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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悲傷

格里戈里·彼得羅夫是一位優秀的旋匠,他在當年的加爾欽鄉里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同時他的糊涂也是出名已久的。此刻的他正趕著一輛雪橇送生病的老伴去地方上的自治局醫院,這段路大概有三十多俄里,而且路面很糟糕,就連公家的郵差都很頭痛走這樣的路,這樣的路讓旋匠格里戈里這樣的懶人來走,可真是舉步維艱。迎面吹來一股刺骨的寒風,飛揚的雪花落在臉上,好像刀割一樣。雪越下越大,已經分不清是從天上落下的,還是從地上刮起來的。眼前除了茫茫大雪,還是茫茫大雪,田野、樹林,就連電線桿也都被雪覆蓋了。強勁兒的寒風襲來,格里戈里的車輪被深深地埋在了大雪之中,那匹瘦弱的老馬步履艱難地向前移動,拔出深雪里的腿,走上一步,再拔出深雪里的腿,再走上一步,吃力極了。旋匠急著給老伴看病,焦急地揮打著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馬背上。

“瑪特廖娜呀,你就別哭了,我已經很賣力了……”他小聲嘟噥著,“你就再忍耐一下,上帝會保佑我們及時趕到醫院的。到了醫院用不了一會兒工夫,你那個病……巴維爾·伊凡內奇或許就會給你喝一些藥水,也可能讓人給你放點兒血,或者他會大發善心,派人給你用酒精擦身體,這樣你那個腰痛的毛病就會好了。巴維爾·伊凡內奇肯定會盡力的……雖然他可能會責罵一通,或者跺跺腳,但他肯定會盡力幫你治病的……他是一位多么好的老爺啊,待人又寬容又和氣……等我們一到,他肯定會立即從他的診室里跳出來,接著就會數落個沒完沒了:‘你怎么回事啊?’他也許會嚷嚷道:‘為什么你們現在才來啊?為什么不早點兒來?難道你們認為我是一條狗,就該成天團團圍著你們這些鬼東西轉嗎?為什么不上午來?滾,快點給我滾回去!明天再來吧!’那我就會求他:‘醫生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我尊貴的好老爺!’哎,你倒是快走呀,我讓你發呆,真是見鬼!駕!”旋匠甩開鞭子,狠抽在他的瘦馬身上,看都沒看他老伴一眼,繼續低聲地自言自語:“……‘我的老爺!我說的可都是實話啊,我敢向上帝……還是憑我的十字架起誓:天還沒有亮,我們就起程了,可那么遠的路怎么能說到就到呢?而且上帝……或者是圣母……發了火,給我們送來了這么一場大暴風雪。您老人家也是看見的,即便是一匹駿馬也不一定能按時趕來,何況我那匹又瘦又老的馬呀。’可能巴維爾·伊凡內奇照樣會皺起眉頭,大聲嚷嚷道:‘我清楚你們這些人,你們總是能找出理由為自己辯護!特別是你,格里什卡[11]!我早了解你的為人!恐怕你一路上進了五六家小酒館吧!’我就會反駁他說:‘難道你認為我是惡棍,還是認為我是一個異教徒?自己的老婆都快要歸天、咽氣了,我怎么會有心思去小酒館喝酒呢!您就饒恕我吧!快點給我老伴看病吧,叫那些小酒館見鬼去吧!’接下來,巴維爾·伊凡內奇就會吩咐人把你抬進醫院,我當然會給他跪下……并說:‘巴維爾·伊凡內奇!我的老爺!我們千恩萬謝也難以報答您的恩情啊!請您就可憐可憐我們這些莊稼人吧,我們惹您生了這么多氣,按理您是應該把我們連打帶罵轟出去的,可您老人家卻還是為我們看病,瞧,您的腳上都沾上雪了!’”

