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94年3月30日,星期三)(1)
- 我腦袋里的怪東西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995字
- 2017-03-02 13:54:05
亞洲人……在他們的婚禮上,先吃飯,喝缽扎……然后打架。
——萊蒙托夫《當代英雄》
二十五年里麥夫魯特在每個冬天的夜晚
放開賣缽扎的人
和拉伊哈私奔到伊斯坦布爾十二年后,1994年3月的一個漆黑夜晚,麥夫魯特叫賣缽扎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從上面悄無聲息快速垂掛下來的籃子。
“賣缽扎的,賣缽扎的,兩杯缽扎。”一個孩子的聲音。
黑暗中籃子就像一個天使從天而降。麥夫魯特如此驚訝,大概是因為一個早已被遺忘的習慣,伊斯坦布爾人會把系著繩子的籃子從窗口放下,從街頭小販那里買東西。麥夫魯特一下子想起了二十五年前,他還是一個中學生,跟爸爸一起賣酸奶和缽扎的日子。他往草籃里的搪瓷罐內倒了差不多一公斤缽扎,而不是樓上孩子要的兩杯。他很得意,仿佛自己跟一個天使做了交流。最近幾年,麥夫魯特有時會思考或幻想一些宗教問題。
為了讓讀者準確地理解這個故事,不因為故事充滿了怪異事件而使讀者誤以為故事本身也完全怪異,還是讓我先來告訴世界各國和下一代土耳其讀者,什么是缽扎,因為我估計二三十年后,他們可能會遺憾地忘記它。缽扎是一種由小米發酵制成的傳統亞洲飲料,這種濃稠的飲料氣味香郁、呈深黃色、微含酒精。
缽扎在溫暖的環境里會快速泛酸變質,因此在奧斯曼帝國時期的伊斯坦布爾,店家只在冬季出售缽扎。1923年共和國成立之時,伊斯坦布爾的缽扎店受到德國啤酒店的沖擊全都關門歇業了。但這種傳統飲料,由于有像麥夫魯特這樣的小販,便從未在街頭消失。20世紀50年代后,冬天的夜晚,在那些鋪著鵝卵石的貧窮、破敗的街道上,缽扎僅成了一路叫賣“缽扎”的小販們的營生。他們的叫賣聲,喚醒了我們對過去幾個世紀、那些消逝的美好日子的記憶。
麥夫魯特感到了趴在五樓窗口那些孩子的急切,他把草籃里的紙幣放進兜里,把該找的零錢放在搪瓷罐旁,像兒時跟爸爸一起在街上叫賣那樣,他輕輕地往下拽了一下籃子并放開,示意樓上的人可以收繩了。
草籃隨即開始上升,籃子在寒風中來回搖擺,輕輕刮碰到樓下幾層的窗臺和雨水管,難為了樓上拽繩的孩子們。到達五樓時,草籃就像一只幸福的鴿子遇到了合適風速,在空中懸停了一瞬,隨后宛如一個神秘、禁忌的物體,突然消失在黑暗里。麥夫魯特繼續往前走去。
他對著面前昏暗的街道喊道:“缽——扎”……“最好的缽——扎……”
用籃子購物是屬于舊時的一種方式,那時公寓樓里還沒有電梯和電動門控,伊斯坦布爾也沒有許多高于五六層的建筑。在麥夫魯特剛開始跟著父親當街頭小販的日子里,也就是1969年的光景,不單單是晚上買缽扎、白天買酸奶,就連那些不愿意下樓、讓雜貨店伙計幫忙買東西的家庭主婦,都會以這種方式購物。他們把一個小鈴鐺拴在草籃的下面,這既可以讓雜貨店知道那些還沒有電話的人家需要買東西,也可以讓街頭小販發現樓上的顧客。當酸奶和缽扎被穩妥地放進草籃后,小販便搖響草籃下的鈴鐺。麥夫魯特總是享受地看著草籃被拽著漸漸升高。有時,籃子會在風中來回搖擺,刮碰到窗戶、樹杈、電線、電話線、樓間的晾衣繩,籃子下面就發出和諧悅耳的鈴鐺聲。一些老顧客,會在草籃里放上賒賬本,麥夫魯特就在拉繩示意之前,在本子上記下那天賒了幾公斤酸奶。文盲的父親在兒子還沒來幫他之前,會在本子上畫線條來記賬(一根豎線代表一公斤,半根豎線則半公斤),麥夫魯特的父親很驕傲地看著兒子在賬本上寫數字,或者為一些顧客做記錄(帶奶油的,星期一——星期五)。
