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國好幾天以后,才終于搞清楚我是住在什么地方。這里不是紐約,是靠近紐約的新澤西州。很多在紐約讀書的中國學生都住在這里,因為這里的房錢比紐約要便宜得多,但是坐地鐵又能直接抵達紐約。
五月的美國東部,到了夜晚依然是冷颼颼的,我們中國人已經不舍得開暖氣了,大家都是這樣蜷縮著身體,或者穿上很多衣服,有時我也會用毯子裹住自己,挨過那一個個夜晚。白天,屋子外面的陽光特別燦爛,樹葉已經發芽了,天湛藍湛藍的,像楊柳青年畫的顏色。我努力想高興一點,可還是笑不出來,我在問自己,跑到美國來是為了什么?我到底要什么?秦孝章不要這個婚姻了,那我就挺著,像我的大姨婆那樣,年輕的時候為了一個口頭的承諾,就要守寡一輩子?那是什么呢?對她,這很清楚,為了守住女人的貞操!那我呢?為晶晶守住一個虛擬的父親!不對,不是虛擬的,必須是一個真實的父親,這就是我要的。想到這里,我覺得踏實一點,站起來去給晶晶做飯,還沒有踏進廚房,眼淚便不知不覺地淌下來了。四周是一片寂靜,靜得可以聽見心臟的跳動,這份安靜讓我感覺到很深很深的懼怕,因為我對自己的需要并不是那么有把握。
我對生命感覺到一種無邊無際的絕望!我不會英文,我身無分文,還帶著一個女兒,我能向丈夫祈求什么?在上海,我明明有自己的收入,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跑美國來干什么?他不說話,他回避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有沒有第三者,那個女人又是誰呢?過去的苦難是明確的,沒有疑惑。1970年的冬天,山脈、天空、樹林連成一片沉沉的灰白色。我到黑龍江呼瑪插隊,我們在草甸子中間架起了氈毛帳篷,后面的矮坡上,層層疊疊坐落著為修建鐵路而死的鐵道兵戰士的陵墓;白天我們在山腳下炸石頭,把碎石裝載在大車上拖去工地,墊高鐵路的路基。每天冒著零下四十度、滴水成冰的嚴冬,沒有菜也沒有油,就是啃著夾著冰雪碴子的饅頭,然后再來回拖石頭。所有的人都不敢停下休息,不是我們有多么“革命”,多么要“奉獻”,是我們不敢,只要稍微有一點停頓,在氈鞋里、皮帽里的汗水立刻就會結成冰,連眉毛、鼻子、嘴巴都會被凍住。那時候,我們不知道美帝國主義是什么樣的,我們到黑龍江是去“反帝反修”、保衛祖國,不讓蘇聯打過來。
靠著煤氣點火的時候,一抬頭看見墻壁上貼著一張列維坦的油畫,那俄羅斯的白樺林多像我們的黑龍江啊!我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夢里,生活被攪得沒有章法,那時候收工后,是睡在帳篷里,在燒著木柴的鐵桶邊上取暖,像繪畫上的景象,浪漫得很。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回憶那樣的生活,躺下睡覺,我們像沙丁魚那樣擠在樹干搭起的長通鋪上,一覺醒來,發現通鋪在水中,原來草甸子到冬天被凍住了,鐵桶里的火把凍土燒得化開后,我們的床鋪成了船,我們睡在船上,臟鞋子、臭襪子都漂在水面上。
秦孝章給我們買了很多食品,冰箱塞得滿滿的。可是,一想到黑龍江就感覺饑餓。在又凍又餓的日子里,我舉不起掘石的鎬頭了,突然一陣暈眩,等醒來的時候,人家告訴我是被抬回帳篷后的第三天了。我發現自己的小便又黃又紅,轉頭又看見鋪上一抹頭發,掉下來一大把,再看看墻壁上的小鏡子,我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我的腦袋就像一只鸚鵡:頭發從額上到腦后都沒了,只豎著一排折斷的短發。我得了急性黃疸型肝炎,除了躺在那里,什么都干不了。我只能和大家一起干等著,等到哪一天拖拉機來了,可以把我拖回生產隊。我發燒嘔吐,吃不下睡不著。絕望嗎?說不清楚,反正我沒有一滴眼淚。現在的我不知不覺就會流淚。后來,我太能夠理解得抑郁癥的病人了——連自己都把控不住,那淚水似乎永遠就積在眼眶邊上,隨時都會流下來。
深夜了,我還是睜著眼睛,一宿接一宿地失眠。突然,聽到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有人推門悄悄走了進來,然后輕輕的腳步聲從走廊朝我的房間過來,有人把靠著墻壁的一張席夢思大墊子放下來。我不說話,我知道那是秦孝章。他怎么回這里來睡覺了?黑夜里,他知道我醒著,對著黑暗,似乎人也可以變得有點勇氣,或者當自己的面孔被黑暗隱藏起來的時候,也可以誠實一點。
小鶯,美國法律是允許分居三個月的夫妻離婚的,你知道嗎?
