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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陽光下的陰影

媽媽似乎是瑞華的一道風景。

院子里的小朋友,如今都過了知天命之年,看見我,一定先說到我媽媽。她給所有人的記憶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不穿那些干部服裝,也不穿一些干部家屬的農村服裝,還有上海人的兩用衫之類的衣服,她也不要穿。春天的時候,媽媽穿著重磅真絲的綢子、小花格子的襯衫,衣料是柔軟又有骨架的,不會那樣貼在身上,在陽光下,亮閃閃的料子,把她襯得格外艷麗;夏天的時候,她甩著兩條長辮子,穿著白襯衫,襯衫系在深藍色的長裙子里,匆匆忙忙地跑出我們三號門大樓,頓時像一束藍色的飄帶,爍爍發光,劃過灰蒙蒙的大院。

瑞華的人都說媽媽漂亮,她明媚,一臉的陽光;可是我瑞華的家,從來沒有給我一點陽光的感覺。屋子坐西朝東,上午還沒有過去,太陽就早早地升到天空,轉向另外一面。

家,總是那樣黑乎乎、陰沉沉的。記憶是從六歲開始的,這之前,我似乎沒有生活過,因為我沒有六歲之前的記憶。

六歲那年,1959年的一個春天,不知道為什么我沒去幼兒園,家里也沒有大人。現在想來,是爸爸媽媽特地把我留在家里的。突然我從窗戶里看見外公外婆,他們坐著三輪車來了。嚇得我趕緊把窗簾拉上,真是恐懼啊,因為外公外婆的格調、穿戴是和“瑞華”不一致的!瑞華的大人都穿干部服;坐小汽車的、官大的,都穿呢子中山裝;要么,就是那些老人,他們穿著短大褂在院子里晃悠,這可能是剛從鄉下進城來看兒子,或者給自己當官的子女來帶孩子的。沒有人像我的外公外婆這樣,一看就是典型的上海資本家,這正是干部們要“清除”的革命對象。他們沒有小汽車坐了,就坐三輪車!

如果有小朋友看見我的外公外婆是這樣的,他們肯定會嘲笑我、排擠我。今天,大家都在懷念“風花雪月”的老上海,可我體會不到那份情調,因為在我成長的記憶里,這些都會被說成“殘渣余孽”、“剝削階級”。那種老上海的情調,對于過去的我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因為當它突然冒出來的時候,正是當下的現在,是抓不住、說不明白的。不過就眼下這一會兒,想到往事,我還是能體驗到那份懼怕。

你看,外公竟然穿著乳白色的吊帶西裝褲,深藏青的西裝,戴著硬質白色銅盆帽,像是租界里的警察頭目,更像《紅色娘子軍》里的南霸天;他腳蹬黑白鑲拼的羊皮鞋,兩個手掌上下合攏壓在拐杖的扶把上。這都是什么年代了,還有這樣的裝束?外婆呢,穿著深色碎花綢衣,前襟上方別著一顆亮晶晶的寶石,黑色綢褲,戴著金表;當她跨下三輪車,把褲子往上提了提的時候,金表從袖子里亮出來,在陽光下爍爍發光,只是這束光沒有照亮他們的臉頰。外公外婆的面孔毫無表情,就那么沖著大樓走進來了。

天哪,他們跑來干什么啊!

這會兒,我真想跑到二樓的李家外婆那里,她是小腳,終年穿著黑色的老布褲子,褲腿口是扎緊的,大襟衣衫,袖口天天朝上卷著,一看就是干活的人。她是跟著女兒到上海的,在這里給李家七口人做飯、打理家務。阿婆手上總是沾著面粉,見我就笑盈盈地說:

小鶯啊,餓嗎?

又有烙餅做好啦?

想吃大娘做的烙餅吧?

想!

