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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古希臘民主與現代民主(2)

總之,我想說的是,以親自參與為基礎的民主只在一定條件下才是可能的;相應的是,如果這些條件不存在,那么代議制民主就是唯一可能的形式。這兩種政體不是根據個人愛好加以取舍的選項。當然,正如我一開始就強調的,就其社會性而言,民主政體是建立在小社群的網絡之上,并且有賴于參與團體的有效性。然而,這一切除非有“最高層次的民主”——它絕對不是直接民主——的保障,就只能艱難度日。如果我們把全民公決和民眾的立法創制權視為直接民主的現代等值物和替代物,那不過是自欺。即使代議制民主的直接一體化能像早期倡導者希望的那樣發揮作用[49],也肯定不會產生哪怕是“半直接的”民主。解決問題可以用各種方法,但不能用不倫不類的方法。[50]

因此,我們說存在著兩種類型的民主,一種基于直接行使政治權力,一種基于對權力的監督和限制,這并不是在討論兩種可以互換的制度,而是在討論古人未能解決的遺留問題,它需要現代的大規模解決方法。能不能說,為了實現民主,現代人只能滿足于較少的民主?也許是吧。但我寧愿認為,雖說現代人希望少來點“字面上的民主”,例如人民主權之類,但他實際上是在企求無止境的“自由主義民主”,而他這里所說的民主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兩種制度的差別主要是理想的差別。參與行使權力并不含有個人自由的意味。與國家權力相對應的我的自由,并非得自那種權力中的無限小的一份,靠這無限小的一份權力,我和無數其他的人一起創造了一些我應當服從的規則。所以,我們的自由主義民主對權力的限制和監督,所取得的成就并不亞于古希臘的民主政體。我們已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古希臘人沒有解決或未曾遇到的問題:為每個人提供可靠的自由。

10.3新舊個人主義和自由

古代與現代的民主觀有多少差別,古代與現代的自由觀就有多少差別。這算不上是什么深刻的見識,然而,現代自由觀和古典自由觀的各自特征并不那么易于確認。貢斯當(B.Constant)在1819年首先挑起了一場爭論。[51]他的一系列主張尤其受到托克維爾和拉布萊(E.Laboulay)的推崇,其中最典型的論點,大概是由福斯特·德·庫朗熱(Fustel de Coulanges)所引述的那個:“認為古代城邦中的成年人享有自由,這是人們所能犯的最離奇的錯誤之一。他連最模糊的自由觀念都沒有。……享有政治權利,能夠投票,任命官員,可以被提名為執政官,這就是所謂的自由;但正是由于這一切,人們無異于國家的奴隸。”[52]實質上,以現代標準來衡量,根據我們的個人自由觀,古人并不自由(就他們與國家的關系而言)。因此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和領會個人自由。古希臘人無從知曉的這種個人自由,大概是那些永遠都會受到挑戰的觀念之一,這特別因為古希臘——具體說是雅典——文明是那種富有個人主義精神的個人活力的多樣化體現。然而,這種“個人主義精神”,與貢斯當念念不忘的對有人格的個人的尊重,有著很大區別。

就希臘政體而論,將公共生活與私生活區分開是聞所未聞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正如沃納·耶格(W.Jaeger)所說,“在古希臘人看來,純粹個人性質的、與國家無關的道德準則是無法想象的。我們應當忘掉我們的這一觀念:每個個人的行為受其良心的制約。”[53]漢娜·阿倫特說得更深刻:“自由意志……(是)古代人一無所知的一種特權。……無論是在希臘還是羅馬,自由完全是一個政治概念。”[54]不言而喻,希臘人的“政治觀”是囿于城邦、源于城邦的,而我們今天所說的政治自由,實際上是一種反城邦的自由(擺脫政治壓制的自由)。但是為了緊扣要點,我們最好回顧一下古人的用語。

亞里士多德在把人界定為政治動物的時候,是說(用我們當代語言表述)人是他那個特定社會整體的一部分,就是說,他深植于社會之中;反過來說,亞里士多德沒有想到的是,被視為個人的人,在他自身的存在中突出地表現為一個私生活中的自我,而且他有權這樣做。對古希臘人來說,“人”和“公民”的意思毫無二致,正如參與城邦的生活即參與他們城市的生活就等于“生活”一樣。當然,這并不是說,polítes(城邦人)無從享有事實上存在的私生活領域中的個人自由。但這個概念具有的意義和價值,完全是由拉丁語的privatus(意即私人的)及其希臘語對應詞idion的意義揭示出來的。拉丁語的privatus,指的是“失去”(來自動詞privare——剝奪),這個詞常被用來表示一種與社會的關系不健全和有缺陷的生活方式。而希臘語的idion(私人的)與koinón(共享的因素)比起來,甚至更強烈地表達了失去與匱乏之義。相應地,idiótes是個貶義詞,意指那些不是polites(城邦人)的人,即非公民,因而是個粗俗的、沒有價值的愚人,他只管他自己。[55]

