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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國:正在改變世界

1945年以來,美國一直是世界的主導力量。即使在冷戰時期,美國的經濟實力也遙遙領先于蘇聯,經濟規模是后者的兩倍,軍事實力和科技能力也無比強大?!岸稹币院?,美國是創建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等一系列多邊和國際機構的主要推動者,這也表明了美國在“二戰”后所擁有的全球實力和權威。隨著1991年蘇聯的解體,美國的主要競爭對手土崩瓦解,美國在全球的主導地位進一步增強。同時,還促使前蘇東地區的國家開放了市場,并在很多情況下轉而尋求美國的幫助和支持。

一個國家擁有如此廣泛的影響力,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即使當年處于最鼎盛時期的大英帝國也無法與當今的美國相提并論。美元成為世界通行的貨幣,絕大多數貿易都以美元來結算,絕大多數國家的貨幣儲備也都是美元。除聯合國以外,美國主導了所有關鍵性的國際機構,其軍事存在遍及世界各個角落。美國在全球的領導地位似乎無懈可擊。在世紀之交,人們習慣用“超級大國”或“單極”等詞語來描述這一全新的、獨一無二的霸權形式。

全球實力最強的接力棒在傳至美國之前,一直都掌控在歐洲的手中,尤其是主要的歐洲國家,如英國、法國和德國及早先的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從18世紀末的英國工業革命開始至20世紀中葉,歐洲一直以一種影響極其深遠的方式塑造著世界歷史。歐洲活力的源泉就在于工業化及其殖民征服的擴張模式?!耙粦稹敝?,歐洲的地位日益衰落,尤其是1945年之后,更是急劇下降。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新興崛起大國的美國,實際仍是歐洲文明的產物,并充當起了舊世界和新世界之間的紐帶與橋梁。這一方面使其表現出了西方世界的理念,另一方面也緩和了同英國的潛在競爭關系。200多年的時間里,全球一直都為西方所主導,首先是歐洲,后來是美國。

現在,我們正在見證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變革,盡管這一變革目前只是萌芽初現,但是它最終必將改變整個世界。在經濟規模方面,發展中國家正在急速地撼動著100多年來西方發達國家(這一概念雖然隨著時代不斷變化,但大致上包括美國、加拿大、西歐、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日本的主導地位。1973年,發達國家約占全球GDP(國內生產總值)的60%,而2025年,這一比例則將降至1/3左右。當然,大多數發展中國家要想獲得與發達國家同等成熟的經濟和技術實力,仍需要很長的時間。但鑒于其所擁有的人口優勢,以及近年來,特別是西方金融危機以來保持的經濟高增長率,發展中國家的崛起已經導致了全球經濟重心的轉移。以下幾組數據足以闡釋這種經濟實力對比的變化。

在經歷了20余年的持續下滑之后,大宗商品價格終于在世紀之交開始回升。這正是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國)經濟增長的結果。雖然在遭遇全球經濟衰退之后,這一趨勢有所逆轉,但短短幾年的時間,大宗商品價格又重回上升勢頭。1970年,發達國家在全球工業生產總值中的比重達65%,發展中國家僅占35%。2010年,發達國家在全球工業生產總值中的比重已降至53%,發展中國家升至47%。1999年,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份額僅占38%,發達國家占62%。但2010年,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份額一躍升至66%,發達國家的份額卻降至34%。中國、新加坡、韓國等東亞國家和一些大宗商品生產國,特別是盛產石油的中東國家,擁有了大量的外匯儲備。這些國家把相當一部分外匯儲備盈余投資于國有主權財富基金,希望在其他國家,甚至在西方,獲得投資回報。隨著西方金融危機的爆發,這些主權財富基金手中所掌握的、西方金融機構所缺乏的資源,更是使其獲得了全新的、強大的優勢。2007年中至2008年中,卡塔爾、阿聯酋、新加坡、科威特、韓國等國的主權財富基金向美國的銀行注資數十億美元之巨。2008年9月,華爾街幾家大型金融機構的倒閉,加劇了世界經濟重心從西方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轉移的態勢。一些身處困境的金融巨頭轉而向主權財富基金尋求支持,同時美國政府也在極力挽救住房抵押貸款巨頭房地美和房利美。此舉的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消除中國等國家的疑慮,這些國家向房地美和房利美投入了巨額資金。一旦中國撤資,可以預見的必然是美元的大幅貶值。