她便伸出皺樹皮一般的手,卷起剛烤好的餅;這餅又大又香,她怕燙著我,用報紙裹上,才送到我手上。對,躲到二樓去,就說我餓了,要吃烙餅。我掉頭朝二樓跑去,剛把門打開,卻一頭撞在小外婆的懷里。

嘖嘖!小外婆發出了聲音。

小外婆!

幾日不見,怎么變得像個野蠻小鬼了?

小外婆細聲細氣地說著,伸出她白白凈凈的手,沒有進我們家門,就輕輕地把門帶上,拉著我下樓了。外公始終是面無表情,從看著我走出來,到我坐在他邊上,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我喃喃地叫了聲:

外公。

嗯。

就這么一個字,算搭理過我了。然后我別別扭扭地上車,擠在他們倆的中間。我害怕和外公小外婆在一起,更害怕和他們坐在三輪車上,像展覽品那樣,經過大樓下面的院子,被四周鄰居們指指點點。連我家的保姆小蘭阿姨都說過:

一看你的大姨、外公外婆就都是剝削階級!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們大姨是好人,她是革命干部。

你給我省省啦,還革命干部。你看她那副打扮,就是個資產階級。

人不可貌相!

什么不可貌相,誰不是看了相貌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大姨是上海地下黨的。你看電影就知道的嘛,地下黨的人就是要穿得像資產階級那樣,那才能打到敵人內部去!

現在解放了,又不要她打到敵人內部去的。

我翻了她一個白眼,心想和她根本就說不清楚。就算大姨真的穿得像資產階級,我知道,大姨就是革命者!

我又瘦又小,皮膚黑黃黑黃的,在外公、小外婆滿面紅光的襯托下,似乎像是那個蹬三輪的女兒,不適時宜地坐在了后面。車夫兩條腿又細又瘦、古銅色的肌肉,腳穿破布條編成的鞋踩著踏板,上下來回用力地轉圈,我順著他的腳,從他背后向上看去,卷起的褲腿和灰色的上衣打滿了補丁,腰部吃力地在空蕩蕩的衣衫內左右擺動。他整個人懸在空中,屁股根本沒有坐在他的位置上,就這么費力地上上下下蹬著車子,把我們三人往前拖。

從小被教育的“階級感情”,大概就是在這種時候產生了,為什么人和人會那么不平等?為什么沒飯吃的窮人要“拖”著我們?這不就是剝削嗎?不要說鄰居的目光讓我恐怖,就是在自己的內心,也有一種犯罪感,我怎么可以這樣和外公小外婆坐在車上?我郁悶極了。媽媽爸爸,你們為什么不來?我們這是上哪里去?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好不容易三輪車停下,車夫用汗漬漬的手把我抱下車,我看見外公給他車錢的時候,他弓著腰,卑微地再三向我外公道謝:

謝謝,給多了。謝謝先生。

瑞華的保姆們不是這樣的!她們稱自己的東家“張同志”“李同志”。媽媽不止一次地對我說:

這些從農村來幫傭的阿姨和我們只是分工不同,她們和我們是平等的。

什么“先生”“太太”,這些字眼學校里都是不讓說的,可見外公、小外婆還是屬于舊社會的人,他們說的話都和我們不一樣。外公轉過身,指著前面的石拱門,對我說了那天的第一句話:

這是萬國公墓。

我顫顫巍巍地跟著他們在墓群中穿梭,那些長方形的大墓都在青草叢中。我從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但是我知道,這是埋死人的地方。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墓地里充滿了生氣。我們走在死人聚集的地方,鳥兒大聲地叫著,這讓我不再害怕。終于,我們在一座高大的石碑前停了下來,石碑上有雕刻,雕花中有一張照片,是用瓷器燒出來的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肖像,她像活人似的,微笑著,和外公床頭上方那張巨大照片上的女人一模一樣;她明媚地看著我。

這時外公對我說了他的第二句話:

這才是你真正的外婆!