這是什么暗示?我沒有接話。
我對不起你,其實當年在安徽插隊的時候,我就是蠻花心的男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是什么讀書人。你可能把我想得太好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沒有什么大事,我就是犯了男人常會犯的錯誤。你明白我說的是什么。
你想和我離婚嗎?
我從來沒有想和你離婚!
這顯然是謊言,他只是下不了決心,說不出口,要我開口。只要我提出離婚,他就可以解脫。大姨說,我對他要有一份寬容,那我是應該寬容地讓他出走,還是寬容地讓他留下?我抬頭看著天花板,那里有大卡車開過的影子,投進屋頂的反光把那影子夸大,當它消失的時候,像一只大手按向我,死死地掐著我,遠遠的還傳來卡車的顛簸聲。我深深地在那里喘氣。
你說什么?他問我。
我什么都沒有說。
那影子似乎就是秦孝章,我要把他凍結住,他是晶晶的爸爸!我不能有豪言壯語,沒有父親的日子,對一個孩子來說太殘酷了,我有著太深切的體會。我和他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夫妻,我能拉住他嗎?我要拉住他!否則我和晶晶以后怎么活下去?
天大亮了,晶晶看見爸爸睡在那里,快樂地爬到他的被窩里。秦孝章抱起女兒:
想跟爸爸出去玩?
想!
你在家里歇著吧,小孩倒時差快,這些日子你又沒有休息好。
直到中午,我燒好了飯菜,孝章帶著女兒回來了。晶晶笑得像朵花似的,手里拿著一塊畫板和畫筆,還有幾張從電腦里打印出來的圖案。我問她:
這是誰給你的?
晶晶看著我,緊緊閉著嘴,不回答我的問題,我變得有點疑神疑鬼了,怎么那么小的五歲孩子,也要和父親一起來欺騙我?我突然感覺,他是在努力,是在下最后的決心離開我,但是他想留下女兒,讓我離開。我幾乎要叫喊起來,這個世界不能那么殘酷啊,我除了女兒還有什么?
我把晶晶托付給阿進的父親照看一下,這會兒他兒子出去打工了,他會有時間的。我拿了所有準備好的有關我身份的文件,在阿進的指引下,去新澤西州政府辦理我的工作許可和社保卡,有了它們,我就可以去打工了。
紐瓦克是一個衰敗的城市,在哈里森小鎮的南面。鐵橋、公路、樓群破舊不堪,滿地的紙屑和污穢,路邊站著無所事事的游蕩者,與華爾街形成了兩個世界。我邊問路邊找,走了近兩個小時,才看見州政府大樓。那里人頭攢動,各種膚色、各種發色——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渴望移民美國。可是,不管他們怎么穿著打扮,你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都是揣著美國夢的窮人。到哪里都一樣,即使在富得流油的美國,窮人還是遠遠多于富人!拿了號,我等了一小時才被叫到窗口前。一個胖胖的、畫著濃妝的黑人婦女,用她那貼了長長的假指甲的手指,慢騰騰地翻閱了一下我所有文件,接著就把那疊材料扔還給我。
你丈夫的I-20呢?
他是拿J-1簽證的。我結結巴巴的英文,她都沒有耐心聽完。
把材料準備齊了再來辦理!
你聽我說……
下一個!
人家已經擠上來了,我必須照她說的辦啊!我得趕在今天下午把材料遞上去,否則又浪費了一天。我不能等待,我必須要去打工,我要養活晶晶!一刻都不能等待!我轉身連奔帶跑地往家沖,當我走在那座像上海外白渡橋那樣的舊鐵橋時,旁邊來往汽車的車輪碾壓著鋼板,整個橋身震動著,發出吉嘎吉嘎的巨響,下面是發黑的河水,我想起了被凍住的黑龍江,坦克都能在上面開。當年我們不是為了保衛自己的主權去的嗎?我修鐵路,病得被拖拉機拉回了屯子,瑞華的發小曉琳在屯里做赤腳醫生,她照顧著我。一星期后我能下地了,她說:
給你繼續打針得上公社衛生院取消炎針劑啊。去一次不容易,我想多拿點藥回來。你就陪我一起去吧,好嗎?