金融危機生動地體現了東亞國家與美國之間的不同,前者資金富足、多年盈余,而后者資金短缺、連年赤字。盡管人們普遍將此次危機稱為全球金融危機,但并不恰當。就總體而言,此次危機實際上是西方的金融危機。美國、日本、法國、英國和意大利等國在金融危機的泥沼里舉步維艱(德國可視為例外);各國的銀行仍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經濟深陷債務泥潭。直至2010年秋,各國GDP仍低于危機前的水平,經濟增長率較過去最高下降了10%。與此同時,中國經濟仍保持了強勢增長,其銀行業仍保持了強勁的收支平衡態勢。東亞地區除日本外,均很快從西方出口市場萎縮的困擾中擺脫出來。印度與拉美也很快恢復了經濟增長??梢哉f,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境遇截然不同。

圖1 東方的儲蓄及西方的負債

注:* 2010年第三季度的初步

數據數據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如圖4所示,根據高盛在2007年做出的預測,2025年中國的經濟總量大體上將與美國并駕齊驅,印度也將成為世界第4大經濟體。高盛進一步預測,到2050年,中國、美國和印度將成為全世界最大的三個經濟體,中國的經濟總量將是美國的兩倍,印度的經濟總量將與美國不相上下。巴西、墨西哥、俄羅斯和印度尼西亞則緊隨其后。只有兩個歐洲國家忝列全球十大經濟體之位,即英國和德國,分別居第九位和第十位。在當前的G7國家集團中,只有4個成員位居前十。普華永道也做出了類似的預測,認為到2050年,巴西的經濟總量將超過日本,而俄羅斯、墨西哥和印度尼西亞等經濟體也將超過德國、法國和英國。如果這些預測或類似的預言成真,那么在未來的40年里,世界將會呈現出一幅完全不同于當前的景象。當然,這些預測都只是基于過去的發展態勢所作出的,雖然其中也包含了對未來的若干假設,如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的經濟增長率將會下降,經濟也會越發成熟等。未來,也不會僅僅是過去的延續。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并不意味著類似的預測僅僅是危言聳聽,即吹捧發展中國家增長的同時夸大發達國家的衰弱。恰恰相反,這些預測都是在金融危機之前做出的,在筆者下筆之際,已經遠遠低估了世界經濟重心由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轉移的態勢,金融危機的爆發更是加速了這一進程。

圖2 發展中國家在全球國際儲備中所占份額

數據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截至2010年9月30日

圖3 世界制造業的國際性轉移

數據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截至2009年12月31日


圖4 國家經濟規模的預測

數據來源:高盛集團,2007年數據

這樣一個變革的世界,與人們在2001年時的設想大相徑庭?!?·11”恐怖襲擊事件之后,美國不僅自認為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而且還試圖在世界扮演起一種能與其全球影響力相匹配的新角色。1997年,迪克·切尼(Dick Cheney)、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Rumsfeld)、保羅·沃爾福威茨(Paul Wolfowitz)等人創建了著名的新保守主義智庫“新美國世紀計劃”(Project for the New American Century,簡稱PNAC)。該智庫的原則聲明闡述了全新的美國外交指導原則,為小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奠定了基礎:

20世紀即將結束之際,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在領導西方贏得冷戰之后,美國又面臨著新的機遇和挑戰:在過去幾十年來所取得的成就的基礎上,美國是否具有繼續馳騁縱橫的遠見?美國是否有決心塑造一個遵守美國原則、維護美國利益的新世紀?

