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套中人(2)
- 變色龍(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俄)契訶夫
- 5043字
- 2016-08-31 16:18:10
“‘我倒是喜歡瓦連卡。’他無可奈何地苦笑說,‘人人都應該結婚,這我是知道的,可是……您應該清楚,這件事發生得有點兒突然……我總得好好考慮考慮吧。’‘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么可考慮的啊?’我說,‘結完婚,什么事都順理成章了。’”
“‘那可不行,畢竟婚姻是一個人的終身大事,我總得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吧……萬一以后再鬧出什么亂子,那怎么收拾啊?況且我現在就有些六神不安,夜里老是失眠。我給你說實話,我感覺瓦連卡和她弟弟都是思想古怪的人,他們相處的方式都是古怪的,這你也知道。瓦連卡的性格又很活潑,結婚倒是不怕,就怕結婚后惹出什么麻煩來。’”
“于是,別里科夫一個勁兒地拖著,也沒有求婚的跡象,他的這種做法讓校長太太和其他的太太都不耐煩了。別里科夫一直在估量將來自己是否能擔負起義務和責任,同時他又幾乎天天跟瓦連卡出去散步,可能這就是他現在應該做的事情吧。”
“別里科夫常和我談起家庭生活中的事,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場KolossalischeScandal[6]的鬧劇,他大概已經求婚了,從而也就促成一樁不必要、愚蠢的婚事。他也會像我們這兒的其他人一樣,因為閑得無聊、無事可做而結婚,這里已經有成千上萬的先例。”
“在這里我應該補充一下:從認識別里科夫的第一天起,科瓦連科就從骨子里痛恨他,無法接受他。‘我真不明白,’他常常聳著肩膀對我們說,‘真不明白你們怎么能和這個喜歡告密的家伙相處下去,看見他那副嘴臉就覺得惡心。唉!諸位先生,我真可憐你們啊,你們怎么能生活在這種環境下?這里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簡直糟透了!你們仔細看一看,你們還能稱得上教師嗎?這里還能被稱為學府嗎?你們簡直就是官僚,而這里也就可以被稱為城市警察局,到處迷漫著警察崗亭中的那種酸臭氣味。諸位老兄,我是不能長期待在這里的,否則我會發瘋,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回到我的田莊,我會在小河里捉蝦,還可以教烏克蘭的小孩子讀書。我一定要走,而你們呢,最好還是跟你們的猶大待在一起,和他一起遭了瘟才好!’”
“有時候他也會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有時候他還會時而用男低音,時而用尖細的嗓音問我:‘你知道他為什么來我這里嗎?他也沒什么事啊?只是在這里呆呆地坐著。’他甚至還給別里科夫起了一個叫‘蜘蛛’的外號。”
“當然,我們絕口不談他姐姐瓦連卡想嫁給‘蜘蛛’的事兒。有一次,校長太太曾暗示他,說他的姐姐如果能嫁給像別里科夫這樣一位穩重的、為大家所尊敬的人,倒是一件不錯的事。聽了這話的科瓦連科皺起眉頭,嘟噥著說:‘這和我有關系嗎?我不喜歡干涉別人的事,哪怕她跟毒蛇結婚,那也是她的自由。’”
“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有一個促狹鬼畫了一張有關別里科夫和瓦連卡的漫畫,畫中的別里科夫打著雨傘,卷起褲腿,穿著套鞋,挽著瓦連卡走路,畫面的下方綴著題名:‘戀愛中的anthropos’。這位畫家畫得像極了,那神態、動作,而且他一定畫了不止一個晚上,因為所有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里的老師們、宗教學校的老師們、衙門里的當官兒,都收到一份這樣的畫。當然,別里科夫和其他人一樣,也收到了一份這樣的漫畫,這讓他覺得十分難堪。”
“五月一日,正好是星期日,學校規定當天在校園集合,一起步行到城郊的一個小樹林郊游。我和別里科夫一起走出樓房門,當時他的臉色發青,像烏云一樣陰沉。他的嘴唇發抖,惡狠狠地說:‘天下竟然有這么歹毒的人!’”
“我有些可憐他,一直陪他走。您猜怎么著,突然,騎著自行車的科瓦連科過來了,他的身后是也騎著自行車的瓦連卡,她有些累,臉蛋紅紅的,卻充滿了快活,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兩位好啊,我們先走一步啦!’她嚷道,‘天氣真好啊!簡直好得要命!’”
“不一會兒,兩個人就沒有了蹤影。這時別里科夫,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瞧我……停了好長時間,他才問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難道中學教師和女人也能騎自行車嗎?這成何體統?’”
“‘這怎么就不成體統了?’我說,‘騎自行車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兒啊!’”