我立刻轉身看著跟我一起來的“小外婆”,她向我點了點頭,證實了外公的話。我覺得這些資產階級,就是名堂、花頭多得很。

趕快向外婆鞠躬吧。外公用嚴厲的口吻跟我說話。

從這一刻開始,我把墓碑上的外婆,我的親外婆稱為圓圓外婆;現實里的外婆,叫小外婆。這算搞清楚了。

這個長方形的墓是拱形的;在眾多的墓碑里,它顯得非常獨特。我走到墓的那一頭彎腰鞠躬時,頭和墓碑一般高了。這里面躺著的是我的外婆?那前面站著的小外婆是誰呢?媽媽怎么長得和小外婆那么相像?一抬頭,發現小外婆哭得非常傷心,鼻子都紅了,眼淚就那樣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我一點都不難過,我覺得小外婆是在演戲給大家看。我們的家總是讓人感覺鬼鬼祟祟的,很多事情都像是在瞞著我。這也讓我緊張、害怕。

鋤草的人來了,守墓人也過來了,他們清理了周圍的雜草,在墓碑上放了鮮花。外婆還在哭,外公沒有哭,可是人卻木呆呆的,兩眼死死地盯著照片看。他不是每天在床頭都能看見這張照片的嗎?這一定也是在演戲。對,就是課本里教導我們說的,資產階級是一個虛偽的階級。我不管外婆是怎么死的,我是不會哭的,我認都不認識她,也沒有聽媽媽說起過她。肯定媽媽也不想念她,否則她為什么不來給圓圓外婆掃墓?突然外公說了第三句話,是用握緊的拐杖指著墓的左面空地說的:

我死了就埋在這里!

外公又指了指墓邊的空地,看著小外婆說:

你將來就埋在我邊上。

你看,多惡心的資產階級,死人了,還要搞什么大小老婆的把戲。

我還沒有想到死的問題,但是看見墓碑上圓圓外婆的照片,她的微笑在我心里久久揮之不去。他們為什么要帶我來看她呢?是因為我已經長大了,應該知道一些家里的秘密了?

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就像來的時候那樣,他們叫了一輛三輪車,又一言不發地把我送回了家。原來,死人真的會永遠留在活人的心里!這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的感受,不管他們是不是在演戲,反正外公還想跟她葬在一起。十多年后的一天,記得是在“文革”時期,我真正懂事了,才意識到他們的傷心不是演戲。一天,小外婆告訴我,政府把萬國公墓全部鏟平了,要改造成良田種糧食。我問小外婆:

他們通知你去遷墳了?

小外婆搖了搖頭。

那圓圓外婆和外公的墓地呢?

小外婆還是搖了搖頭,什么話都沒有說,可是眼淚卻撲簌簌地滾下來了。那時候,外公已經去世,他的骨灰盒真的葬在圓圓外婆邊上。盡管顯得不合時宜,但出于對親情的懷念,我還是借了一輛自行車,一口氣騎到虹橋路的萬國公墓。

趕到那里的時候,只看見有很多人,他們在土里面扒磚頭,是準備拿回家去用的;有些地方,像是被盜過的墓地,尸骨翻在外面;還有兩個男孩子,用一根樹杈子,挑著一個骷髏頭,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著,嚇唬那些放學路邊的女生。四周已經被洗劫一空,成了工地,唯一留下的是一座大理石墻的大墓碑,那是宋慶齡父母的墓。一個人在那里拾磚頭,我問他:

這個墓碑怎么沒有砸掉啊?