2004年,極具影響力的新保守主義者查爾斯·克勞薩默(Charles Krauthammer)則寫道:

1991年12月26日,伴隨著蘇聯解體,一個全新的世界誕生了:一個由單一超級大國主導的單極世界,其決定性的影響力遍及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是人類歷史自羅馬帝國衰落以來的從未有過的大變局。

在十幾年前新世紀到來之際,國際社會都深深地意識到并相信未來的世界將是美國一超獨大。新保守主義者喜歡從蘇聯解體、美國擁有舉世無雙的軍事優勢的角度來解釋世界,而非上文所提及的經濟多極化的發展視角,對其重要性只是輕描淡寫,甚至視而不見?!靶旅绹兰o計劃”所確定的新準則,著重強調了美國應保持相對于其他國家的巨大軍事優勢以遏制潛在對手,強調美國應當尋求自身利益而非受盟友或國際條約的限制。在后冷戰時代,美國的軍費開支幾乎相當于世界其他所有國家軍費開支的總和(見圖5),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國家對其他所有國家存在如此巨大的軍事優勢。與前幾屆政府相比,小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反恐戰爭成為首要任務,美國與西歐盟友的關系退居次要位置,國家主權原則被侵犯、堅持要求他國政權更迭。入侵伊拉克,將小布什政府的相關政策推向了頂峰。但是,美國并沒有如自己所愿主導和重塑全球事務,而是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伊拉克戰爭的泥潭,國際社會的支持率也下滑至1945年以來的最低點。事實證明,壓倒性的軍事實力在伊拉克并未取得預想中的效果,相反還損害了美國1945年以后慢慢積累起來的“軟實力”——約瑟夫·奈(Joseph Nye)將軟實力定義為一個國家的文化、政治理念和政策的吸引力。小布什政府未能領會深層次經濟變革的意義,誤判了伊拉克局勢,過高地估計了自身的實力,采取了不恰當的行動。其制定的外交政策只能取得適得其反的效果:不僅沒有提高,反而嚴重削弱了美國的全球地位。新保守主義的觀點是對歷史的一種災難性誤讀。

圖5 2008年全球軍費開支的分布狀況(單位:十億美元)

數據來源:美國軍控與不擴散研究中心

軍事和政治實力都必須以經濟實力為基礎。正如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在《大國的興衰》《大國的興衰》中文版已于2013年1月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幷咦? class=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一書中所說,一個國家行使和保持全球霸權的能力,最終取決于它的生產力。美國之所以擁有當前超級大國的地位,正是其1870~1950年間經濟快速增長和20世紀下半葉成為世界上最大、最具活力經濟體的結果。正是以強大的經濟實力為基礎,美國自1945年起才擁有了令人驚嘆的政治、文化和軍事實力。根據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的統計,1870年,美國占全球GDP的8.8%。此后,美國經濟保持了高速增長,占全球GDP的比重在1913年升至18.9%,1950年升至27.3%。隨后,美國經濟出現了緩慢的下降,占全球GDP的比重在1973年降至22.1%,現在則保持在20%左右。鑒于美國人口只占世界總人口的4.6%,這一比例仍然相當可觀,但是其長遠趨勢卻已顯而易見。人們很容易將美國與1850~1914年間維多利亞時代的不列顛帝國聯系起來。當時英國率先完成了工業革命,所以享有了領先于其他所有國家的巨大經濟優勢。但與1944年美國經濟達到頂峰時約占世界GDP的35%的比重相比(雖然當時世界深受戰爭的蹂躪),英國即使在1899年經濟狀況最好時,占世界GDP的比重也還不到9%。“二戰”之后,隨著經濟地位的下降,英國作為曾稱雄半個世紀的世界大國的地位也急劇下降。1998年英國經濟占世界GDP的比重僅為約3.3%。即使英國追隨美國征戰伊拉克,它能做出的軍事貢獻也是微不足道的。要稱霸全球,打造一個正式或非正式的帝國,前提條件就是雄厚的經濟實力。至少從長遠來看,這是一個客觀的尺度。盡管如此,那些江河日下的霸主似乎總是對此視而不見。1918年后英國如此,從小布什政府的所作所為來看,美國恐怕亦將如此,而且錯誤的性質可能更嚴重。很明顯,小布什政府沒能看清形勢,沒有看到美國正在走向衰落、在世界舞臺上的權力正在大大縮水的事實,而是一廂情愿地認為在一個新美國世紀,美國將會主導整個世界。直至金融危機的爆發,美國的一些精英(盡管數量不斷增長,但仍處于少數地位)才意識到美國可能處于衰退之中。2010年1月,在針對美國民主和共和兩黨的精英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中,有24%的民主黨精英和28%的共和黨精英贊同2008年的金融危機標志著美國世界霸主地位的結束。如果相關調查結果可信,這可能標志著華盛頓政治精英觀點的重大轉變。然而想要讓美國精英及民眾普遍相信美國衰弱以及未來美國的實力和影響力將大受影響卻還遠遠不夠。