“巴維爾·伊凡內奇肯定會瞪著大眼,像想要揍我的樣子說:‘傻瓜,你與其給我跪著,還不如平時少灌自己幾杯白酒呢。再看看你可憐的老婆,我真想揍你一頓!’‘您說得太對了,我是真該挨揍,巴維爾·伊凡內奇,您就狠狠地揍我一頓吧!既然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叫您親爹我都樂意,更不用說給您下跪了。老爺,我說的可都是老實話……如同站在上帝的面前一樣……如果我撒謊了,您就戳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瑪特廖娜,也就是我的老伴,病能夠治好,還能和以前一樣操持家務,那時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會替您做好的!像小煙盒、糙球,還有什么九柱戲的木柱,我都會精心為您做的,我可以旋得跟外國人的一樣好……而且我一分錢也不會收您的!如果是在莫斯科,這種小煙盒可以賣四個盧布的,可我一分錢也不會收您的。’巴維爾·伊凡內奇就會笑著說:‘好,好啊……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只可惜你是個酒鬼……’”

“我的老伴兒,你看我跟那些老爺們說得多好啊,我知道怎樣跟他們打交道,沒有我搭不上話的老爺。現在我只求上帝保佑,千萬不要讓我們迷路才好。你瞧這暴風雪刮的,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旋匠的嘴里一直嘟噥著,一刻也沒有停下過。他隨便東拉西扯,只求自己那沉重的心情能放松一些。雖然他嘴上的話很多,可是腦子里的想法和疑問卻比嘴上的還要多。悲傷不斷地侵襲著旋匠,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弄得他現在怎么也無法清醒過來,無法平靜下來,無法認真地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昏昏沉沉,無所事事,既不知道歡樂,也不知道悲傷,可是現在他的心情卻突然沉重起來,內心十分痛苦。這個一直無憂無慮的懶漢和酒鬼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他竟然也忙碌起來,凡事都要操心,看到老伴生病,他心急火燎,也不怕這么大的暴風雪了。

旋匠記得非常清楚,他的悲傷是從昨天傍晚才開始的。昨晚他像往常一樣喝得醉醺醺地回到了家,接著就開始罵人,還揮舞著拳頭。老太婆瞧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眼神里充滿了嚴厲和呆滯,就像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人一樣,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溫順。旋匠的悲傷正是從她那奇怪的、不祥的眼神里開始的。旋匠嚇得不行,趕緊向鄰居借了一匹老馬,拉著老太婆就往醫院里送,希望巴維爾·伊凡內奇能用神奇的藥粉或者油膏恢復老太婆從前的眼神。

“你呀,瑪特廖娜,如果……”他又小聲地嘟噥起來,“如果巴維爾·伊凡內奇問起我有沒有打你,你就對他說:‘沒有,絕對沒有的事!’我也會記住的!從今往后再也不打你了。我憑著十字架向上帝發誓!再說了,我以前也不是故意打你的,沒有什么來意!我只是不假思索就隨手打了你。其實我可心疼你呢,你看我不是正急著送你去醫院看病嗎……瞧,好大的風雪啊!上帝啊,你是在發怒嗎?求你一定保佑我們不要迷路……”

“怎么樣了,你的腰還痛嗎?瑪特廖娜,你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呢?我問你呢:你的腰還痛嗎?”

旋匠感到非常奇怪,為什么老婆臉上的雪老是不融化呢?那張臉為什么顯得這么消瘦,灰白里還透著蠟黃,面容莊重而又嚴肅。“唉,蠢婆娘!”旋匠大喝道,“我跟你說真心話呢,上帝可以作證……可是你,那個……咳,你真是個蠢婆娘!你如果再這樣,我索性就不送你去醫院了!”

旋匠放下了韁繩,猶豫不決,他不敢回頭看老伴,因為他害怕!自己所問的話得不到回答,同樣讓他感到害怕。最后,為了探個明白,他狠了狠心,試著用手去摸了一下她的手,手是冰涼的,被抬起的手直直地垂了下來。

“你不會就這么死了吧,這下麻煩可大啦!”