“‘這怎么能行?’他對我平靜的心態感覺很驚訝,大叫起來,‘您這是在說什么呀?’”
“他對我所說的話大為驚訝,不愿再和我走下去,獨自一人回家了。”
“第二天,別里科夫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老是搓著手,還有些哆嗦,他的臉色說明他極為不舒服,不到放學時間就走了,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早退!回去后,連午飯也沒有吃。雖然當時已經夏天了,天氣也非常暖和,可是他依然穿著很厚的衣服。傍晚時分,他慢騰騰地來到科瓦連科的家,當時瓦連卡不在,他只見到科瓦連科。”
“‘請坐吧!’科瓦連科的臉上帶著一副睡意,他皺著眉頭冷冷地說。這時的科瓦連科剛剛醒來,他習慣在飯后打個盹兒,情緒并不好。”
“別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大約十分鐘,才開口說:‘我現在的心情很沉重,很沉重哪。我到你這兒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減輕我的心理負擔。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不懷好意的家伙送給了我一張漫畫,漫畫里的人物是我與一個跟你和我關系密切的人,漫畫十分可笑。但是我要向你保證這事跟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我為什么讓他這樣譏誚呢?我一向認為我在各方面的舉動都稱得上正人君子。’”
“科瓦連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坐在那里生悶氣。看到科瓦連科不說話,別里科夫就壓低喉嚨,用悲涼的聲調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談一談,畢竟你才剛開始工作,而我已經教書多年。作為一名比你年紀大的同事,我認為我有責任向你提出這個忠告:你作為一名青年教育工作者,騎自行車這件事是完全不成體統的。’”
“‘這怎么見得?愿聽高見!’科瓦連科用男低音問道。”
“‘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種事情還用我解釋嗎?難道你覺得你所做的都是理所當然的嗎?要是連教師都騎自行車,那你還能希望學生做出什么好事來?難道讓他們頭朝下,拿大頂走路嗎?既然政府還沒有發出允許做這種事的通告,那我們就做不得。昨天你們姐弟倆真把我嚇了一大跳!看見你的姐姐,我的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姑娘竟然在大街上騎自行車,這簡直太可怕了!’”
“‘說實在的,別里科夫,您認為我們應該怎樣做呢?’”
“‘忠告正是我所要做的,米哈伊爾·薩維奇,你還年輕,將會有遠大的前途,你的一舉一動都得十分小心,你不該馬馬虎虎生活。你以前就穿著繡花襯衫出門,還經常拿著些書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現在又騎自行車,這一切都是不合傳統的。你和你姐姐騎自行車的事總有一天會傳到校長甚至督學的耳朵里的……這樣你還會有什么好下場呢?’”
“‘我姐姐和我騎自行車,這是我們自己的事,這又關其他人什么事?’科瓦連科滿臉通紅地說,‘誰管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誰滾蛋!’”
“聽到這里,別里科夫的臉色蒼白,然后他站起身說:‘如果你用這種口吻跟我講話,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但是,我請你在我面前談到上司的時候永遠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因為你應當尊敬當局才對。’”
“‘難道我不尊敬當局了嗎?難道我說當局的什么壞話了嗎?’科瓦連科接連逼問,‘請您躲開我,我是一個正直的人,我也不喜歡告密的人,更不愿意跟您這樣的先生講話。’”
“別里科夫一陣心慌意亂,他匆忙穿上大衣,臉上一副驚駭的表情,這可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回聽到這么不客氣的話。他已經走出前堂,來到樓梯口,又轉過身說:‘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只是得先跟你聲明:也許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話,所以為了避免別人誤解我們的談話,以致鬧出什么亂子,我必須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向校長先生報告……我要解釋一下,我必須這樣去做。’”
“‘什么,你還要向校長報告?那你就去吧,報告去吧!’”
“科瓦連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猛地一推,別里科夫滾下了樓,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雖然樓梯又高又陡,不過滾到樓下的別里科夫絲毫沒有損傷。他站起身來,摸摸鼻子上的眼鏡,看它碎了沒有。可是,在他滾下樓的時候,正好瓦連卡回來了,她還帶著兩位太太。站在樓下的她們呆呆地瞧著這一幕。這簡直太可怕了,對別里科夫而言,他寧愿自己摔斷了脖子,或者是摔斷了兩條腿,也不愿讓人看到他的慘相,更不愿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這樣一來,全城的人一定都會聽說這件事,還可能會傳到校長的耳朵里,傳到督學的耳朵里,哎呀,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啊!別人可能又會畫一張漫畫,到頭來自己就只能奉命辭職了……”
“好不容易別里科夫才站起來,這時瓦連卡才認出他。瓦連卡瞧他那揉皺的大衣、套鞋,還有他滑稽的臉,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還以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于是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回響在整個房子里:‘哈哈哈!’”