據估測,美國在伊拉克戰爭中花費的總預算和經濟成本高達3萬億美元。即使花費如此之巨,軍隊還是感覺捉襟見肘、不堪重負。部署時間越來越長,重新部署的次數越來越多,長期服役的士兵越來越少,招募標準不斷下降。軍隊失去了很多非常優秀的士兵,選擇早早離開的軍官也不在少數。這便是美國入侵伊拉克的高昂代價,更別提政治方面的惡劣影響了。而如果再入侵伊朗,其財政負擔將會更加龐大:實際上,出于軍事、經濟和政治的考量,特別是考慮到其針對阿富汗開展的軍事行動,小布什政府已經無力針對其他兩個所謂的“邪惡軸心國家”伊朗和朝鮮開展類似的軍事行動。換而言之,美國已經開始面臨保羅·肯尼迪所描述的、帝國過度擴張的經典難題。美國需要在全球維持龐大的軍事存在,約800個美軍基地星羅棋布地散布在世界各地,這也是導致當前巨額財政赤字的重要原因之一。2006年,美國的軍費開支約占其GDP的6.5%。未來,美國將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維持這一龐大的軍費開支。美國已不再是世界上主要的工業國家之一,也不再是主要的工業品出口國,其位置正逐步為東亞國家所取代。最近,美國一直處于入不敷出的境地:政府的支出超過儲備,家庭也是如此。自1982年以來,美國一直處于入超的狀態,僅有一年例外。這也導致了當前美國的巨額財政赤字和負債的不斷累積。誠然,當前美國財政赤字是可以慢慢彌補的,但是只能通過放緩經濟增長速度和降低經濟活動水平的方式。直至2008年,外國機構一直擔心美國的財政赤字將會導致美元的持續貶值,進而削弱美元作為世界儲備貨幣的地位、侵蝕美國的金融實力。2008年,國際權威投資信用評估機構穆迪公司警告,美國若無法大幅削減政府開支,將可能喪失3A的信用評級。自1917年穆迪公司推出主權信用評級制度伊始,美國國債就被第一個賦予并一直穩坐3A寶座。這是發生在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爆發之前。而接下來,隨著美國政府拿納稅人的錢拯救金融部門,美國的債務負擔再次急劇擴大。2011年4月,另一家主權信用評級機構標準普爾公司宣布將把美國長期國債信用前景展望由“穩定”調至“負面”,并警告美國有可能失去3A評級。當然,這并不表明短期內由于財政制約,美國必須削減其軍事開支:實際上,鑒于軍事在美國國民心目中所占據的重要地位及其長久以來在美國外交政策中所處的優先位置,削減軍事開支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身為“帝國”本身就是一項耗資巨大的工程。隨著經濟實力的持續相對下降,在未來的某一節點,美國自然無法維持這樣的軍事存在,也無法保持目前壓倒性的軍事優勢。與此同時,目前有充分證據表明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正不斷下降:在被其視為“后院”的拉美,美國的權威處于百余年來的最低點;在東亞地區,中國的強大使美國日益相形見絀;同樣在非洲,中國的影響力已經超越了美國;由美國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國際機構的實力和影響迅速下滑。“二戰”后美國所打造的、其占統治地位的國際秩序已經日薄西山。