但這些都是久遠的記憶了。在這二十五年里伊斯坦布爾發生了太多的變化,以至于這些最初的記憶,對于現在的麥夫魯特來說仿佛神話一般。他剛來伊斯坦布爾時,城里幾乎所有街道都是鵝卵石路面,而現在已全是柏油路了。那時城里絕大多數的房子都是帶花園的三層洋房,而現在它們的大部分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層公寓樓,住在頂層的人們也已無法聽見小販的沿街叫賣了。收音機也被電視機取代了,缽扎小販的叫賣聲也被淹沒在徹夜不休的電視噪音里。街上穿著灰蒙蒙衣服的沉默和沮喪的人們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聒噪、活躍、自負的人。每天都經歷著其中的一點點變化,因此麥夫魯特沒有明顯地發現這些巨變的程度,也沒像某些人那樣因為伊斯坦布爾的變化而感到一絲悲哀。但他一直想去適應這些巨變,總是選擇去那些自己受歡迎、被喜愛的街區。
比如,離他家最近、最熱鬧的貝伊奧盧!十五年前,20世紀70年代末,當貝伊奧盧的后街上那些破舊的娛樂場所、夜總會、半地下的妓院還開張時,麥夫魯特可以在那些地方叫賣到半夜。即便是在深夜,很多人還會從麥夫魯特那里買缽扎。他們有的是來自用煤爐取暖的地下室和夜總會的歌女兼吧女,還有這些女人的崇拜者,有的是從安納托利亞過來購物后帶著疲憊在夜總會請吧女喝酒的中年小胡子男人,或是熱衷于接近夜總會女人的最后一撥伊斯坦布爾的可憐蟲,以及阿拉伯和巴基斯坦的游客、招待員、保安、看門人。然而在最近十年里,就像這座城市里總在發生的那樣,在變化魔鬼的神奇觸摸下,所有這些生活模式全都消失了,人也都走掉了,那些唱奧斯曼和歐洲合璧的土風——歐風歌曲的娛樂場所也關閉了,取而代之的是吃炭烤羊肉串——阿達納烤肉丸、喝拉克酒的喧鬧場所。自娛自樂跳肚皮舞的年輕人對缽扎不感興趣,所以麥夫魯特再也不去獨立大街一帶了。
二十五年里的每個冬季,每晚八點半左右,電視里的晚間新聞結束時,他開始在位于塔爾拉巴什的出租屋里做出發前的準備。他穿上妻子為他織的咖啡色毛衣,戴上羊毛帽子,圍上打動顧客的藍色圍裙,罐子里已裝滿妻子或女兒們加了糖和特殊香料調好味的缽扎,他拿起罐子掂一下(有時會說,“你們放少了,今晚很冷。”),穿上黑色外衣和家人告別。以前他會對兩個年幼的女兒說,“別等我,你們先睡。”現在,見她們在看電視,有時他只說一句,“我不會太晚回來。”
出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兩個裝滿缽扎的塑料罐連同掛鉤一起綁到扁擔的兩頭,把那根用了二十五年的橡木扁擔放到肩膀靠脖后的位置,像一個戰士上戰場之前最后看一眼是否帶了子彈那樣,檢查一下腰帶和外衣內袋里是否放好了裝著鷹嘴豆和肉桂粉的小袋子(有時他妻子、有時他的兩個著急的女兒、有時是麥夫魯特自己往手指大小的塑料袋里放鷹嘴豆和肉桂粉),然后開始他那永無止境的沿街叫賣。
“最好的缽扎……”
他很快就到了上面的街區,在塔克西姆轉彎后,他一旦決定當天去哪里,就馬上加快腳步朝那個方向走去。除了在一家咖啡店抽煙休息的半個小時,他一直在不停地叫賣。
