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改革道路(3)
- 張維迎寓言經濟學
- 岑科 傅小永 鄧新華
- 4633字
- 2017-03-02 17:27:41
從理論到政策對現實產生巨大影響
張維迎的這些觀點,在1984年9月召開的中青年經濟改革理論研討會(俗稱“莫干山會議”)上引起轟動,受到各方關注。當時中國經歷了長期的計劃經濟,加上嚴密的知識封鎖和思想管制,大部分經濟學家根深蒂固地認為:市場價格是資本主義經濟的特征,社會主義國家的價格必須由政府制定。所以主流經濟學家們討論的價格改革,實際上是價格調整,有關價格改革的爭論主要集中在“按成本價格定價”還是“按生產價格定價”、“大調”還是“小調”之類的問題上。在這樣的背景下,張維迎提出“水銀溫度計”、“雙軌制價格”等概念和觀點,引起莫干山會議參會者的熱烈討論。而恰恰在當時,中國改革的高層領導非常注重從學術界汲取知識和建議。莫干山會議結束后,會議組織者將價格改革討論內容寫成《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上報高層并得到重視。國務委員兼國家經委主任張勁夫批示:“中青年經濟工作者討論會上,提出的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極有參考價值。”時任國務院總理的趙紫陽批示:“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很開腦筋。總題目是如何使放、調結合,靈活運用;因勢利導,既避免了大的震動,又可解決問題……”一個月后,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召開,會議文件明確提出把改革重點從農村轉向城市,并強調價格體系改革是整個經濟體制改革成敗的關鍵。就這樣,張維迎提出的以建立自由價格體系為目標、以逐步放開計劃管制為過渡方式的“雙軌制”價格改革理論,通過多層輾轉和修訂,成為此后一個時期中國改革政策的主要藍本,并對經濟發展全局產生深遠的影響:
首先,它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價格體制轉變。1984年10月十二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價格改革的步伐明顯加快。雖然政策細節跟理論設計有差別,但總的方向是按“以放為主”的思路不斷減少價格控制。1985年1月,國務院批準發布《關于放開工業品生產資料超產自銷產品價格的通知》,取消了企業完成計劃后生產資料銷售不得高于國家牌價20%的限制。不久后又放開絕大部分農副產品的購銷價格,取消糧油的統購價格,實行合同訂購制度。1986年,政府放開名牌自行車、電冰箱、洗衣機等7種耐用消費品的價格。1988年,又放開了13種名煙和13種名酒的價格。這些大膽的價格開放提高了許多國有企業的生產積極性,帶動了民營經濟發展,促進社會財富的創造,使人民生活狀況明顯改善。因此,盡管在改革過程中出現了“官倒”腐敗和物價上漲等問題,還是有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和政府官員相信,中國的改革目標應該是建立一個以自由價格為主要特征的市場經濟。在這樣的理念指引下,在經歷1988年“價格闖關”、1989年至1991年“治理整頓”等波折之后,中國價格改革在1993年基本完成了從“雙軌制”向單一市場價格體制的過渡。
其次,價格雙軌制的推行,為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創造了條件,為民營經濟大發展奠定了基礎。1984年以前,農產品收購政策放松和擴大企業自主權,催生了計劃外自由交易,事實上的價格雙軌制早已存在。但由于政策僵化和觀念落后,計劃外交易常被冠以“黑市”、“違規”、“擾亂經濟秩序”等惡名,受到歧視和打擊。價格雙軌制理論的出現,推動政府1985年出臺了《關于放開工業品生產資料超產自銷產品價格的通知》,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狀況。它意味著計劃指標外的產品交易取得完全合法的地位。這樣一來,草根色彩濃重、處于夾縫中生存的鄉鎮企業獲得快速發展的條件和空間。1985年至1988年,全國鄉鎮企業數量從1200多萬上升到1800萬左右。1993年,鄉鎮企業的工業產值占到全國工業產值的47%,占出口商品收購總額的45%,成為中國國民經濟的“半壁江山”。1992年之后,隨著改革形勢高漲,許多鄉鎮企業摘掉“紅帽子”變成私營企業,跟新的民營企業一起,通過競爭壓力使國有企業走上產權改革的必經之路,構成了1990年代中國市場經濟發展的主線和動力。