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們很快就將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但思想卻依舊沉浸在舊世界之中:我們早已習慣了現在這個世界處理問題的范式與套路,從骨子里認定它們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活生生的現實,而非變化的歷史長河中的一部分??紤]到美國的全球霸權延續了幾十年,西方的霸權地位更是歷史悠久,這種想法不足為奇。我們習慣稱當今世界是“西方的”,甚至是“美國的”,卻很少設想世界是否還會呈現另外的模樣。而且,在現有的、以西方理念打造的世界中,西方有很強大的既得利益,可以從中獲益頗豐。霸權國家力圖將自己的價值觀和打造的體系灌輸給附屬國,后者也會因地制宜地進行調整和變革;如果后者沒有做出令其滿意的回應,霸權國家就會將價值觀和條約強加在附屬國身上,必要時甚至采用武力等極端方式。這種情況似乎是歷史的必然。因此,無論從心態上還是利益上,美國乃至整個西方都很難設想或接受一個自身影響力不斷削弱和縮減的世界。

以全球化為例,占主導地位的西方國家普遍認為全球化是世界其他國家日益西方化的過程,即接受自由市場、西方資本輸入、私有化、法治、人權制度和民主規范的過程,并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西方國家確實付出了很多政治努力。與此同時,自由競爭、市場和技術等因素共同作用形成的強大壓力,使世界許多發展中國家的城市都呈現出融合和同質化的態勢,隨處可見的摩天大樓、高速公路、移動電話等就是典型例證。然而,各國不同的歷史、文化也形成了強大的全球化反制力量,對本國的家庭、政府和公司等進行形塑,使其各具特色。此外,隨著國家的日益繁榮昌盛,它們對自己的文化和歷史更加自信,越來越不愿意效仿西方。全球化遠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其實相當復雜:美國固然可能是最具影響力的行為體,例如能夠對數輪全球貿易談判施加很大的壓力,但最大的贏家卻是東亞,最大的受益者則是中國。全球化進程本身就是無休止的沖突和碰撞的過程:一方面,西方政治壓力等力量使世界不斷融合、趨同;另一方面,各國、各地區又不斷呈現出離心化和本土化態勢。

1960年之前,與世界其他的、基本上以農業為主的國家相比,西方國家和日本享有巨大的經濟優勢。但從那之后,發展中國家,尤其是東亞地區的發展中國家,逐漸縮小了與西方的差距。結果,發達國家與較為成功的發展中國家之間越來越難以區分,如韓國和中國臺灣目前都被視為發達地區。這就帶來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隨著這些國家和地區逐步達到西方的發展水平,它們會變得更像西方,還是更不像西方,抑或是兼而有之呢?顯然,趨同的壓力將導致前者,而離心化和本土化的力量又將導致相反的趨勢。以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不同主要表現在經濟發展水平的巨大差異上。只有當發展中國家達到相當于西方發展水平的較低層次時,探討趨同或分歧的問題才比較恰當。西方主流觀點認為,只存在唯一一種現代化的方式,即走西方的道路,接受西方的制度、價值觀、習俗和信仰,如法治、自由市場和民主等規范。此外,那些自認為比他人更加先進、更加文明的民眾和文明通常都覺得,落后的國家只有按照先進國家的發展道路走,才能逐步趕上。

對于一個發展中國家越來越擁有影響力的世界來說,這場討論的意義是深遠的。如果它們最后發展成類似西方的國家,換句話說,即實現西方現代性,那么新世界將與我們早已習慣的當代世界沒有什么區別,因為僅以中國、印度、印度尼西亞和巴西4個國家為例,屆時它們在本質上幾乎與西方無異。這也正是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設想的未來。福山預言后冷戰時代將建立在一種體現自由市場和民主等西方原則的全新普世主義上。如果發展中國家實現現代化的方式有別于、甚至迥異于西方模式,那么其主導的世界將與我們當前仍然生活在其中的、“西方制造”的世界完全不同。正如我在第一部分的導讀中所言,正是工業化進程使現代性變成了現實,而工業化的進程直到20世紀中葉仍為世界的一小部分所獨享。因此,在20世紀下半葉之前,只有西方國家才具有現代性(其中日本是個特例),因為也只有這些國家實現了經濟騰飛??赡苡腥苏J為,蘇聯模式也是一種現代化的路徑。但從人均GDP、農村人口所占比例及技術水平等方面來衡量,蘇聯與自己聲稱的正好相反,它依然遠遠落后于西方國家。此外,盡管蘇聯是個歐亞國家,但它卻是一個傳統的歐洲國家,沿襲了很多西方傳統。

