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雄心
- (英)馬丁·雅克
- 6685字
- 2019-01-03 20:59:02
新版序
從鄧小平時代到習近平時代
——致中國讀者
本書的第1版于2010年1月在中國出版。雖然距今僅僅過去了6年的時間,但就很多重要的方面而言,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時代。自1978年改革開放伊始,中國就一直致力于兩方面的要務:發展經濟和消除貧困。其他所有目標都是從屬于這兩個目標。中國外交政策的目標也一直是韜光養晦、避免不必要的沖突。為此,中國尋求與美國保持相對友善的關系,因為中國能否為國際體系所接受的關鍵正在于美國。這一路徑可以被稱為“鄧小平式的實用主義”。至2010年,這些目標在很大程度上都已經實現。但2012年習近平當選為中共中央總書記之后,對中國的戰略方向進行了調整,設定了新目標,開始了新征程。
本書從兩個最為重要的方面對相關發展進行了預測。第一,中國將繼續堅守其有別于其他大多數國家特別是西方國家的根本特征,即文明國家而非民族國家的本質、政府與社會之間的獨特關系以及其與東亞鄰國之間歷史悠久的朝貢體系關系等。西方一直認為(直至今日很大程度上仍是如此),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深入,中國將必然走向西方化,最終演變成西方式的社會。換而言之,隨著現代化的深入,中國與西方的區別將自然而然地消逝。這些所謂的“特征”只是中國落后的表現,中國沿著西方啟蒙道路前行,必然會導致這些特征的消逝。鄧小平時代,中國舉全國之力致力于現代化進程,同時避免與西方發生不必要的沖突,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對這些差異進行了淡化。由此,我產生了第二點思考。已故的美國漢學家、政治學家白魯恂(Lucian Pye)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是裹著民族國家外衣的文明國家”,在19世紀末,受困于自身的積貧積弱而不得不接受當時歐洲的規范。對于中國與世界其他大部分國家特別是西方國家的截然不同,白魯恂堅信不疑。與此同時,他又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即隨著中國擺脫貧弱的狀態重新實現富強,不必仰人鼻息,屆時將會怎樣?在鄧小平時代,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對于這一問題我們無須過多考慮,但現在它卻又回到我們的視線之內。實際上,這一問題也是筆者在本書著墨最多的部分。
在鄧小平時代,中國全身心地投入到消除貧困、實現富強之中,因此在忽視了歷史的同時,也忽視了未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每個國家都生活在歷史的影子里:這一點毫不奇怪,所謂的當下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瞬,無不是過去積累、發展的結果。中國的歷史感與歷史意識可能遠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更為深厚。歷史對于中國有著巨大的影響。之所以如此,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國有史以來一直都是十分成功的文明,這也是中國人強烈的自豪感與認同的持續來源之一。
鄧小平時代(即1978~2012年)最為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對當下的關注。在實現現代化和擺脫貧困的巨大壓力之下,中國人的思想被整合,聚焦同一個目標:既不是沉迷于過去,也不是妄想未來,而是集中全力關注當下。迫于當下不容辯駁的要求,歷史不得不屈居于次要地位,這一點在中國可謂非同尋常。鄧小平時代,歷史被視為掣肘現代化這一要務的困擾,是警醒人民輝煌的過去與一度飽受貧窮、困境、弱小困擾的當下之間巨大反差的警鐘。換而言之,歷史是一面令當下自慚形穢的鏡子。然而,到2012年,受益于鄧小平時代的輝煌成就,中國的位置已經發生了改變。中國得以再一次接受歷史,擁抱歷史。不僅如此,中國還需要再一次對中央王國的歷史進行探究,以為其未來的發展提供啟發與指南。因此,相較于鄧小平時代,習近平時代的標志之一就是歷史轉向。
與此同時,面向未來也成為習近平時代的特征之一。這一點在習近平所提出的“中國夢”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鄧小平時代,夢想未來并非為人所樂見。歷史與未來都只能令人分心,現在才是一切:現代化的勢在必行要求中國集中全部的資源與精力。夢想是一種奢侈,容易讓人分散對中國所面臨的歷史性任務的關注。然而,中國現在的情況卻截然不同。目前,已經有7億中國民眾擺脫了貧困,盡管其生活水平仍只是一般,但相比于前已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過去的中國相對貧困,現在卻日漸富強。此前的中國生活在歷史的陰影之中,現在的中國卻越發自信、樂觀。因此,中國能夠做得起夢:不只于此,中國還需要有夢想,因為其必須要設想并構建出一個全新的未來。