我和她走了十幾里路終于走到公社,拿好藥已經是傍晚了。我們把藥裝在紙箱里,用繩子扎緊,又找了根木棍穿過去,這樣兩個人抬著它走路就可以輕松很多。我們挑著小藥箱往生產隊趕。為了抄近路回屯子里,我們還是決定走凍冰的河面。四周白雪皚皚,萬物寂靜,只有我和曉琳走在結冰的河面上,氈鞋踏著干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走著走著,我們心里開始發慌,可誰都不愿說,只管蒙著頭向前走。后來,曉林終于熬不住了,叫起來:
我們走錯了!走進黑龍江的河套子里去了。
我不吱聲,繼續走,要有個人壯膽的。她又說:
有人就這樣迷路,后來走到對面去了,被老毛子弄死以后扔回來的!
我還是不吱聲。又走了幾步,她放下木棍,蹲下去哭叫起來:
碰到熊瞎子,我倆就死定了!
我也叫起來:
我們不走,今晚就會凍死在這雪地里。走啊!
太恐怖了!她猛地站了起來。我們又抬起了箱子,就這樣憑著方向感往前走,希望能走出黑龍江,走進呼瑪河。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少時間,月亮早就升起來了。突然,在月光下,我們看見前面有路了,還有屯口。我們不知道,即使看見了屯口,還有要走三四里路才能到。同時,我們又看見了大路邊的兩座知青墓,他們是在放炮的時候被炸死的!我們在這里又繞了兩圈,才走出墓地。看著墓地,我覺得他們就是我的救星,我撂下木棍奔過去,撲通一聲向他們跪下,深深地磕了幾個頭!回到屯口的知青食堂一看,已經是半夜三點!想著想著,我都沒有感覺到,就從哈里森到紐瓦克又跑了一個來回。
秦孝章真的帶我和晶晶去他的研究院了。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好的暗示:他向同學公開了我們的關系,我們之間還有女兒!到了研究生院的社會學系,各個國家的博士生,韓國的、法國的、荷蘭的,還有臺灣地區的,大家都對我們非常熱情,都在說要請我們去吃飯。我英文說得不好,只好就在那里重復著簡單的句子——謝謝!
走進他的導師辦公室,那里除了書就是電腦。一位銀灰色短發、帶著金絲邊眼鏡的女教授,微笑著起身,招呼我坐下。我又想哭了,我似乎看見了大姨,她穿著柔軟絲織的白襯衣,外面套著深藏青的羊絨開衫,筆挺的身板就像她的鼻梁,寬松的淺色薄呢西裝褲,把襯衫系在褲腰里,上面圈著細細的黑皮帶。我拉著晶晶的小手,在小沙發上坐下。我低下頭,看見了她亮亮的、小巧精致的黑皮鞋。反正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漂亮、高雅的女教授。秦孝章向我介紹:
她叫路易絲·蒂利,她先生是查爾斯·蒂利,他們都是我的導師。
后來,阿進告訴我:
秦孝章福氣真好!蒂利夫婦收他做學生,你知道嗎?查爾斯在美國,在全世界社會學、歷史學中是什么地位嗎?
我怎么知道。
他們夫婦二人都是哈佛畢業,查爾斯曾經創下哈佛最年輕博士的記錄,他們到新學院之前都在哈佛任教。查爾斯的研究成果和方式像我們知道的馬克思一樣被學術界承認和應用,他的著作是每個研究社會科學的學生必讀的,孝章自他門下畢業定是前途無量!
原來像我大姨一樣說話的路易絲·蒂利是全美歷史協會的主席,她的丈夫查爾斯·蒂利是全美社會學協會的主席。那天路易絲·蒂利用她軟綿綿、修長纖細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后又輕輕地撫摸著晶晶的頭,她沒有多問什么,只是用親切的語調對我說:
真高興見到你們,對不起,我們沒有能很好地幫助你們。你的先生是這里最優秀的學生,我為他驕傲,他的見解、他在寫的論文將會對我們的研究起重要的作用。我想你一定會支持他的。
我分明聽到露易絲在說“他們”,孝章和誰成了“他們”,又一起在做論文?我不敢問,我的英文也不好,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和孝章之間發生的事情?看著她那慈祥的目光,我恨自己不能開口問話,我該怎么辦啊!但是我很快站了起來,不想多打擾她的工作。她沒有留我,只是拿起一個很講究的、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大包,把它放在我的手里:
這是我和查爾斯的一點心意,歡迎你和你們的女兒來美國。
回家打開一看,是高級睡衣、襯衫、毛衣、外套、圍巾和手套,上面掛著商店的標簽,卻撕掉了價格!誰說美國人總是送窮人舊衣服的,看著它們,我跟自己說,不能和孝章吵架,一定要獨立,要養活自己和晶晶,讓秦孝章好好完成論文!