貢斯當所說的差別是,古希臘人并未產生明確的個人觀念,簡言之,他們不把個人視為有人格的個人[56]。耶利內克(G.Jellinek)精辟地概括了這一點:“在古代,人從來沒有被明確認為是一個有人格的人。……只是到了19世紀,‘人就是人格’這一原則才獲得了普遍勝利。”[57]古人沒有,也不可能認識到,作為人格同時也作為“私生活中的自我”的個人,理應受到尊重,原因很明顯,這是一個由基督教,隨后又由文藝復興[58]、新教和現代自然法學派[59]提出的觀念。再者,古希臘的個人主義精神缺乏的是正當的私生活領域的觀念,這個領域既包括道德因素,也包括個體人格的司法規定。因此,古希臘政治自由的經驗沒有也不可能包含以人格權利為基礎的個人自由。這就是貢斯當等人想要表達的意思。[60]當他們否認古希臘人已經具有個人自由的觀念時,他們是說古人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價值觀念是指把個人作為有人格的人來尊重,因為這是一個在得到法治、得到“司法保障”[61]和人權宣言的具體保護之后才產生的觀念。

因此,奔放的個人主義激情曾充溢于整個古代雅典的民主之中,這一事實和以下斷言并無抵觸:個人實際上不受保護,任由集體擺布。[62]那種民主并不尊重個人,而且隨時都在懷疑個人。它對杰出的個人尤為猜疑,對個人的評價反復無常,對個人的迫害冷酷無情。它是個把貝殼流放[63]作為預防措施——濫罰無辜——而不是懲罰措施的城邦,這就是放逐以弗所的埃爾蒙多的民主制度,因為它不容許一個公民比其他公民更優秀。在這種制度下,個人的地位總是危在旦夕,因為正如拉布萊所說,“對公民的唯一擔保就是他那一份主權”,他補充說,這解釋了“希臘和羅馬為何會發生這種事情:一夜之間就有可能從最大的自由墮入最嚴酷的奴隸狀態”[64]。

既然如此,為什么現代自由與古代自由的差別還是經常不被理解呢?原因之一是,許多作者沒有搞清楚他們正在談論的是哪里的希臘人和哪個時期。第一,雅典不是斯巴達,兩者完全相反。普魯塔克(Plutarch)告訴我們,“在雅典,每個人都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而在斯巴達卻無人能夠如此。”[65]第二,如果僅僅著眼于雅典或僅僅著眼于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去談論希臘的興衰,我們不難證明我們想要證明的一切[66],因為伯里克利時代是那些非凡而又幸運的歷史機遇之一,當時各種因素與事件的巧合產生了一種和諧狀態。但是,當我們斷言城邦的每個公民未能享有獨立和安全,即我們所認為的自由時,我們是把似乎唯一恰當的判斷建立在對古希臘全部民主政體進行的全面比較上。我說的是各種民主政體(復數),但是這里需要更加謹慎,因為我們一定要記住,盧梭及其學派是自相矛盾的,他們對斯巴達人和羅馬人加以理想化并十分向往,遠甚于他們對雅典人的態度。[67]

為了充分揭示希臘的直接民主類型的實質,可以給它設定義如下:民主制度就是一種進行集體決策的(城邦)統治體系。這意味著,根據這一古典民主公式,社會不允許給獨立性留出余地,也不允許個人得到保護,它完全吞沒了個人。城邦是至高無上的,因為組成城邦的每個人都要徹底服從城邦。霍布斯很清楚這一點:“雅典人和羅馬人是自由的,是說那是一些自由的共和國:不是任何個人有反對他們的代表的自由,而是他們的代表有反對或侵犯他人的自由。”[68]自由城邦是一回事,自由公民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只要城邦限定著城邦人,就不會出現從前者向后者的轉變。當希臘人和羅馬人同樣說到“人”的時候,他們的意思是他是作為城邦人的公民。因此,古代與現代自由觀的基本差別,嚴格地說就在于:我們認為人不單純是國家的公民。在我們看來,一個人的存在不能被簡化為公民身份。對我們來說,一個人不僅僅是集合起來的全體會議中的成員。由此可見,僅僅規定由集體來行使權力的制度并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現代民主制度的意義就在于,它保護有人格的個人的自由。這種自由不能委托給他人,正如貢斯當所說,不能“讓個人屈從于整體的權力”。[69]

為了領會古希臘的民主觀,我們必須剔除頭腦中一切由后人附加的景象。這種思想訓練殊多不易,然而這是了解歷史真相唯一可靠的途徑。我認為,我們根本就不想再回到那段歷史中去。一旦我們按照思想訓練的要求剔除了一切需要剔除的東西,留給我們的就只有一種倫理政治的自由觀念了,這種觀念對我們來說如果還能有什么意義的話,也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在論述古人享有政治自由但沒有公民自由或相反時,我們還是不要迷失在這類次要的、可疑的區別之中吧。問題的實質很簡單:他們關于公民的、政治的、法律的、個人的以及其他什么方面的自由的觀念,和我們的觀念不是一回事。事情也只能如此了,因為使我們有別于古人的,是他們一無所知的價值觀念。

10.4近代觀念和理想

慫恿我們忽視歷史距離感的一個原因,來自一個輕率的習慣:輕率地把詞匯現代化。于是古希臘的城邦變成了“國家”,Politeía(完美城邦)變成了“憲政”(一種既招人反對又令人迷惑的翻譯);要言之,“民主”如今很走紅,這容易使我們忘記或至少是忽略這一事實:有兩千多年的時間,民主這一術語實際上從慣用詞中消失了[70],并且完全喪失了任何頌揚性的涵義。還是讓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來說明這一切吧:“實際上,當邪惡的統治權(iniquum regimen)是由多數人實行時,那就叫作民主。”[71]在這個漫長的時期里,西方人談的是共和國,可是談res publica(共和)并不等于談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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