“這一串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大笑聲從此結束了一切。結束了別里科夫和瓦連卡的婚事,更結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他沒有看見瓦連卡做什么,也沒有聽見瓦連卡說什么,徑直回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撤去了桌子上瓦連卡的照片,然后躺在床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大約三天后,阿法納西來對我說他的主人不大對頭,是否要派人去請醫生。我來到別里科夫的房間,他正躺在帳子里,身上蓋著被子,一句話也不說。在我的逼問下,他也只是回答一聲‘是’或者‘不’,然后就一聲不響了。阿法納西滿臉愁容地在他的旁邊走來走去,深深嘆出來的氣就像酒館里冒出的白酒氣味。”
“一個月后,別里科夫離開了人世。我們都參加了他的送葬儀式,兩個中學和宗教學校的教師也都去了。這時候的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安詳,甚至也還有一絲喜悅,好像暗自慶幸終于被裝進一個套子里,再也不必出來了。真的,他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老天爺仿佛不愿他離去,出殯那天,天空一片陰沉,下著毛毛細雨。我們大家都穿上了套鞋,打著雨傘。瓦連卡也來送葬了,棺材下到墓穴的時候,她還痛哭了好大一陣。由此我發現烏克蘭的女人不是笑就是哭,不哭不笑的時候是沒有的。”
“說句實在話,埋葬別里科夫這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當我們從墓園回來,大家都露出憂郁謙虛的表情,其實大家的內心是快活的。就像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碰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就會到花園里去跑上一兩個鐘頭。這就是自由的時刻!啊,自由啊,自由!”
“從墓園回來后,我們的心情好極了。可是,一個禮拜還沒過完,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和先前一樣無聊、雜亂、嚴峻,局面并沒有一點兒好轉。雖然別里科夫被我們埋葬了,可是,像他這樣活在套中的人還有千千萬萬,不知道將來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人呢!”
“是啊,問題就在這里。”伊萬·伊萬內奇說著點上了自己的煙斗。
“像別里科夫這樣的人,將來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呢!”布爾金又重復了一遍。
這個頭頂已經全禿、又矮又胖的中學教師走出堆房,他留著一把黑胡子,幾乎和腰一樣齊,跟他一塊出來的還有兩條狗。布爾金抬起頭,由衷地贊美道:“多美的月色,多美的月色啊!”
已經是午夜了,右邊的村子有一條長街,它遠遠地延伸出去,大約有五俄里長。一切事物都已經沉浸在深沉而靜寂的夢鄉里,沒有絲毫動靜,大自然怎么能這么靜呢?月夜中寬闊的街道、茅屋、干草垛和楊柳,都讓人感覺一片恬靜。這時的村子被夜色包得嚴嚴實實,沒有了勞動、沒有了煩惱和憂愁,只是安心的休息,這讓大地顯得那么溫和、那么美麗,一切壞人壞事都消失了,一切都讓人滿意。左邊村子的盡頭便是田野,田野好像要一直伸展到天邊,這片田野被朦朧的月光籠罩著。
“是啊,問題就在這里,”伊萬·伊萬內奇又重復了一遍,“我們住在空氣污濁的城市里,交通十分擁擠,拼湊些無聊的文章,難道這一切不就像套子一樣嗎?我們的一生都消磨在懶漢、無所事事的蠢女人和愛打官司的人身上,說著各種各樣言不由衷的話,難道這不就是生活在套子中嗎?嗯,如果您還樂意聽,那我就再給您講一個很有意義的故事。”
“不要講啦,時間不早了,也該睡覺了,”布爾金說,“還是留到明天再講吧。”
兩個人走進堆房,蓋好被子,睡在干草上。他倆剛要睡著時,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好像有人在堆房附近來回徘徊,走一會兒停一會兒,過了一分鐘,又是一陣吧嗒,吧嗒……村里的狗大叫起來。布爾金說:“這肯定是瑪芙拉。”
腳步聲漸漸遠了,最后聽不見了。
“你看這個世道,人們睜著眼睛做假,支棱著耳朵說假話,”伊萬·伊萬內奇翻了個身說,“如果你大度地包容了他們的虛偽,他們就會罵你傻瓜。你忍受委屈和侮辱,卻不敢公開說正直的話,還不得不微笑著敷衍著別人,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一口飯、住一個角落、做個不值錢的小官兒罷了。不行,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算了吧,您,您還是別亂扯了,伊萬·伊萬內奇,”布爾金說,“還是讓我們早點兒睡吧!”十分鐘后,布爾金已經睡著了,可是伊萬·伊萬內奇還在不停地翻身、嘆氣,后來他干脆起來走出堆房,坐在門邊,吸起了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