于是,旋匠大哭起來,他不僅是可憐老伴,更是感到懊喪。他認為這世上的一切事都變得太快了,他的悲傷才剛剛開始,不應該這么快就收場,他還沒來得及讓老太婆過上好日子,沒來得及對她表示疼愛,她怎么就死了呢?他們可是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啊,但這四十年卻像一場噩夢一樣:受窮、酗酒、打架,還沒過一天好日子呢。況且,當他正要痛改前非,正要疼愛老婆時,正要向她說對不起時,她卻死了。“上帝啊,你這樣做分明是在跟我作對啊!”旋匠大聲喊道。

旋匠回想起往事,說道:“我做得真是不好啊!時常打發她出去向人家討飯。要是她再活上十年,我會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否則,她還真以為我是那種人呢。圣母啊,我還往什么鬼地方趕呀?現在不應該再去看病了,而應該把她安葬了。那就掉頭吧!”

旋匠使出全身的力氣抽打著他的馬,讓它掉轉過頭來,回去的道路更難走了,一點兒馬軛也看不見了。雪橇有時還會撞到小杉樹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擦傷了他的手。

接著視野之內又變得白茫茫一片了,風雪飛揚。“如果能從頭再活一次,那就好了……”旋匠想著。

于是,他又回憶起四十年前的瑪特廖娜,那時她還年輕,是一個漂亮、快活的姑娘,而且出身于富裕人家。她的父母把女兒嫁給了自己,僅僅是因為他們喜歡自己那一手的好手藝。憑借自己的能力,旋匠本來完全可以過上好日子的,但是不幸的是,婚后的自己開始酗酒,整天爛醉如泥,一頭倒在炕上就會睡到大天亮。婚禮上的事情他倒還記得,可是婚禮之后的日子他卻一丁點兒印象也沒有了——哪怕他被人打死,他也就記得自己做過的三件事:喝酒、睡覺、打老婆。此外什么也記不得,一晃四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黃昏來臨,鵝毛似的大雪使天空變得更加灰暗了。

“我這是往哪里趕車呀?”旋匠猛地清醒過來,“應該去墓場呀,我卻怎么還是朝著醫院的方向趕呢……我真是變傻了!”

旋匠掉轉雪橇,朝著老馬的背上又是一記鞭子。老馬鼓足全身的力氣,打著響鼻,一路小跑起來。旋匠接二連三地抽打著老馬的背……

身后傳來一陣陣撞擊的聲音,他頭也不回一下,以為那是故去的老婆的頭撞擊雪橇而發出的。天色變得越來越暗了,風也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刺骨了……

“如果能再從頭活一次,那就好了……”旋匠想道,“我會添置一套新的工具,接受大批的訂單……把錢都交到老婆的手上……嗯,就這樣辦!”

后來,他一不小心弄脫了韁繩,可怎么也不能把韁繩撿起來,他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了……

“既然這樣,那就算了……”他心里想道,“反正老馬識途,它會把我拉回家的。我要小睡一會兒……趁著下葬、安魂祭以前,我最好能歇一歇。”

旋匠閉上眼睛,打起盹來。不久,他感覺到馬停了下來,睜開眼卻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像是大草垛,又像小木屋……

這時,他真想從雪橇上爬下來,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可是現在的他全身懶得什么也不想干,他甚至寧愿凍死,也不想動彈一下……接著,他安靜地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明凈的大房間里,溫暖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旋匠看到面前站著好多人,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想表明自己既穩重又懂事。

“請你們都來參加老婆的安魂祭吧,鄉親們!”他說,“還要告訴東家一下……”

“唉,算了,算了!你還是只管躺著吧!”有人打斷了他的話。

“天哪,你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旋匠看到身邊的醫生,驚叫起來,“上帝哪!恩人哪!”

他想跳下床,撲通一聲跪在醫生的腳下,但是他卻感到自己的手腳已經都不聽自己的使喚了。

“我的老爺!我的胳膊哪兒去了?我的腿呢?”

“你只能跟自己的胳膊和腿告別了……因為你把它們凍壞了!好了,好了,你就不要哭了,你還是感謝上帝讓你活了六十年吧,你活的時間也夠長了!”

“親愛的老爺,我傷心呀!請您寬宏大量,饒恕我!就是再讓我活上那么五六年也好啊……”

“馬是借來的啊,還得還給人家……要給老婆下葬了……這世上的事情怎么變得這么快啊!我的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卡累利阿榨木[12]煙盒我還沒有做好呢,棒球還沒有做出來……”

醫生只是擺了擺手,就走出了病房,這個旋匠——算是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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