人家說,因為周總理有指示的,宋家墓地不準動,所以就保留下來了。

這么大的墓碑,不好砸啊。

是的,是的,砸起來也蠻費工的。

可是幾年以后,這個墓碑還是被造反派砸爛了,因為上面刻著“宋子文”的名字。

圓圓外婆和外公都是太普通的人了,所以他們一定化為灰燼了。那么美麗的一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徹底煙消云散了,連骨灰都不知道飄向何方。墓碑上,那個燒造上去的漂亮照片也被夷為了灰燼。坐在廢墟上,我就那么發愣著,沒有眼淚,沒有思考,似乎也沒有很深的傷感,就是感覺很累、很累。如果什么時候躺下了,我不會掙扎的。圓圓外婆死后也沒有安身之地,她走的時候還那么年輕。事實上,什么都可以給人抹去,遺忘在我們這里變成了必然,生命越來越沒有價值。

命,真的是與生俱來的。外公就是命好,冥冥之中,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會在哪天過完。1965年年底,“文革”開始的前夜,他去世了。

現在看他1964年前后跟大姨和媽媽一起照的相片,我就發現外公的政治嗅覺很靈敏,從他的服飾你就能察覺到這一點。他已經不再西裝革履,那個像舊社會警察戴的銅盆白帽子也早就沒有了蹤影。他竟然穿的是那種裝了海福絨領子的棉布大衣;他摘掉了金絲邊眼鏡,戴了一副賽璐珞黑框子的、不值錢的老式眼鏡。那個老土樣子,就像是公園里看門掃地的。他不是沒有錢,他在香港的侄子一直把他轉移到香港的財產定期匯來。他有錢,但是,他一定是意識到,以后的日子很快就要徹底地來收拾他們了。

于是,在他發現大便出血時,心定定地跟小外婆說:

我沒有什么大病,就是胃出血而已。大概時辰要到了……

那時候,他才六十八歲,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人認真當回事。可是他不去醫院看病,連家門口的曙光醫院都不肯去,那里有個主治大夫,是他當年的得意門生。他不去,人家要上門來看他,他也拒絕,就是不要治療,硬是挺死。有一天,媽媽去看望外公,他坐在沙發上,冷靜地看著女兒,然后對她說:

玖玖,我如果死了,不要馬上去火化,因為人的大腦死了以后,身上的細胞不會馬上死。要停幾天……

這是什么意思啊?媽媽一直說她不喜歡外公,要跟他劃清界限;可是真的面對父親的死亡,她也開始害怕了,喃喃地安慰著父親:

爸爸,不會死的。

誰知道。

外公似乎給自己算了命,設了局,他真是厲害,就是有這種預感,于是私下又悄悄地對小外婆說:

我要是先走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以后隨便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跟人家去爭,看看不行的時候,就到老大家去,跟她過。他們都是技術干部,門面好,又有本事,哪朝政府都要靠有本事的人。沒有人敢碰他們的。老大是個能干的人。

這個老大,指的就是我大姨。

這話關照過后不久,他就死了。那天,他吃了早飯,那時他的早飯也很簡單了,就是一點肉松,或者剝半個皮蛋給他,放點醬油在里面,還有幾片泡菜。他吃了一點就覺得胃很不舒服,于是放下碗筷,老清老早,竟然走到藥柜前,服了兩片安定,然后重新回臥室去睡覺;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物質,那么具體的實物,可是從中你會看到人的本質。外公家的錢財在外公去世后,大姨、媽媽、舅舅把他留下的財產全部交給了政府,剩下的在“文革”中全被外公家的傭人阿喜卷走了。

想起外公就會想起阿喜。后來她和外公的司機結婚了。外公允許阿喜和司機住在樓下廚房后面,安居樂業,生兒育女。他還為阿喜的男人在電車場找了事做。1951年到1955年間,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奇怪的是從不聽見孩子的吵鬧聲,也不怎么見他們的身影。外公每天上午必去復興公園,走過下面,阿喜的一家總是垂頭低眼往下看,好像大氣都不敢出。阿喜最會做人,在外公的面前時一直裝自己是下人。其實那個時候,外面的人都對外公很不好了。阿喜的丈夫,一看見外公更是一副奴顏婢膝的腔調。他們的后腦勺好像都長了眼睛,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他們。