日本是一個特例,我將在第2章中予以探討。“二戰”之前,日本在世界舞臺上扮演的角色并不太引人注目,直到19世紀70年代才開始工業化進程。但1945年以后,在經濟方面,日本一躍成為西方國家的強勁對手,到20世紀80年代,更是發展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不過,日本在這一時期總是試圖表明自己具備成為西方國家的特質,盡量淡化自己的政治特色和文化特性。日本在“二戰”戰敗后一直被美國占領,直至1951年。日本的憲法是由美國制定的,無權保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因此日本的安全防護不得不依賴1951年締結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即使沒有淪為美國的附屬國,日本的主權也受到了限制。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日本盡管在文化方面與西方國家存在極大的差異,但卻依舊不屈不撓地試圖強調自己的西方特性。

直至不久之前,除日本以外,現代世界的成員幾乎全都是西方國家,包括歐洲國家、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換言之,便是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筆下的“歐洲分支”(European offshoots),即歐洲移民定居的國家以及歐洲后來征服的國家。實際上,西方現代性,或者說我們迄今為止所知道的現代性,只是人類發展歷程中的很小一部分。這些現代性經驗或是歐洲的,或源于歐洲,它們完全或大部分共享著同樣的文化、政治、思想、種族和民族特征。然而,西方經驗的狹隘性和由此導致的非代表性,通常容易為人們所忽視。在過去的200多年里,西方國家一直處于主導地位。但隨著那些擁有不同于西方文化、歷史及文明遺產的國家開始了現代化進程,西方經驗的狹隘性和局限性就越發明顯。

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我們仍處于這一進程的初期。直至20世紀50年代末,第一批東亞國家和地區——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和新加坡,才開始了經濟騰飛。70年代,馬來西亞、泰國、印度尼西亞和其他一些國家才加入了這一行列,再后來是中國。一些特征曾或多或少地僅局限于東亞國家和地區——我指的是東北亞國家和地區(如日本、韓國、中國大陸及臺灣和香港地區)及東南亞國家(如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和越南等),現如今已迅速擴散到其他地區和大洲,如拉丁美洲和印度次大陸。1950年,美國GDP幾乎是東亞國家的3倍,所有亞洲國家的2倍。而到了2001年,美國GDP僅是亞洲的2/3,同時也遠低于東亞的水平。在本書第一部分,我將詳細討論現代性的本質。我認為世界上并非僅有一種現代性的模式,我們正在見證一個豐富多樣、相互競爭的現代性并存的世界的誕生。這正是21世紀全新的、獨有的特征之一,我們迎來了一個我稱之為“現代性競爭”的時代。

盡管我們可以看到,目前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在蓬勃發展,但到目前為止,中國才是最重要的經濟體。中國是新世界的開創者和驅動力,對新世界擁有日益強大的支配權。短短十余年的時間,其影響力已經遍及東亞、中亞、南亞、拉丁美洲和非洲。中國與韓國、中國臺灣等早期的亞洲新興國家和地區截然不同,中國從來就不是美國的附庸,同時還擁有龐大的人口規模。因此,中國崛起所帶來的影響,是亞洲其他新興國家所無法比擬的。然而,直到不久之前,西方還存有一種共識,即無論是作為現代性的結果,還是作為現代性的前提條件,抑或是這兩種情況的結合體,中國最終將變成一個西方式的國家。過去30多年里,美國的對華政策就是以這種信念為基調的,也為美國加強與中國的合作、對中國的出口開放市場、贊成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及允許中國成為日益成熟的國際組織成員提供了支持。