購物籃像天使一樣降落在他面前時是九點半,麥夫魯特當時在潘尬爾特。十點半的光景,他來到居米什蘇尤的后街,走到一條通向小清真寺的黑暗小街上,他發現了一群野狗,它們在幾星期前也引起過他的注意。野狗們一般不騷擾街頭小販,所以麥夫魯特在此前并不懼怕它們。然而此刻一種怪異的緊張讓他的心跳加速,他慌亂了。他知道,一旦有人害怕,野狗就會立刻嗅到并襲擊那個人。他要求自己去想別的事情。
他努力地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和女兒們邊看電視邊說笑、墓地里的柏樹、過一會兒回家后和妻子聊天、先生閣下的“你們要保持內心純凈”的教誨、前些天夢見的天使。但這些都沒能讓他從心里趕走對野狗的恐懼。
“汪汪汪汪”一只狗號叫著向他逼近。
它身后的第二只狗也在慢慢地靠攏過來。黑暗中很難看清它們,因為它們全身土褐色。麥夫魯特看見遠處還有一只黑狗。
所有的狗,連同他沒看清的第四只狗同時開始狂吠。麥夫魯特陷入了兒時的一種恐懼,這種恐懼只在他兒時的小販生涯里出現過一兩次。他也想不起來那些防狗用的經文和禱詞,只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但是狗群在繼續沖他狂吠。
麥夫魯特現在用眼睛尋找一扇可以逃遁的大門,一個可以藏身的門洞。他想到,卸下肩上的扁擔是否可以當作棍子來用?
一扇窗戶打開了。“走開!”一個人喊道,“嘿,放開賣缽扎的人……走開……走開……”
群狗瞬間往后退縮,隨后停止狂吠靜靜地離開了。
麥夫魯特很感激三樓窗戶里的男人。
“賣缽扎的,不要怕。”站在窗口的男人說,“這些狗很卑鄙,誰怕了,它們馬上就知道。明白嗎?”
“謝謝。”麥夫魯特說完準備繼續上路。
“上來,讓我們也從你這兒買點缽扎。”盡管麥夫魯特不喜歡那人高高在上的樣子,但他還是走到了門口。
公寓樓的門吱吱地被樓上的電動門控打開了。樓里滿是煤氣、油煙和油畫顏料的氣味。麥夫魯特不急不慢地爬上三樓。他們沒讓他站在門口,而像舊時的好心人那樣:
“進來賣缽扎的,你大概凍壞了吧。”
門口放著好幾排鞋子。彎腰脫鞋時他想起,老朋友費爾哈特有一次說過,“伊斯坦布爾的公寓樓分三類”:1.你要在門口脫鞋,那是教徒的人家,他們會在家里做禮拜。2.你可以穿鞋進去,那是歐派富裕人家。3.兩者皆有的混住的新建高層公寓樓。
這棟公寓樓位于富人區,在這里沒人會把鞋脫下放在單元門口。但不知為什么,麥夫魯特感覺自己好像就在一棟各類人家混住的又大又新的公寓樓里一樣。不管是在中產階級還是富裕人家,麥夫魯特總會在單元門前恭敬地脫下鞋子,從不聽從“賣缽扎的,你不用脫鞋”的勸告。
麥夫魯特走進的單元房里有一股濃重的拉克酒味。他聽到了一群人歡快的嘰嘰喳喳聲,夜生活還沒結束,他們就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一張幾乎占據了整個小客廳的餐桌旁,男男女女坐著六七個人,他們像所有人家一樣把聲音開的很響,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喝酒、嬉笑、聊天。
當他們發現麥夫魯特走進廚房時,里面的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在廚房說:“賣缽扎的,給我們來點缽扎。”這不是麥夫魯特在窗口看見的男人。“你有鷹嘴豆和肉桂粉嗎?”