從鄧小平時代到我所稱之為的習近平時代的轉變,絕非僅僅是經濟范疇那么簡單,盡管迄今為止經濟一直是中國改革的主題(我個人認為在未來經濟議題的重要性將不斷減弱)。當然,鄧小平模式本身就具有多維度的特征:出口導向型和勞動密集型的經濟政策、計劃生育政策、韜光養晦的外交政策以及對政府進行改革和重新定位等。但中國所面臨的、緊迫的經濟要務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決定了其他一切問題。
同樣,習近平模式也具有多維度的特征,但其構成卻與鄧小平模式截然不同,也更為復雜。當然,必要的經濟改革同樣被置于突出的地位:從出口驅動向內需驅動轉變、實現勞動生產率和資本生產率的大幅提升、擴大服務業所占比重、發展金融業、提升人民幣的國際地位。此外,我們已經見證了計劃生育政策的改革,而在不久的將來還將見證戶籍制度的改革、對環境保護的注重、社會保障支出的大幅增加以及醫療服務投入和水平的提升。按照中國的設想,至2020年,中國將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到21世紀中葉,“中國夢”將會得以實現。當然,“中國夢”并非只有經濟一個維度,并非是只實現富裕那么簡單。與其他所有的夢想一樣,“中國夢”是對生活多方面的設想。當一個人饑寒交迫的時候,經濟條件的改善就是一切;而當其變得富有之后,其他方面的考量與需求就會變得更為重要?!爸袊鴫簟钡男坌乃故境龅淖孕帕钊苏痼@,對以謹慎和持重著稱的中國領導人、中華文明和中國來說,尤為如此。
當然,夢想有很多種。每個民族都可以有自己的夢想,我們每個人同樣也可以有自己的夢想?!爸袊鴫簟奔仁侵腥A民族的夢想,也同樣是13億中國人的個人夢想?!爸袊鴫簟睆娬{了民族的重要性,但與此同時也表明了在中國,政府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截然不同?!爸袊鴫簟钡睦砟?,明確賦予了個人權利,鼓勵每一個民眾不僅要敢于構想國家的未來,同樣也可以構想自己的未來。實際上,中國城鎮里的年輕人已經明顯展示出樂觀主義精神和對未來的憧憬,開始為自己的夢想奮斗。在未來的幾十年里,中國民眾將經歷一場全方位的巨大變革,將展現出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特征:更為富有、健康,更為國際化、富有全球視野,更能體會他者的感受,更加自信,教育程度更高,思維更加開闊,更為重視環保。
盡管如此,就總體而言,“中國夢”仍是一個關于中國的夢,是關于民族的夢,是追求化繭成蝶的夢。正如習近平所指出,“中國夢”就是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近代以來中國最大的夢想。對此應如何理解呢?這一方面無疑表明了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方面將出現重大變革。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意義絕不僅限于國家層面。中國在唐、宋時期的成就之所以得到舉世公認,是因為就同期的國際標準而言,其處于遙遙領先的狀態。因此,作為擁有世界1/5人口的中華民族,其“偉大復興”理應具有同等重要的國際內涵,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尤為如此。“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已經并將繼續產生顯著的全球效應,它將改變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也是“中國夢”應有之義。實際上,“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也正是“中國夢”中最為大膽的一部分。
我們不妨以中國近現代史為背景對此進行考量。當我在2005~2008年間寫作此書時,當時從歷史背景出發對中國的未來進行思考還屬鳳毛麟角,我不禁為之震驚。現實的迫切需要使此種思考變成了當時中國難以承受的奢侈。因此,習近平認為,中國應該再次具有歷史的視野,當下思考問題時必須具有歷史的維度,必須在歷史的背景下對當下進行考量(不僅局限于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還應有更為廣闊的外延)。這一觀點與立場成為鄧小平時代告一段落的顯著特征。
就此而言,19世紀末這一歷史轉折點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其象征著中國急劇衰落的開始,這一時期發生的事情不僅損害了國家的統一和領土主權完整,還導致中國的國際地位顯著下降。然而,正如我在前文所述,現在中國已經不再積貧積弱,恰恰相反,隨著時間的流逝,中國變得越發強大。很明顯,中國正處于崛起之中,其心態已經從低調的平靜變為越發的自信。白魯恂所描述的中國的貧弱最終走向了終結。關于白魯恂所提出的兩個問題,中國目前還遠不能提供一個明確的答案。但在衰落了百余年并將白魯恂的問題丟入故紙堆之后,中國現在第一次開始對其進行探究。這兩個問題再次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之內。我們不妨再加深一下對此的印象,白魯恂所提出的兩個問題是:一、中國作為一個文明國家而非民族國家具有何種意義?二、如果中國不再因積貧積弱而被迫接受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而是有能力根據自身的需求、價值觀、特征與歷史對國際體系進行改造與形塑,那將會怎樣?
