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94年3月30日,星期三)(2)
- 我腦袋里的怪東西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2716字
- 2017-03-02 13:54:05
“你是怎么學會像賣缽扎的人一樣叫賣的?”
“叫得真好,你有一副像宣禮人那樣的好嗓子。”
“那是賣缽扎的人憂郁的聲音。”麥夫魯特說。
“賣缽扎的,夜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你不害怕嗎?……不厭煩嗎?……”
“真主幫助我們這些可憐的賣缽扎人,我總會想些美好的事情。”
“夜晚在黑暗僻靜的小街上,看見墓地、野狗、魔鬼、精靈也不怕嗎?”
麥夫魯特沉默了。
“你叫什么名字?”
“麥夫魯特·卡拉塔什。”
“麥夫魯特,快來給我們演示一下你是怎么叫賣缽扎的。”
麥夫魯特見過很多像這樣的一桌醉鬼。在他剛開始當小販的那些年里,他聽到很多醉醺醺的人問:“你們村里通電了嗎?”(他剛來伊斯坦布爾的時候還沒有,可現在,1994年有了。)“你上過學嗎?”他們還會接著問,“你第一次坐電梯是啥感覺,你第一次去看電影是啥時候?”那些年,麥夫魯特為了取悅請自己去客廳的顧客,會給出讓他們發笑的回答,他不怕讓自己顯得更單純、更沒有城市生活經驗、更愚鈍。對于那些友好的老顧客,也無需他們太執意堅持,他就會模仿自己在街上的叫賣。
但那是在以前。現在麥夫魯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憤怒。如果不是對幫自己趕走狗群的人心存感激,他會立刻停止交談,賣了缽扎就走人。
“幾個人要缽扎?”他問。
“啊,你還沒把缽扎放到廚房啊?我們以為已經在廚房準備好了呢。”
“你在哪里買的這個缽扎?”
“我自己做的。”
“什么呀……所有賣缽扎的人都是去維法缽扎店買來的。”
“最近五年,埃斯基謝希爾也有缽扎作坊了。”麥夫魯特說,“但我從最老、最好的維法缽扎店買來原釀,然后自己加工,配上我自己的調料讓它更好喝。”
“也就是說,你在家里往里面加糖了?”
“缽扎無論酸甜都是天然的。”
“什么呀,不可能!缽扎是酸的。它的酸味來自發酵,就像葡萄酒一樣,帶酒精的。”
“缽扎含酒精嗎?”一個女人挑起眉毛問道。
“姑娘,你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個男人說,“缽扎,是禁酒精、禁葡萄酒的奧斯曼帝國時期的一種飲料。穆拉特四世夜晚微服私訪,不僅下令關掉了葡萄酒館和咖啡館,還關掉了缽扎店。”
“他為什么取締咖啡館?”
一群醉鬼開始爭論起來。在以前的酗酒聚會上、酒吧里,麥夫魯特見過很多次這樣的爭論。他們一下子就把他給忘了。
“賣缽扎的,你來說,缽扎含酒精嗎?”
“缽扎不含酒精。”麥夫魯特說,他明明知道這是錯誤的。在這個問題上,他爸爸也是這么說的。
“怎么可能沒有呢,賣缽扎的……缽扎含酒精,但很少。奧斯曼帝國時期,那些想喝酒的教徒故意說‘缽扎不含酒精’,這樣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喝上十杯,直到酩酊大醉。但共和國時期,阿塔圖爾克解除了對拉克酒和葡萄酒的禁令,于是不再有任何意義的缽扎業也就在七十年前結束了。”
“也許伊斯蘭教禁酒,缽扎就又回來了……”一個醉醺醺,長著細長鼻子的男人說著用挑釁的眼神看了麥夫魯特一眼。“你怎么看選舉結果?”
“不,缽扎不含酒精。如果有,我是不會賣的。”麥夫魯特繼續接著前面的話題說。
“看見了吧,人家不像你,人家忠于他的宗教。”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說。
“你只管說自己的觀點。我既忠于我的宗教,也喝我的拉克酒。”那個細長鼻子的人說,“賣缽扎的,你是不是因為害怕才說缽扎不含酒精啊?”
“除了真主,我誰也不怕。”麥夫魯特答道。
“哈!這就是給你的回答。”
“你不怕夜晚街上的野狗和強盜嗎?”
