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改革道路(2)
- 張維迎寓言經濟學
- 岑科 傅小永 鄧新華
- 4489字
- 2017-03-02 17:27:41
眾所周知,包產到戶作為中國改革啟動的最重要標志,是由安徽小崗村幾十戶農民冒著生死風險發起的。但這項改革出現后招來許多非議,民間有順口溜說:“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政府中有官員說:“包干到戶……沒有統一經營,不符合社會主義所有制的性質,不宜普遍推廣。”甚至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也認為:“包產到戶不宜提倡。中國單干了幾千年,還是沒糧食吃,還是受窮。”在反對包產到戶的人群中既有高層領導,也有普通干部,還有一般群眾,他們反對改革的原因不是結成了什么權力、利益聯盟,而是出于某種思想觀念。1980年代初隨著個體經濟發展,社會上出現關于雇工勞動是不是剝削的爭論,也是同樣的情況。很多人反對改革并不是為了維護所謂的既得利益,而是出于一種保持現狀的本能。歷史上也有很多例子,譬如滿洲人建立清朝以后,漢人不愿意留辮子,可是強制實行幾百年以后,到辛亥革命時要剪去辮子卻很困難。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人們已經習慣了。同樣,在中國實行計劃經濟的幾十年中,由于長期宣傳灌輸和政策執行,捍衛公有制和警惕資本主義復辟也成了多數人的習慣和本能。這就是在“村長換馬”的寓言中,村民們一開始就反對引進斑馬的原因。
推動改革的政治策略
那么,鄧小平等改革領導人是不是一開始就認清了市場經濟的方向了呢?有段歷史很能說明問題。1979年11月26日,鄧小平會見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出版公司編委會副主席吉布尼等人,作了一次沒有公開的談話。在這篇題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的談話中,鄧小平說:“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不能說只是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在封建社會時期就有了萌芽。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1979年的時候,連包產到戶的改革都很困難,“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對中國大多數人而言簡直是異端邪說,鄧小平卻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可見他的觀念是非常先進的。不過他當時沒有公布這篇談話,1983年出版的《鄧小平文選》中也沒有收錄,直到1994年出版《鄧小平文選》第二卷時才公之于世。這表明鄧小平對市場經濟早就有自己的看法,但為了避免意見沖突,他沒有公布自己的觀點,而是提倡“不爭論”,期待廣大干部群眾在實踐中逐步取得共識。
就像“村長換馬”的寓言中所描述的那樣,為了推動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鄧小平等改革領導人運用了一些政治宣傳策略,對原有體制進行新的命名和包裝,然后在新的命名下注入新的政策內容。例如1984年,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將中國經濟體制概括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就是一種類似在馬背上畫白道道的策略。“有計劃的”這個限定詞,相當于告訴思想守舊的人,“計劃經濟”這匹馬沒有變。而在“商品經濟”的名義導向下,很多市場化改革措施就容易出臺了。一個顯著的變化是,1985年以后,中國政府開始大規模放松價格管制,承認計劃外價格的合法性。1987年中共十三大報告提出中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更是一次重要的理論創新。