孝章說要帶我和晶晶去看自由女神像,讓我們稍微等他一會兒,他要去紐約大學圖書館借幾本社會學的專業書。聽說要去看自由女神像,晶晶很興奮,因為我們從路經的河岸邊,早就看見了自由女神像。她右手高舉著火炬,左手緊握著《美國獨立宣言》,在夕陽的照耀下爍爍發光,只是我覺得自己離她很遠很遠,似乎永遠也走不到她的身旁。在那里的公園里,除了游客和啄食的鴿子,就是躺在公園椅子上的流浪漢和討飯的乞丐。看見這種景象,我總是敏感地對自己說:一定要在美國生存下去!此刻,我和晶晶就要看見它了。
可是,當孝章背著一整包書從紐約大學圖書館出來的時候,之前的和諧突然不見了。他焦躁地對我們說:
不能陪你們了,我有個會。你們自己回家吧。
我和媽媽自己回家?
晶晶驚恐起來;她緊緊地拽著我的手,睜大了眼睛。
孝章卻匆忙地往前趕路,連頭也沒有回地跟我們說:
原路地鐵回家,哈里森下。
我和晶晶傻傻地站立在紐約大學圖書館的臺階前。那里都是進進出出的美國學生,整座紅石頭壘砌的大樓面對著華盛頓廣場,高高的凱旋門把第五大道標志出來。我在看什么?就這幾天的工夫,生活就被顛覆了。這不同于黑龍江呼瑪的嚴寒和饑餓,我仿佛走上了一條沒有歸宿的陌生道路。突然,擴音器里傳出了各種樂器的調音聲,不遠處搭起的舞臺燈亮了,演員有序地拿著樂器走上了舞臺,按照位置坐了下來。我拉著晶晶的手,朝人群和樂團走去。我看見了指揮棒,看見了小提琴獨奏的女生披著金黃色的頭發,這是貝多芬的G大調小提琴獨奏曲,它的節奏和音符讓我熱淚盈眶。但是,晶晶不斷地拽著我的手,這次我的腳像被釘住了,怎么也挪不開,我的心肺都被交響樂炸開了!接下來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獨奏家的琴弓和金色的頭發在我眼前飛揚,那華麗的樂曲完全把我拋向不知何處的遠方。這時候,晶晶開始小聲地哭泣,她抬著滿是淚花的臉,斷斷續續央求我:
媽媽,我們到哪里去啊?我們怎么回家?我們走吧……
周圍的聽眾朝我投來非常不滿的目光。我趕緊帶著晶晶離開了。
紐約,美國人從來都說,紐約不是美國。街道上到處躺著乞丐,可是隨處又能聽見如此雄壯的交響樂。剎那間,你那沉重的心會被優美的旋律安撫一下,人走遠了,可是那些音符依然在心里跳躍。再抬頭看一下天空,你會看見那輕盈的白云。盡管鐵路兩邊是一些廢棄的舊廠房,透過玻璃破碎的大格子方窗往里看,是被棄用的車間。對開的鐵門有一扇敞開著,有著大塊的鐵銹印跡,四處的墻壁上都有五顏六色的涂鴉,那些搬不走的鐵皮鋼塊被扔在雜草叢生的泥地里,還有的就漂在水溝上。但是,紐約終究是紐約,它給人一份生氣與一份瘋瘋癲癲的沖動。
我和晶晶憑著記憶走進進站口。地鐵又黑又臟,空蕩蕩的月臺上只有我和晶晶,陰森森的。女兒把我的手抓得越來越緊,恨不能摳進我的肉里。幾分鐘后,火車哐啷哐啷地朝我們開來。五歲的晶晶一進車廂就看見一個白頭發的美國老人,立刻向他問道:
哈里森?哈里森?
她不會英文,卻記住了爸爸和我們分手時說的地名。老人向她點頭,還說了“yes”。她還是不放心,站在搖晃的車門前,扶著柱子抬頭看上面的地圖,她看到哈里森的字樣了,又去數從我們上去的第9街到哈里森有幾站。當地鐵在回去的第一站停下時,她馬上爬到車窗旁張望站頭上寫的地名,當她看到W.C的字樣,便高興地對我說:
媽媽,我們沒有錯,我們來的時候經過這里的!