看見我,阿喜就變了一個人。一看見我到外公家吃飯,她就要我少吃點,好像是吃他們家的東西。我想阿喜一定注意到我不喜歡她。外公穿戴考究,每天上午出門前都是那位清潔工為他熨好衣褲、擦亮皮鞋,由小外婆親自送去給外公的。后來,那位清潔工不知怎么辭了,為外公備衣備鞋成了阿喜的活,她的工資增加了,卻又不能包下清潔工做的一切活,外婆特地找了一個專門洗衣、收拾打掃屋子的傭人。小外婆說:

阿喜能干,做事細致。

她還要舅舅每月也貼錢給阿喜。舅舅是在1952年去北京建筑工學院任教的,他走后,和小外婆朝夕相處的就是阿喜了。

外公死的時候,阿喜里里外外都在幫著小外婆張羅,小外婆更信任她了。于是,她和她的一家一直留在外公家里。其實,小外婆很多時候也是很幼稚的,也不會看人。在外公死了以后,她越來越相信阿喜,說她人聰明,辦事牢靠。可是,我就感覺到阿喜像舊社會給有錢人家掌大權的管家,全然不像我們瑞華的幫傭阿姨們,全心全意帶著我們這些孩子早出晚歸。外公一死,阿喜一家人的頭都抬起來了,說話聲音也比過去響,她的三個孩子竟然也出現在樓下客廳里,堂而皇之地來回走動著。一次,聽說舅舅從北京回來探親,我趕快去小外婆家看舅舅,在門口竟然被阿喜攔下了,她對我說:

誰讓你來的?你小外婆和舅舅正在休息,回家吧!

事后,我非常氣地告訴小外婆,可是她居然不相信,還說:

阿喜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

不是這樣的人,還能是怎么樣的人?在金錢面前,她就把她的本性全部暴露了。

外公的大殮在常德路萬國殯儀館舉行,來悼念的人都穿得衣冠楚楚,像早年的外公那樣。影影綽綽的人群間還有很多公安局的便衣。我縮在墻角上一直不動,我還是害怕。即使外公已經死了,這些社會關系一直存續著,他的魂靈在追殺著我們。

現在我能理解外公,他當初為什么那么渴望“蔣介石反攻大陸”,那是他的價值觀。他膽子很大,經常和這些西裝革履的人在復興公園的茶室里“討論形勢”,他們知道四周都是便衣,卻依舊嘰嘰咕咕說著自己的語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互相之間就全部領會了。外公托人在香港帶回來一個很精致、頻道很多的小半導體,從頭上還能拉出一根敏感度很高的天線。外公把半導體放在上衣口袋里,看著他的朋友,用手指朝口袋的方向戳戳:

昨日……夜里……

有消息?

外公微微地,幾乎是察覺不出地點了點頭。

講啥……

老蔣,這次好像是決心很大……

有便衣走上來了,然后沖外公看了看,他們立刻沉默下來,在那里喝茶。

晚上,警察就到我們家來了,他們嚴厲地警告我媽媽要管好外公,不然就讓外公進局子里去了。警察進門的那一刻,走廊里昏暗的小燈亮了,無線電里,正響亮地播送著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播音員雄赳赳的聲音講述著大好形勢,還有雄壯嘹亮的歌曲讓大家充滿信心!可是,配合著警察的腳步,我覺得像是走進了墓穴。外公一定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小半導體貼著耳朵在偷偷地聽。這是一個什么人家啊!警察走了以后,爸爸低聲抱怨:

我們的前途要給他毀了!