因為社會主義既然處在“初級階段”,就可以采取一些特殊的政策措施,所以到1988年,私營企業通過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私營企業暫行條例》取得合法地位。這是過去的計劃經濟體制中無法想象的。有了這些鋪墊,到1992年,中共十四大提出中國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顯得順理成章。不過此時,距鄧小平最早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已經13年過去了。
1992年之后,國有企業成為中國經濟改革的重點。這是因為十四大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私營企業獲得前所未有的合法地位,迅速發展壯大。在私營企業的競爭沖擊下,國有企業生存日益艱難。政府迫于巨大的財政壓力,并受經濟學界流行的產權理論影響,決定對國有企業實施股份制改造,即私有化。但由于“私有化”一詞在政治傳統上是禁忌,國有企業改革同樣經歷了“斑馬換馬”的過程。最初,在1993年的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上,對國有企業改革的重點提法是“產權明晰”、“建立現代企業制度”,也就是將國有企業改造為國有資產管理機構下屬的股份公司。這就像是在馬背上畫白道道。接著,中央領導人又提出“抓大放小”,允許縣級以下的國有股份公司向私營企業轉讓或出售。這就是把一部分畫上白道道的馬換成了真的斑馬。1998年以后,隨著改革深入,在“結構性重組”、“投資多元化”等政策輿論導向下,縣級以上的國有大中型企業也轉向私有化。這不僅讓中國的所有制結構發生巨變,也重塑了市場發育和產業創新的基礎,構成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核心動力。到了2004年,大部分中央直屬企業和國有銀行陸續在資本市場上市,至此,中國經濟改革的重點和框架已基本完成——剩下的問題,就是尋找合適時機,把國有資產的股份向社會和公眾轉讓。
對未來改革的啟示
回過頭看,“斑馬換馬”是中國經濟改革的一個典型經驗模型。但必須承認,任何模型都有抽象和簡化的成分,這個寓言并不能解釋經濟改革的全部問題。現實中類似“村長”的人不止一個,“村民”也分很多種,他們之間的觀念分歧和利益博弈比寓言故事復雜得多。盡管如此,理解這個寓言背后的思想邏輯,對展望中國未來的民主、法治道路有非常重要的啟示。
首先,它告訴我們,在社會變革過程中,有一些障礙是由觀念或習慣造成的。清除這些障礙需要時間和耐心,而非簡單的武力斗爭或利益分配。經濟改革如此,政治改革亦如此。事實上,在中國現代民主化進程中,已多次發生“欲速則不達”的教訓。正像張維迎所說,不管是清朝的君主立憲改革,還是民國的共和憲政體制,如果當時人們有足夠的耐心,給社會更長的時間去調適,中國的民主化和法治建設結果可能比現在更好。但恰恰因為當時人們太著急,社會變革出一點問題,就認為失敗了,立馬訴諸新的斗爭,尋找新的道路,結果導致更大的災難。
其次,在自上而下的改革“頂層設計”中,政治家的觀念和策略都非常重要。如果政治家沒有正確的知識觀念,看不到社會變革的正確方向,對社會有益的頂層設計就無從談起;另一方面,如果沒有適當的領導方式和行動策略,再正確的改革理念也可能處處碰壁、無功而返。這是古今中外改革歷史反復驗證的道理。
轉換“價格溫度計”——市場發展的關鍵一步
舊的價格體系類似這樣一個溫度計,這個溫度計里裝的不是水銀,而是不脹鋼。現在,大家都感到這個溫度計所指溫度與實際溫度極不相符,該換一個溫度計了……但換一個什么樣的溫度計呢……我們認為,調整價格并不解決根本問題。它只是以新的不脹鋼溫度計代替了舊的不脹鋼溫度計。我們要的是水銀溫度計。
這是張維迎在1984年4月完成的一篇經濟論文中提出的比喻。當時他還在攻讀西北大學的經濟碩士學位,自學了現代市場經濟理論。在這篇題為“以價格體制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的文章中,張維迎把計劃價格比作“不脹鋼溫度計”,把市場調節價格比作“水銀溫度計”,還提出以“雙軌制價格”的過渡方式,使政府計劃定價轉向市場調節價格的思路。這是中國經濟學界最早系統論述雙軌制價格改革的文章。它有力地否定了當時通過計劃核算去尋找合理價格的主流觀點,對隨后的價格改革政策和民營經濟發展產生巨大的影響。