西方主流觀點認為,從根本上看,中國的崛起不會對世界產生太大的改變。這種看法基于三個關鍵假設:從本質來講,中國的挑戰主要表現在經濟方面;中國必將成為一個典型的西方國家;隨著中國融入國際社會、接受現有國際制度,現存國際體系仍然會一如既往。然而,所有的假設都是錯誤的。中國的崛起將會以一種影響極其深遠的方式改變整個世界的面貌。

現在,全世界都能感受到中國經濟崛起帶來的影響,尤其是次貸危機之前許多消費品價格持續下降和大宗商品價格的上漲。中國的人口規模是美國的4倍,年均經濟增長率達到了兩位數。高盛公司預測,到2027年,中國將超過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盡管屆時中國依然處于向現代經濟體轉變過程的相對初級階段。這些經濟預測可謂驚心動魄。然而,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假定中國的影響本質上主要表現在經濟方面呢?新崛起的國家必然會憑借經濟實力來追求更為遠大的政治、文化和軍事目標。這是成為霸權的優勢之一,中國也必將成為具有統治性的力量。但是要西方國家去想象這種情形,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由于占據全球支配地位的時間太久,西方國家已經用這些假設禁錮了自己的思想,已經無法做到從其他的角度去看待世界。它們習慣于用西方化的標準來衡量一個國家取得進步的程度,西方國家一直自認為是人類發展的最高峰,努力使“最西方”的特征顯得名副其實,而其他國家進步與否、進步多大,就看它西方化的程度如何。政治和文化上的差異,被視為落后的代名詞,他們認為這將隨著經濟現代化的進程逐步消失。但是,認為中國將會順理成章地變成一個西方式的國家,那是不可能的。中國的歷史和文化,與西方幾乎毫無共同之處。只有剔除歷史和文化的影響,將世界簡化成只關乎經濟和技術的時候,才有可能得出中國變得越來越西方的結論。

在第4章中可以看到,東亞國家雖然經歷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歐洲殖民統治,又被美國權勢籠罩了半個世紀,但它們事實上并沒有西化太深,這實在令人稱奇。如果這個說法適用于整個東亞地區,那它就更適合中國的情況了。這里有四個主題,每一個都植根于中國的歷史,它們共同刻畫出中國與西方國家的不同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其意義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可能在中國如何看待自身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角色的問題上發揮越來越大的影響力。這些主題構成了本書第二部分的內容,在此我簡要概括如下。

首先,不應該僅將中國視為一個民族國家,即使目前中國是這樣自我定位的和被定位的。中國在現有的疆域內存在了差不多兩千年之久,但只在20世紀才開始自認為是民族國家。中國人的認同早在中國斷定自己是民族國家以前就已經形成了,這一點與西方截然不同。在歐洲和美國,人們的認同主要都是從民族國家的角度來表述的。通過不斷地提及自己擁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中國人深知界定自己身份的不是國家意識而是文明意識。在此背景下,中國不應該被首先看作民族國家,而更應該是文明國家。不能簡單地將中國與其他國家等而化之,這一論斷具有重要的意義。我將在全書尤其是第6章中詳細探究這個問題。

其次,在民族觀念上,中國與印度、印度尼西亞和美國等人口大國同樣也有所不同。盡管程度各異,但后者普遍認為,它們生來就是多民族國家。像中國這樣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占世界總人口的1/5)的國家,最初一定是由眾多民族組成,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占中國總人口92%的漢族,卻堅信中國是由一個民族——中華民族構成的。其中的原因我們就要從歷史悠久、獨具特色的中華文明中去找尋。數千年的中華文明,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各民族不斷融合、同化。此外,中國在對待民族問題的態度上存在意識形態的成分。19世紀末葉,處于清王朝統治時期的中國日益陷入了歐洲、美國和日本等列強的包圍之中,民族主義者為了抗擊外來入侵者和推翻清朝統治,提出了“漢族”這一說法,獲得了人們的廣泛支持。但實際上“漢族”一詞的作用,比起中國漫長歷史帶來的影響,實在是微不足道。在政治和文化作品中,民族往往是人們容易忽略的話題,但是對待民族和種族問題的態度,卻是理解各個社會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正如我將在第5章中闡述的那樣,它們塑造和界定著中國人看待境內外的外國人的方式。中國人對待差異的態度,是決定中國作為一支全球力量將如何作為的強有力因素。