在本書中,筆者認為中國如何看待未來其與世界的關系(實際上也是如何看待現代的自我),將受到其自身歷史的巨大影響:這一觀點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說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對于中國來說尤為如此。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那樣與歷史的關系如此密切、受歷史的影響如此之大?!爸袊鴫簟钡南嚓P表述將允許并鼓勵中國民眾以全新的方式探討中國歷史與未來之間的關系。與鄧小平時代不同,當代的中國在對未來進行探討時,歷史將再次變得極為重要。但歷史并非唯一的決定性因素,中國日益發展的現代性對中國未來的影響至少也同等重要。當然,二者截然不同。可以說,中國現代性的步伐與發展是如此與眾不同,以至于中國一直處于不斷變革之中。中國文化就是典型的例證之一。中國文化對于民眾對國家及民族的認同可謂極為重要,但現在也處于明顯的變革之中。當然,與此同時,相較于100多年前,世界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因此,認為中國將會以朝貢體系的角度來看待其與東亞的關系,也有一定的道理。但若就此認為未來的東亞秩序將是朝貢體系的簡單再現,就是無知:問題的關鍵在于歷史經驗將會以何種方式、在多大程度上對東亞產生影響。
200多年以來,世界一直為西方所主導?,F在,這一時代明顯走向了終結。西方化的高潮已經遠去。迄今為止,很多人都認為西方的行為方式(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都是規范性的,假以時日必將為世界所接受。然而實際上,這只是西方對非西方世界的要求與期待: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是衡量其他國家發展程度以及國際接受度的標準之一。就政治方面而言,這種心態和壓力體現得最為明顯、持續。西方認為,西式民主將是決定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最終標準。
但隨著西方的衰落和西方霸權開始受到日益明顯的挑戰,事情將發生怎樣的改變?西方的治理模式很可能無法繼續享有現在這般的權威與影響力。具體原因如下:一方面,自2007~2008年西方金融危機以來,西方統治精英的權威已經明顯處于衰落之中,而且這種衰落趨勢越發明顯。這在歐洲體現得尤為突出,而盡管美國的表現形式并不如歐洲般劇烈,但也同樣明顯。對統治精英支持的下降同樣也會動搖對治理機制的尊重,這不足為奇。當然,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西方國家也將不得不去主動適應一個更具競爭性的世界以及自身優勢地位的不再。所謂的“緊縮”將成為這一狀態的代名詞,“長期停滯”這一概念實際上也暗示了未來的希望渺茫。
另一方面,隨著西方的衰落,其價值理念、體制機制、秩序安排的國際影響也將隨之喪失主導地位。其他國家對西方規范、方法和機制的接受程度也會隨之降低,因為西方世界已經無法享有此前的意識形態和文化的影響力與優勢。此外,當美國位居經濟霸主之時,龐大的經濟實力是其相對其他國家的一個有力的杠桿,雖然現在仍是如此,但其經濟實力卻明顯處于衰落之中。
實際上,我們已經開始見證這兩個趨勢所帶來的沖擊:盡管我們不應夸大其詞,但其跡象已經十分明顯。除了西方治理的困境日益顯現之外,世界對中國治理模式的興趣也與日俱增。這既是中國改革的結果,同時也是中國對世界影響日增的產物。關于治理這一話題辯論中出現的微妙變化,正是其例證之一。此前世界關于治理的爭論一直是由西式的民主理念所主導,即應該如何選擇政府。但現在爭論的焦點卻日益集中在治理能力之上,這也是中國理念的關注和特點所在。
西式民主影響與中式治理理念的此消彼長,無疑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世界對此種影響的感知程度卻并不相同,相較于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的感觸將更為深刻。當然,這一過程也將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不僅僅限于中國推動政治改革的能力(政治改革無疑將提升其對其他國家的吸引力)。問題的關鍵在于中國反腐運動的成敗,當前腐敗已經影響到了中國現有政治體制的正常運行和共產黨的地位與作用。其他的主要影響因素還包括西方衰落的速度以及當前西方危機的持續性和嚴重程度。