“雙軌制”改革經驗啟示深遠
現在回過頭看,價格雙軌制理論是一個大膽、超前的構想。在1984年的中國,“市場經濟”還不容于官方話語體系,連私營企業能否存在都是個問題,這時候年僅25歲的張維迎提出價格改革應該放棄政府定價,轉向市場調節,無疑具有很大的顛覆性。它是以現代主流經濟學為理論基礎,以市場經濟為目標構建的體制轉軌方式。“不脹鋼溫度計”和“水銀溫度計”的比喻直到今天還有重要意義。張維迎說,價格是反映市場狀況和引導資源配置的信號,就像反映天氣變化的溫度計一樣,它必須是靈活自由的,而不能是人為固定的。這是現代微觀經濟學的核心內容與重要結論。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經常忘記這一點,譬如近年來,我國經濟管理部門為了平息某些社會輿論,經常出臺政策限制某些商品的價格,包括房價、油價、藥價、食品價格等。這些限價措施看似能夠減輕居民負擔,其實是把“水銀溫度計”換成了“不脹鋼溫度計”,并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掩蓋真實的經濟狀況,導致排隊、短缺、“黑市”、“走后門”等現象。這些都是改革之前或改革早期經歷過的矛盾和教訓。它們的反復出現,表明經濟學理論的普及教育還任重道遠。
雙軌制價格改革的歷程還表明,許多經濟問題與社會矛盾的出路,蘊含在民眾的自發創造和社會實踐中。正如前面講到,張維迎提出“雙軌制價格”理論之前,事實上的價格雙軌制早已存在。雙軌制理論的貢獻,是推動了自發形成的計劃外交易合法化,使民營經濟發展和價格體制改革更加順利。而現在,有很多經濟、社會問題也面臨類似的局面。譬如房地產市場上的“小產權房”,就是農民為了落實自我權益而創造的土地產權交易方式;民間盛行的高利貸、互助會等地下金融活動,也是由于國有金融機構的服務缺陷而產生的補救措施;在社會治理、公共服務方面,有大量分擔政府職能的NGO組織和志愿者團體涌現。這些現象意味著中國社會又面臨著與1980年代價格雙軌制改革相似的問題:對這些不符合當前意識形態和政策法規的民間實踐,是列入非法名單予以禁止、打擊,還是改變不合理的政策法規,確立有利于社會需要和經濟發展的新規則?從這個意義上說,上世紀80年代走過的價格雙軌制改革,是未來中國改革最重要的參考經驗和思考模板。
蓋不住的一筐爛柿子——企業改革爭鳴與波折
國有企業的廠長、經理會為了吃到樹梢上的蘋果而把整個樹枝砍掉;公家配備的自行車,如果你不想騎了,就會把它扔在走廊里不管;國有企業虧損就像一筐西紅柿,因為不及時處理,導致越爛越多。
關于企業改革,張維迎說過很多寓言和比喻,這些寓言和比喻反映了張維迎長期以來對企業國有制的質疑和對產權私有化的主張,幾乎貫穿于他的全部學術道路,卻在不同的時代遭遇不同的命運。它們背后的歷史表明,中國的企業改革是在理論爭鳴與實踐效果的互動中發展推進的。未來中國企業改革的演變和其他方面的制度變遷發展也可能如此。
1980年代的改革預見和實踐
張維迎對企業問題的關注最早可以追溯到1983年。他從經濟體制改革的角度思考,得出這樣的判斷:計劃經濟和商品經濟(即后來所說的市場經濟)的一個重大區別是,計劃經濟的運行主體是政府官員,商品經濟的運行主體是企業家;中國要建立商品經濟體制,必須造就千千萬萬個企業家。1985年,張維迎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造就真正的企業家”一文,認為中國的財產所有制只能產生官僚經理,而不能產生企業家;要造就真正職業化的企業家隊伍,就必須改革財產所有制制度。1986年,張維迎完成了一篇兩萬多字的長文“企業家與所有制”,試圖論證“國家所有制下的企業家不可能定理”,其中提到,政府設立國有股份公司相當于通過“在馬背上畫白道道”來制造斑馬。這篇文章原定在《經濟研究》1987年第1期刊載,但由于政治氣候突變,討論國有制的內容被刪除,沒能公開發表。不過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和解決方向,奠定了張維迎后來長期研究企業改革的基本思路。