我知道,爸爸說的“我們”里面,也包括了我和弟弟。春天,學校組織活動,一說去復興公園游玩,我的心就會咯噔咯噔地跳著,萬一同學和老師在公園里認出了我的外公,他們就會罵我,說我是美蔣特務的走狗。春天沒有給我快樂,它狠狠地把我們劈開了,撕裂得血淋淋的,雖然我看不見鮮血,卻能聞到那一陣陣的血腥味。

看著外公心平氣和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的時候,我真的恨他!他管自己走了,卻把恐怖留給了我們。那攢動的人群中,你仔細看看就會發現,有那么多的眼睛在低下頭的時候,都悄悄地在用眼角窺視著周圍的人。我多想離開這個地方,這么多身份不明的人聚集在一起,氣都透不過來!后來,大家排隊給外公下葬的時候,我抽了一朵漂亮的紙花回家,我想,下次給外公他們掃墓的時候,我要把這朵花獻給我最漂亮的圓圓外婆。可是,沒有等到那一天,紙花已經被抄家的造反派踩得稀爛;差不多也就在這個時期,外公、圓圓外婆的墓地也被毀了。

我特別理解劉輝(小鶯)對她外公的“恨”,可是,想起來又有一陣陣的寒意滲透到我的身體里。外公對她,對她母親,還有她的大姨,都是那么好,可是怎么就能恨成那樣?從小的教育真厲害,一點一點地滲進人的血液,甚至是靈魂里,于是人就可以從階級的角度,給自己的惡毒找到充分的理由。沒有辦法啊,像劉輝這樣,生活在充滿了“革命”氛圍的大院里,有這樣的外公外婆在那里進進出出,世人的目光、周邊的“覺悟”都可以把你吞噬。不恨不行,即便開始時因為害怕裝出來的恨,久而久之,只要一直裝下去,裝到最后就會成為真的。

1955年底的時候,我們家也搬進了瑞華,我太清楚那是個什么地方了。我在空氣里都能聞到“革命”的氣息,在那里進進出出的人們都是自信的。大家都有著強烈的當家做主之人的意識。可是,對于我們家,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時期,我們沒有住多久,才一年多點時間,領導就通知我們搬家,離開瑞華!理由是“有一個重要的人物”要搬進這個房子。這是革命的需要。當一切被冠以“革命”之名的時候,就變得不可改變。革命是神圣的,是最高的原則,必須無條件地服從。

什么“重要人物”啊,三號門,二樓16室,這個號碼對我依然是記憶猶新的,因為我們家剛從那里搬出去,搬進來的就是幼兒園里的小朋友劉輝一家。回頭再算一算時間,我明白了,組織上是多么器重劉輝的父親啊。在劉輝(小鶯)的敘述里,1957年那會兒不正是她爸爸剛經歷了第一次的中風?考慮到他上下樓不方便,因為電梯不是二十四小時運行的,所以就要我們把房子讓出去。他們家從四樓,搬到了二樓。

“我現在也真正理解了,你父親有多么熱愛文學!”

“你怎么會這樣想的呢?”

“你想,那時候誰可以出國啊?還是送到蘇聯療養,多好的機會!可是你爸爸都不要去。其實,他著急什么,養好了身體,回來還是可以寫的啊。”

“他那時候,一定是覺得自己活不久了,所以要抓緊時間。”

“對,他一定是這樣想的!”

談到她父親,劉輝似乎要回避話題,顯然她不喜歡自己的父親,這讓我很不能理解,有這樣的作家父親,那么年輕,就在那個時代出了四部長篇,多了不起啊!可是,她不再接話,就那么支支吾吾地開始說別的事情。

那時候,瑞華的底層,從一號樓到四號樓,全部讓給了上海市委機關幼兒園。我和劉輝就是一起在那里度過了我們的童年。從小班到大班,也有上百人的隊伍。那都是一些學齡前的兒童,可是在那樣的大院文化里,我們每個孩子的“階級覺悟”都是很強的。

現在,我們坐在Costa咖啡館的椅子上,似乎是對童年的諷刺,我們怎么不再是“革命小將”,不再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喝的咖啡是意大利的,劉輝穿的是Eileenfisher牌子——我在美國從來都不敢光顧那家商店,隨便一件麻料短袖衫就幾百美金。我們是怎么從過去走到今天的?