我們不妨以歐洲為例對此進行分析。歐洲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其正面臨多重的危機:長期的經濟停滯、歐元運轉不力、歐盟成員國之間的新矛盾、對歐盟當前形態持續性的不確定、全球化背景下中東和非洲國家經濟失敗所引發的移民浪潮、中東地區歐洲后殖民秩序的衰態初顯、不少歐洲國家處理種族多樣性不力等。歐洲的危險在于衰敗、崩潰、沖突、壓制所引發的惡性循環,這一危險并非空穴來風,而是真實存在的。歐洲正在日益為其與中東地區前殖民地的歷史關系、對其的所作所為以及后殖民地時期對其的處置不當所困。此外,根據過去10余年的經驗來看,歐洲就相關問題能提供的解決方案,反而會惡化、加劇相關態勢。歐洲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對個人自由的越發限制、社會環境的日趨嚴苛、國家政權的侵略性日增,甚至出現整體的向右轉。在此背景下,歐洲模式的吸引力將日漸縮小,實際上這已經是比較客氣的說法了。
筆者所論述的治理發展趨勢應置于更為廣闊的背景下進行考量:這只是一個由中國崛起和西方衰落所引發的、范圍更為廣泛的全球治理變革的開端,我們將在21世紀見證這一過程。而這一進程將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如此)。
第一,中國不僅僅是一個國家,而且是一塊大陸,換句話說,中國應被視為一個次全球體系。因此,在談及全球治理的問題時,如此規模的領土范圍賦予了中國特殊的意義。目前為止,這一點還很少為人所認知,每當談及此事,人們更為關注歐盟而非中國。但中國的人口是整個歐盟的2.5倍,就過去40余年的表現而言,中國的治理模式也遠比歐盟更為成功。
第二,正如上文所提及,歐洲中心主義的合法性,在中東和非洲等重要地區,正面臨日益嚴重的危機。中東后殖民時代的政治安排以及其主觀臆斷的邊界體系,正處于解體之中,在全球化時代已經遭遇了悲慘的失敗。這一點不僅在中東,而且在歐洲乃至更為廣闊的地區,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其是美國在中東地區霸權衰弱和歐洲后殖民主義政治安排失敗的直接結果。隨著中國影響的與日俱增,中國將在中東和非洲問題的解決方式的確定上發揮更為重要的作用。
第三,中國在東亞地區和歐亞大陸影響(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助力下)的與日俱增,將催生全新的治理模式,包括新型的超國家機制。亞投行就是例證之一,當然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實際上,中國驅動的全球化進程將成為全球化的主要模式和新型多邊治理機制的搖籃,這一態勢將越發凸顯。就此而言,“一帶一路”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計劃,將產生巨大的影響,其偉大前所未現??v觀歷史,與其最為相近的可能要算“二戰”后美國實行的“馬歇爾計劃”?!榜R歇爾計劃”的目的在于重建歐洲、鞏固以北大西洋為中心的全球經濟、建立與蘇東集團對抗的北約同盟體系。當然,“一帶一路”倡議的目的與“馬歇爾計劃”截然不同。我們必須要強調的是,“一帶一路”對廣闊的歐亞大陸所帶來的全方位影響的廣度與深度都是無可比擬的。
第四,世界普遍認為現有的國際金融體系明顯失靈,2007~2008年的西方金融危機以及當前世界對極有可能爆發另一場危機的擔憂就是明證。其最為明顯的問題在于,現有國際金融體系對于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美元過度依賴,而美國的經濟總量目前只占全世界的1/5。因此,我們很難相信,在未來的20年內,現有的國際金融體系仍可以持續。我們必將見證新型全球金融治理體系的崛起,中國和人民幣將發揮主要作用,假以時日,甚至將發揮最為重要的作用。在此背景下,“二戰”后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的現存機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如果想繼續存續并發揮作用,必須要反映全球經濟的變化,即體現出發展中國家特別是中、印兩國日益增強的主導地位,而不是繼續充當西方體系的代言人。無論其命運如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作用無疑將日漸降低,并最終被邊緣化。與此同時,隨著全球經濟和政治的發展和民主化,一系列全新的全球機制和多邊機制也將浮出水面并占據主導地位。
這令我們最終又回到了白魯恂所提出的問題:如果中國變得強大,世界將會怎樣?答案很簡單,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