再次,直到100多年前,整個東亞地區都處于以中國為核心的朝貢體系之中。所謂朝貢,是指鄰國通過向中央王國(即中國)繳納貢品,來表達對中國文化優越性和強大國力的敬意,以換取中國的仁愛和保護。眾所周知,朝貢體系遭到了歐洲列強在東亞地區的殖民統治的破壞,被威斯特伐利亞民族國家體系(Westphalian nation-state system)取代。那么,朝貢體系還有可能在該地區再生嗎?一如從前那樣,中國仍舊是該地區經濟實力最強的國家。歐洲很久以前就遠離了東亞地區,美國在該地區的地位也正在逐步削弱。不要理所當然地認為遍布于該地區的洲際體系將繼續沿襲威斯特伐利亞的版本。如果說隨著中國的崛起,我們正在進入一個不同于以往的世界,那么從此角度來看,東亞更是如此,已經處于被重新建構的過程中。我將在第8章思考朝貢國家體系過去和未來的本質。

最后,中國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統一性。西方曾一度普遍認為,中國將會以一種類似于蘇聯的方式解體。這種觀點源于對中國的根本性誤讀。兩千年來,中國的疆域一直相對穩定。當羅馬帝國分裂成眾多小國的時候,中國正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盡管歷史上曾出現過很長時期的割據現象,但中國統一的進程一直持續至今。所以,中國至今仍是一個人口眾多的統一國家。這深深地影響了其對世界其他國家的認知,也為中國提供了(至少是潛在的)特殊的力量。龐大的人口規模將中國與除印度以外的其他所有國家區別開來。對中國統一性的本質和演進的探討將貫穿本書,尤其在第3、第6、第7和第10章著墨更多。

且不論我將在書中討論的其他觀點,單從文明國家、民族、朝貢體系和統一性4個方面來看,中國的歷史就極為獨特,完全不同于西方。任何一個國家都習慣于憑自己的經驗去看待世界。如果其崛起為世界大國,就會試圖按照自己的的價值觀和喜好去塑造世界。中國也是如此,也必將如此。因此,認為中國對世界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經濟方面,實在有些過時,中國的政治和文化可能也會產生無比深遠的影響。中國未來給世界帶來的影響,將可與20世紀的美國媲美,甚至有可能會超越美國,而且一定截然不同。

這給我們大家提出了一個問題:從長遠來看,中國究竟會接受現有國際體系,還是會試圖從根本上改變這一體系?目前我們還無法對此做出任何肯定的回答,因為中國仍處在崛起的早期階段。自1978年以來,中國一直積極尋求完全融入現有國際社會之中,并努力向西方國家證明自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負責任的大國”。極具影響力的美國國際關系學家約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曾指出:“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二戰’后的西方秩序是獨一無二的。任何一種由一個強國主導的國際秩序,都是恩威并用,既有自愿隨從也有被迫無奈加入者。只有當前美國主導的秩序不同:它更民主而非獨裁,從而使得這個秩序具有不同于以往的包容性、合法性和持久性。這個秩序的規則制度由全球不斷革新的民主與資本主義力量所創建并鞏固。它擁有廣大的參與者和利益相關者,從而富于拓展性。它在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和實力增長的同時,又對成員保持一定的約束。這就使得這個秩序很難被顛覆,但可以輕松融入。”

伊肯伯里認為,當前美國創造的國際秩序,擁有吸納中國并使之成為其中一員的潛力,從長遠來看,它也不會被中國主導的國際秩序替代。這是考量中國崛起之意義的關鍵晴雨表。迄今為止,任何一個新的全球霸權力量的出現,都會導致國際秩序的重大轉變,英國和美國的情形都是如此。鑒于中國的崛起勢不可當,自身又與西方迥異,因此人們很容易接受一種看法,即中國的崛起最終將預示著一種全新的國際秩序的誕生。這是我將在本書末尾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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