“誰也不會來騷擾一個賣缽扎的窮人。”麥夫魯特微笑地說。這也是他經常給出的一個回答。“土匪、強盜、小偷也不會騷擾賣缽扎的人。我干這行二十五年了,從來沒被打過劫。人人都尊重賣缽扎的人。”
“為什么?”
“因為缽扎是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留下的一樣東西。今夜,在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里不會有超過四十個賣缽扎的人。很少有人像你們這樣買缽扎。大多數人,他們聽到叫賣聲,會幻想一下舊時光,從中得到安慰。這也正是讓賣缽扎的人得以生存、感到幸福的事情。”
“你是教徒嗎?……”
“是的,我敬畏真主。”麥夫魯特說,他知道自己的這句話會嚇到他們。
“你也熱愛阿塔圖爾克嗎?”
“元帥加齊·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爾克殿下在1922年去過我們那里,阿克謝希爾,”麥夫魯特告訴他們說,“后來他在安卡拉建立了共和國,最后有一天,他來到伊斯坦布爾,住在塔克西姆的帕爾克酒店……有一天,他走到房間的陽臺上,發現伊斯坦布爾的歡樂和喧鬧里缺少一樣東西。他詢問助手,助手們說:‘加齊殿下,因為歐洲沒有,擔心您會生氣,所以我們禁止街頭小販進城。’阿塔圖爾克其實對此很生氣。他說:‘街頭小販是街道的鸚鵡,是伊斯坦布爾的歡樂和生命。你們絕對不能禁止他們進城。’從那天起,街頭小販這個行當在伊斯坦布爾就自由了。”
“阿塔圖爾克萬歲。”一個女人喊道。
桌上的一些人也重復道“阿塔圖爾克萬歲”,麥夫魯特也加入了其中。
“如果虔誠的教徒們上臺執政,土耳其不會變成像伊朗那樣嗎?”
“這你就別操心了,軍隊不會答應的。軍隊會發動軍事政變,關閉他們的政黨,把他們全投入監獄。賣缽扎的,是不是這樣啊?”
“我就是一個賣缽扎的,”麥夫魯特說,“我不關心高深的政治。政治是你們這些大人物的事情。”
盡管他們都喝醉了,但還是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賣缽扎的,我完全跟你一樣。我只怕真主,還有就是我的丈母娘。”
“賣缽扎的,你有丈母娘嗎?”
“很可惜,我沒能認識她。”麥夫魯特說。
“你是怎么結婚的?”
“我們彼此相愛,私奔了。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的。”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在親戚的婚禮上,我們遠遠地對視了一眼就愛上了。我給她寫了三年情書。”
“干得好賣缽扎的,你一點也不差啊。”
“現在你的妻子做什么?”
“她在家做手工活。她做的手工活也不是人人會做的。”
“賣缽扎的,如果我們喝缽扎,會不會醉得更厲害啊?”
“我的缽扎不會讓人醉的。”麥夫魯特說,“你們是八個人,我給你們兩公斤。”
他回到廚房,但是倒出缽扎、加上鷹嘴豆和肉桂粉,再拿上錢,用了很長時間。想到顧客們都在等候他,他必須不停地趕路,麥夫魯特懷著一種舊時留下的堅定決心,穿上了鞋。
“賣缽扎的,外面亂七八糟的,小心點。”里面的幾個人喊道,“別讓小偷盯上你,別讓野狗來咬你!”
“賣缽扎的,再來啊!”一個女人說。
麥夫魯特很清楚,其實他們不會再買缽扎了。他們不是因為缽扎,而是因為聽到了他的叫賣聲,作為一種醉酒后的消遣,才喊他上樓的。外面的寒冷讓他感覺神清氣爽。
“缽——扎。”
二十五年來,他見過太多像這樣的房子、人和家庭,這樣的問題他也聽過上千次,早已習慣。20世紀70年代末,在貝伊奧盧、道拉普代萊的那些陰暗的后街上,他遇到過很多類似的圍坐一桌的醉鬼,諸如經營夜總會的人、賭徒、無賴、皮條客和妓女。麥夫魯特知道不去在意醉鬼的言行,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辦法來對付他們,這樣才能不耽誤時間繼續上路,這是他服兵役時那些機靈鬼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