現在看起來,張維迎在1980年代對企業問題的論述充滿了預見性,但幾乎沒有對企業改革實踐產生影響。這一點可以從中國企業改革的政策演變中看出來。
1979年,政府最先在四川省試點下放企業自主權的改革,在生產、銷售、人事方面給予企業更多自主權,允許企業按一定比例提留利潤(比例3年不變)。由于能給企業帶來很多好處,各地企業紛紛要求推廣這種辦法。也有一些地方政府,仿照農村改革的經驗,對企業實行利潤承包制。但由于利潤留成需要政府與企業一對一談判,耗費精力巨大,還容易造成企業之間攀比抱怨,所以1983年政府引入“利改稅”制度,要求實施的企業首先繳納利潤的55%作為所得稅,然后根據價格因素在剩下45%的利潤中收取不同的“調節稅”。結果到了1986年,大部分國有企業連續20多個月無法完成上繳財稅的任務,國家財政出現嚴重困難。無奈之下,企業改革又回到承包制。吉林省首先大范圍推行承包制,結果工業生產1987年增長18.1%,1988年增長18.2%,分別高于全國平均水平的14.6%和17.7%。于是到了1988年2月,國務院公布了《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承包經營責任制暫行條例》,規定“包死基數、確保上交、超收多留、欠收自補”的原則,向全國推廣承包制。到1988年底,全國90%的國有企業都實行了承包制(全稱“資產承包經營責任制”),承包制成為中國企業經營管理的主要依據和形式。
總之在1980年代,國有企業改革的基本思路就是放權讓利。這一時期對企業改革的討論和摸索,大多著眼于怎么提高國有企業的效率,怎么加強對經營者的激勵,怎么使企業的經理人對國家負責任。像張維迎那樣從所有制角度看待企業改革的觀點極為罕見,更不用說對國家經濟政策產生影響。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可歸結到兩方面:
一是意識形態和政治環境。在1980年代,社會主義等于公有制和計劃經濟是一個不容置疑的政治命題。誰敢反對計劃經濟和公有制,就等于反對國家的基本政治制度。凡是想主張市場經濟和私有產權的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當然,因為上層政治博弈的風向變化,言論尺度有時也會松動。但總體而言,像張維迎那樣直接否定國家所有制的言論,是大部分人不敢想也不敢說的。二是經濟現實狀況。在1980年代,非公有制經濟的力量非常薄弱。除了零散的個體戶與半合法化的小私營企業,主要是鄉鎮集體企業在艱難地生長。直到1988年,私營企業才獲得合法地位,鄉鎮企業工業產值才占到全部工業產值的四分之一。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國有企業雖然有各種問題,但還沒有因為市場競爭而面臨生死存亡的困境。所以,理論界對企業改革的討論大多是在國有制框架下兜圈子。
當時,關于企業改革最流行的觀點是政企分開,給企業充分的自主權,提高勞動者積極性。在實行承包制以后,經營者有了一些積極性,但隨之而來的是企業行為短期化。企業領導人只考慮一兩年的事,而不考慮企業的長期發展。針對這個問題,張維迎提出了國有企業的經理“常常為了吃到樹梢上的一個蘋果把整個樹枝砍下來”的比喻。也是針對這些問題,有人提出用“國家股份制”來隔斷政府對企業的干預,以保證經營者的自主權;有人建議用“資產經營責任制”來避免企業行為短期化;還有人提出通過職工自治來約束經營者的行為;等等。但在張維迎看來,這些建議都在回避核心的所有制問題,是膚淺和無用的,所以,他在1986年的論文“企業家與所有制”中對這些觀點作了辯駁,提出國有體制下企業經營的五個“不可能”,論證“國家所有制下的企業家不可能定理”。當然,因為不能公開發表,這些論述沒有產生社會影響,但對張維迎來說,已經奠定他進一步研究企業改革的基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