劉輝說:“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候,老師安排你在六一聯歡演出做小主席,就有小朋友大聲告訴老師:‘不能讓她去,她的爸爸是反革命!’”

童年的記憶早就模糊了,可大院里的陰影,我還是能感覺到的。人只分成兩種: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我們在那個院子奔跑,在院子里嬉戲,可很小的時候,我也就會離開大家很遠,站立在一邊慢慢地觀察著老師和其他小朋友。我依然記得三歲的時候,還是住在瑞華的日子里,,在黃昏的時刻,我就會讓我們家的老保姆抱著我,在大院對面的45路車站等待媽媽回家。我的手緊緊地摟著老保姆。她跟我說:“阿婆累了,自己下來站著好嗎?”“不好!”我大聲地叫著。不知道為什么,我那么小就會感到害怕。只有把自己全身的肌膚貼緊在老保姆身上,感受到她身體上的溫度時,我才敢往遠處望去。那里,黃昏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我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我多害怕媽媽不回家啊!

上海的住宅區域和北京,和其他城市多么不一樣啊!這是隨著歷史的進程一點一點發展起來的。所以在石庫門的弄堂里,住著有點家產的上海市民,他們甚至幾代人在這里居住著,隨著人口的增加,房子的格局越來越小,越來越憋氣;有時候,一個小小的亭子間居然能住上一戶人家。屋子里除了放一張飯桌和幾把椅子,就再也放不下一張床了。全家在夜里打地鋪,白天就把地鋪收起來。

那些資本家,大多還住在自己家的花園洋房或者叫“新式里弄”的房子里,那些房子的格局也很相似;只是花園洋房的每棟樓前,都會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那里種了很多的樹木,花園被黑色的竹籬笆圍著,面對著街面。人家多了,院子里的草地被踩爛了,沒有人再種。好點的居民,就讓土地上長滿野草,看上去還是綠油油的一片,不仔細看,真以為那還是一片草地。有些人家就把院子割成一塊一塊地種菜、養雞。這樣的房子幾乎都坐落在徐匯區、靜安區和盧灣區一帶。但是,已經很少再看見有哪家可以獨家居住整棟樓房的。1949年以后,政府成立了“房管局”,要求住房寬裕的人家把房子讓出來,和一般的市民或者機關干部一起居住。那時候沒有什么私產、公產的概念,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由政府來支配的。

最典型的就是上海的公寓房子。這些全部是由外國人在上個世紀初造的大樓,設有電梯、暖氣片,鋼筋水泥的結構,只是等大家都可以住進這些房子時,暖氣片就不再供暖了,變成了一個多余的裝飾。過去人家置換房屋,就屬公寓房子最吃香,因為它是“煤衛獨用”(指的是煤氣和衛生間獨家使用)、“鋼窗蠟地”(蠟地就是打蠟地板的意思,那種地板,很多都是用橡木做的,不僅結實,而且顏色也漂亮)。這樣的公寓常常是資本家、高級知識分子和干部們一起合住的多。像瑞華公寓這樣純粹干部機關居住的公寓大院,在上海幾乎是僅有的一個。

我們家搬離瑞華以后,市委安排我們在幾條街面遠的居民樓里住下。因為就近入學,我很多小學同學依然是住在瑞華的,每次看見他們嘻嘻哈哈走進院子的時候,我都會和他們保持距離,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意識到我的存在,就像我對他們的感受一樣,是下意識的。在內心深處,我對住在大院里的人有一份防范,就像我在紐約重新看見劉輝一樣。防范源于我的嫉恨,因為我是被大院開除的。

而此刻,這么近地面對著劉輝,我才會體驗到,像她這樣家庭背景的人在大院里生活真的很不容易。可是更多的時候,我仍然不了解她,因為在骨子里她是懷念瑞華的,而且刻骨銘心。她的記憶都屬于那里。她告訴我,在美國的那些日子,起初真的是非常非常艱難,瑞華讓她最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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