火車仿佛好長時間都開不出紐約這個巨大的廢品收購站,由近而漸漸遠去的曼哈頓像天邊的海市蜃樓,預示著我將進入另外一個不可預知的世界。聽著高架火車的隆隆聲,我似乎聽見了大興安嶺的爆炸聲,那炸起落下的石塊像冰雹一樣砸在我身上,我本能地抱起了頭;爆炸后的一瞬間是寂靜,隨后是我們這幫十七歲知青男女的嚎叫和哭喊聲。原來,青浦來的知青朋友王明方,身著大紅球衫,伸開兩手兩腳飛上了天,他的肚腸、腿、手都被炸成碎片,紅球衫的破片掛在樹梢上,山坡上另一個男知青正掙扎著想爬起來,一下一下地抬頭,每抬一下,那裂開的腦瓜就涌出一大堆血,然后便不動了。周圍是一片被炸的痕跡,我哭叫著爬向離我五米之遠的爆炸點。現在想起來都后怕,我們完全沒有知識,為了采石趕進度,連點七個炮,只有四炮打響了,爆破手就想上去看看那些啞炮,結果兩個啞炮響了,把他們炸飛了,只有我碰到的是一個真正的啞炮。如果這個炮點爆炸的話,那么我和其他一起圍上去的人一樣也會被炸死的……轟的一下,火車沖進了隧道,車廂暗淡下來。我們很快就到了哈里森站。晶晶拍著小手,笑著說:
媽媽,這下好了,我們到家了。
天已經黑了。我拉緊了晶晶的小手在街上走。夜晚,她的笑聲顯得特別響亮。
日子過得很慢,因為在等待工作許可。哈里森是個藍領小鎮,我英文差,但是每天早晨,會準時出門,沿著街道挨家挨戶地敲門推薦自己。雇主和管事的一聽我的英文,就會笑吟吟地說:
留下你的名字,我們會給你電話的。
遇到好心的,還會讓我填張表。一周下來,音信寥寥,我也信心全無!還是去中國城打工吧,那就必須乘火車去曼哈頓,可是誰照顧晶晶呢?那些日子,秦孝章會隔三岔五地來看一次孩子,就是那么幾句話:爸爸忙;爸爸要打工養活你們;爸爸要考試了……
晶晶最開心的,就是和阿進的爸爸打撲克,我們都管他叫陳家阿爸。透著陽光的小客廳,一老一少坐在小沙發上,晶晶拿起撲克就用上海話叫起來:
陳家阿爸,擋牌!
好呃,不好賴及皮嗷。
一天,陳家父子去紐約會朋友了,孝章回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飯桌上,我們都沉默著,這哪像是一家人啊!可是說什么呢?我們都低頭吃著,晶晶看著我,我問她:
還想吃什么?
她搖頭,又看著孝章,可是孝章就是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依然那樣低著頭吃飯。晶晶開始用勺子敲打著飯桌,她太希望引起孝章的注意了,可是孝章依然不搭理她。我悄悄地提醒孩子:
晶晶,好好吃飯。
她還是看著孝章,把下巴扣在臺面上,拿著勺子,攪動著碗里的飯,發出刺耳的聲音。孝章火了:
快吃啊!
晶晶就像沒有聽見一樣,繼續把那個搪瓷碗刮出尖厲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我對她搖搖手,她刮得更加響亮了。孝章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腦勺上:
叫你不要這個樣子,還要這樣!
沒想到的是,晶晶毫無準備,這一巴掌把她的鼻子磕在了臺面上。哇的一聲,孩子大哭起來,只看見眼淚和鼻血都噴了出來。我嚇得趕緊拿起手巾,跑上前捂住晶晶的鼻子,想不到鼻血竟然止都止不住!我又急又氣,把這些日子積攢的憤怒全部爆發了出來。我放下晶晶,往電話機沖過去。我尖叫著:
你有什么沖我來,為什么打小孩!我要打911,我要叫警察!
我真想讓警察來把這個男人抓走!我恨透了!沒有想到的是,晶晶一下子跳下椅子,跪在地上抱住我一只腿,死命拽著,大哭大叫:
不要!不要!他是我爸爸,我不要警察來抓他,我要爸爸!
我一回頭,只看見她鼻涕、鼻血、眼淚全都滴落在白T恤上。我放下電話,抱起晶晶,跟著她一起哭了起來。究竟是為什么?我們好好的一家人怎么會搞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