“有!”
麥夫魯特知道,這樣一來就沒法問要幾公斤了。
“你們幾個人?”
“我們是幾個人?”男人在廚房對著客廳譏笑著問道。桌上的人嬉笑著、爭論著、開著玩笑,半天才把他們自己數清楚。
“賣缽扎的,如果很酸,我就不要了。”麥夫魯特沒看見的一個女人在里面喊道。
“我的缽扎是甜的。”麥夫魯特大聲回答道。
“那,我就不要了。”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好的缽扎應該是酸的。”
他們之間開始了爭論。
“來,賣缽扎的,你過來。”這是另外一個醉鬼的聲音。
麥夫魯特從廚房走到客廳,他感到了差異和貧窮。客廳頃刻間平靜下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面帶微笑好奇地看著他。這同時也是人們看見一樣舊時留下、早已過時的東西時所表現出來的好奇。麥夫魯特最近幾年里見過很多這樣的眼神。
“賣缽扎的,哪種缽扎更受歡迎,酸的還是甜的?”一個小胡子男人問道。
三個女人的頭發都染成了金色。麥夫魯特看見剛才打開窗幫自己趕走狗群的男人坐在桌邊,面對著兩個金發女人。“缽扎無論酸甜都受歡迎。”他答道。這是他二十五年來的一個爛熟于心的回答。
“賣缽扎的,你能掙錢嗎?”
“掙錢。感謝真主。”
“也就是說這個行當里有錢掙……你賣了幾年缽扎?”
“我賣了二十五年缽扎,以前上午我還賣過酸奶。”
“賣了二十五年,也掙錢,你一定發財了,是嗎?”
“很可惜,我們還不富裕。”麥夫魯特說。
“為什么?”
“我們村過來的親戚現在全都是富人了,可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
“為什么你的運氣不好?”
“因為我誠實。”麥夫魯特說,“我不會因為想要一個房子,為我的女兒辦一場體面的婚禮而說謊;我不賣變質的東西;我也不吃宗教禁止的食物……”
“你是教徒嗎?”
麥夫魯特知道這個問題在富人家里已被賦予了政治內涵。三天前舉行的市政府選舉中,由于很多窮人的選票,一個宗教黨派獲勝了。麥夫魯特也為這個出人預料當選為伊斯坦布爾市長的候選人投了票,既因為他是一個教徒,也因為他曾經在自己女兒讀書的學校上過學。那是皮亞萊帕夏小學,位于卡瑟姆帕夏。
“我是一個小販,”麥夫魯特狡猾地說,“一個小販怎么可能是教徒呢?”
“為啥不能?”
“我一直忙于謀生。如果從早到晚你都在街上,怎么去做五次禮拜……”
“上午你做什么?”
“我啥都干過……賣過鷹嘴豆米飯,做過餐館招待員,賣過冰激凌,還當過經理……我啥活都能干。”
“什么經理?”
“賓博快餐店經理。在貝伊奧盧,但關門了。你們聽說過嗎?”
“現在你上午做什么?”剛才開窗的男人問。
“這段時間我閑著。”
“你沒有老婆孩子嗎?”一個可愛的金發女人問道。
“有。感謝真主,我們有兩個天使般漂亮的女兒。”
“你會讓她們上學,是嗎?……等她們長大了,你會讓她們戴頭巾把頭包上嗎?”
“我們是從農村來的窮鄉下人,”麥夫魯特說,“我們遵守我們的習俗。”
“你也是因為這個賣缽扎的嗎?”
“我們那里大多數人來了伊斯坦布爾就賣酸奶和缽扎。但說實話,我們在村里時既不知道缽扎,也不知道酸奶。”
“也就是說,你是在城里見到缽扎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