求解經濟改革核心難題
1984年前后,在各種條件的作用下,價格成為中國經濟改革問題的一個核心。自1978年以來,中國改革以土地包產到戶和企業放權讓利為重點,取得了不小成就。但隨著時間推移,許多新的矛盾與問題暴露出來。例如,第一,農民收入波動。改革頭幾年,農民的收入隨著產量提高而增長很快,但隨后由于農業原材料產品漲價,出現了增產不增收的局面。第二,企業待遇不公。新的企業改革政策允許企業留存部分利潤,但以當時的價格核算,各個企業提留利潤時苦樂不均,產生很多抱怨。第三,產業結構失衡。企業擴大了自主權,“利大大干、利小小干、無利不干”,造成經濟中過剩與短缺并存(加工業產品大量過剩,原材料產品嚴重不足)。第四,經濟秩序“混亂”。農村改革催生了鄉鎮企業,城市改革又允許國有企業銷售計劃外產品,由此產生大量“黑市”交易,導致計劃經濟指標不能完成,以及鄉鎮企業爭原料、“以小擠大”等現象。此外,還有一個最讓政府頭疼的問題:財政補貼——在計劃經濟中,政府要承擔許多企業補貼,譬如原材料生產企業產品定價偏低,出口企業為換取外匯必須虧損,產品滯銷的企業收入無法兌現等,都需要政府補貼。政府從農民手中收購產品,按計劃價格出售給城市居民,也必須承擔補貼。這樣,由于改革之后農產品產量劇增,工業規模擴大,政府支付的補貼越來越多,成為沉重的財政負擔。
這些問題的表現或根源,都指向同一個因素:價格。政府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從1979年至1984年,多次調整了農產品和重要工業品的價格。當時調整價格的理論依據是從蘇聯引進的政治經濟學,多數經濟學家認為,價格不合理的原因是政府定價沒有遵循“價值規律”;只要遵循“價值規律”,合理的價格就可以計算出來。為此,政府在1981年成立國務院價格研究中心,調集優秀專家和最先進的計算機設備,用投入產出法測算合理的價格體系。不過在當時,經濟學家對合理的價格模型有爭議。另外,理論測算出的價格轉為政策時經常要打折扣。總之因為各種原因,人們看到的結果是:政府通過這些理論和方法作出的價格調整并沒有解決問題。特別是1983年國有企業推廣承包制試點以后,與價格有關的各種矛盾愈演愈烈,社會對此議論紛紛。政府擔心,進一步調價可能帶來的財政赤字和居民生活壓力,所以在這個問題上顧慮重重,久議不決,致使1984年前后,價格成為制約中國經濟改革的最大難題和焦點,正像當時流傳的一句順口溜:“價格要理順,理也理不順。不順也要理,越理越不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張維迎發表了“以價格體制改革為中心帶動整個經濟體制改革”這篇文章,提出兩個非常重要的觀點。第一,價格不合理的根源是政府定價,價格調整不可能解決當時的矛盾,除非建立新的市場價格體制。第二,建議通過“雙軌制價格”的過渡方式,使舊的價格體制轉向新的價格體制。為了說明兩種價格體制的區別,張維迎使用了“不脹鋼溫度計”和“水銀溫度計”的比喻。他在文章中指出:價格基本功能是反映供求信息、引導經濟高效配置和綜合平衡,就像反映天氣變化的溫度計一樣;政府的計劃價格好比“不脹鋼溫度計”,不能反映真正的資源、技術、偏好變動,反而會發出錯誤的信號,造成經濟結構和利益關系扭曲;只有通過市場調節形成的價格,才能準確、及時地反映經濟狀況,就像隨著氣溫變化自動升降的“水銀溫度計”一樣。他認為,“調整價格并不解決根本問題。它只是以新的不脹鋼溫度計代替了舊的不脹鋼溫度計。我們要的是水銀溫度計。”價格改革應該放棄政府計劃定價,轉向市場調節價格。“價格體制改革的具體辦法,可以參照農副產品價格改革的辦法,實行雙軌制價格,舊價格用舊辦法管理,新價格用新辦法管理……”也就是說,先將計劃額度固定下來不再擴大,放開計劃外產品的價格控制(即承認計劃外產品交易價格的合法性),然后逐步減少計劃內商品牌價交易范圍,直到建立完全的市場價格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