇作品絢爛而又略顯骯臟的色彩之中。外面的炮彈和照明彈像閃電一般劃破夜空,在那橙色光芒之中,光禿禿的樹木舉著殘枝敗葉對著夜空,一個男人一手高舉著,輕輕地飄到光芒閃耀的蒼穹之中。
當天剛破曉,灑下一片寒冷似冰、沉重似鉛的光芒時,胡桂瑙看到,戰壕邊上有一束小草和一些去年存活下來的雛菊。他爬出來后就離開了這里。他知道,躲在這里很容易挨英軍的槍子兒,而且德軍崗哨也會給自己帶來很大麻煩。這個世界仿佛位于真空容器之中——胡桂瑙不禁想起那種有鐘形玻璃蓋的乳酪盤來——這個世界是蒼白的、生蛆的、死絕的,它的寂靜牢不可破。
注釋
[1]比利時列日省省會。
[2]西歐歷史地區名,位于今比利時西部、法國西北部和荷蘭南部,是一戰時期的主要戰場。
[3]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德國文藝復興變革時期堅持哥特式繪畫的最后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