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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專題(4)

高華教授曾在論文集《革命年代》的后記中說:“1990年代是沉潛的十年,也是埋頭耕耘的十年。在市場化大潮洶涌的大環境下,守住自己的一份小天地,會有些寂寞,可是這個‘市場經濟’不是你期盼的嗎?今天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撲面而來,可是我要的難道是這樣的‘市場化’?不解,也是無力,只有在書齋中面對那些泛黃的書卷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說來還得感謝我所經歷的那個年代:革命年代,既有大震動、大改組、大破壞,也意味著風卷殘云、摧枯拉朽,其間有血淚、痛苦、死亡,也有激情和理想。我等有幸或不幸生長在這個年代,它給了我巨大的沖擊,也給了我動力和人生的坐標,我和我的那些理想主義的朋友從此注定不會為了功名利祿去做研究,也不會心如死水,像研究古董那樣回望過去。于是,就在這喧嘩、實利主義的九十年代,守著某種信念,以及可能已是陳詞濫調的所謂‘知識分子的責任’等,開始摸索著觀察、研究逝去的年代?!备呷A教授生前的這段肺腑之言,深刻地揭示了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雙歧性,既有悲劇性的毀滅與傷痛,也有理想主義的感召力,同時更深刻地指出了后革命年代的悖論,被呼喚而來的市場漸漸被權力綁架,并未帶來國人期盼的公平正義與自由平等,反而消磨著從這個理想主義時代走出來的“歷史中間物”的個性與希望,全面世俗化的中國社會似乎全然不見那曾經彌漫在神州大地的高調的“革命理想”,這究竟是革命從來就沒有真正成功的標志,還是革命的遺產被市場這個巨獸全面吞噬的象征?

正如寫作《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所言:“當過去不再照耀未來,人的心靈就會茫然地游蕩?!边@或許正是此時此地我們需要重溫、回顧與反思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最深刻的理由吧,我們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肯定不是一個探索的結束,而是象征著一個永恒的開端啟新,希望有更多的學者、讀者與我們一同來回望、品味和思慮那個遠未清晰也更遠未過去的二十世紀中國革命。

“重寫革命史”

唐小兵(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以下簡稱“唐”):近年來,對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回顧與反思是中國學界和公共知識界的一大熱點,以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為主題的學術會議也召開過很多次,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學術會議大多由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學科主辦,反而很少由歷史學科主辦。你怎么看待這一現象?

王奇生(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以下簡稱“王”):相對于其他學界,歷史學界召開以革命為主題的大型會議確實很少。辛亥革命百年之際,歷史學界的會很多,但主要討論辛亥革命有關的問題,較少將二十世紀中國革命作為一個學術問題來討論。從2011年開始,當局和歷史學界高調紀念辛亥革命的時候,其他學界似更傾向于反思革命,而這種反思基本上是一種批判性的重構,并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

唐:在這種反思里面,關于辛亥革命的徹底性(或者不徹底性)的問題被重新審視,出現了《立憲時刻》(高全喜)、《舊邦新造》(章永樂)等一批學術著作,中華民國這個亞洲首個共和國的形成,不再被視為僅僅有革命黨人甚至立憲派等力量的政治運動的產物,清皇室也開始被認為以《清帝遜位詔書》的形式共同參與了民國的構建。對辛亥革命所謂舊民主主義革命的不徹底性的認識似乎成為了左右國人歷史知識的一個前提,在這種歷史框架中,具有徹底性的革命才是道德上正當的。深受章太炎影響的魯迅在小說中對辛亥革命的批評之一,就是認為這場短暫而速成的革命沒有觸及社會領域的深刻變革,只是一個上層的政體和國體變換。近些年來,這種因教科書、意識形態、傳媒等而約定俗成的觀念遭遇強有力的質疑和挑戰,一種質疑革命而贊美改革的社會思潮,借由歷史書寫而形成一股重新認識辛亥革命的潮流。比如以前總是說革命的不徹底性是不好的,現在說“不徹底性”是一種妥協和讓步,一種注重政治責任倫理的博弈和談判,這才是一個民族共同體走向政治成熟的表現。你怎么看待這樣一種“重寫革命史”現象?革命歷史的合理性難道換一個思路來看,就變得沒有多少了嗎?這是真正的歷史思辨還是可能導向一種歷史虛無主義?

王:我們做歷史研究的和其他學科的學者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撇開我的專業僅僅從現實處境來談的話,或者脫離歷史情境來討論革命的話,我絕對是一個反革命者。但是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去評判歷史上的革命的時候,我主張把革命放置于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去討論,不要簡單地、抽象地肯定或否定革命。每一場革命的發生與演變,都有具體的、獨特的時空背景。研究中國革命,有必要將革命放回到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和社會經濟文化變遷的大背景下考察,不可在“神化”與“魔化”兩極之間簡單往復。作為歷史研究者,既要將革命放回到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情境中去“設身處地”地理解,又必須使自己與這場革命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冷眼旁觀”,只有這樣,才能客觀平實地解讀“過去”。一般社會科學更關注“?!保噲D從中尋找“規律”、“法則”、“結構”與“普遍意義”;而歷史學則更關注“變”,關注具體的情境,強調因時而異。歷史學者更注意“設身處地”去理解歷史行動者的所思所為。研究革命歷史同樣如此。當時的人為什么要選擇革命,為什么選擇那樣一種方式的革命。作為研究者要重現他們的思考和選擇,既要理解革命者,也要去理解那些不革命者與反革命者,而不是以“后見之明”的眼光指手畫腳,或以今天的現實政治與自身立場去任意裁決歷史。

最近數年來,國內歷史學界有“重寫”革命史的態勢,并形成一股新的革命史研究熱。這一輪革命史研究熱,明顯超逸了傳統革命史學的藩籬,試圖對革命進行純學理的實證探討。對現實政治的焦慮與對未來中國走向的縈懷,牽動國人對中國革命歷程進行重新反思與探究。這意味著新革命史研究熱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是為當下問題向過去尋找答案。近年來,對中國革命的重新思考,確實產生了一批富有洞見的學術論著。但也不乏以當下現實需要為出發點,漠視歷史邏輯的歷史寫作。說《清帝遜位詔書》將統治權完整讓與民國,從而建立起了大清與民國的主權連續性,意指民國政府的合法性是由清廷授予的。我也關注到這一說法。其實,無論是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還是西方意義上的現代革命,均無主權授受之說。革命就是顛覆,其正當性來自革命自身,并不需要由被革命、反革命的一方來履行一道轉讓、授予、贈予之類的手續和儀式。革命是一種“非常規政治”。革命有其自身的邏輯,不可以常規、常例、常情、常理論之。我們不能以常規政治的邏輯來解讀非常規政治,更不能以非歷史的眼光來評判歷史。

社會科學注重“求解”,而歷史學則注重“求真”?!扒笳妗笔菤v史學的生命,把歷史真實的情形搞清楚,是歷史研究的首要目標。當然,歷史研究若能在“求真”的基礎上進一步“求解”,那就更上層樓。革命史研究不應停留于革命過程的描述與“再現”,可更進一步探尋革命的原理、機制以及革命的政治文化。所以各學科之間并非“隔行如隔山”,完全可以互通互補。我不反對歷史研究適當借鑒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只是要運用得當,而不是生搬硬套。

理解歷史的三種邏輯

唐:我覺得這里面一直有三種邏輯的交纏。一種是歷史的邏輯,就像我們剛剛講到的,對歷史人物和歷史現象的認知,是通過史料挖掘、想象力、基于常識的推斷,嚴密地把它呈現出來。另外一種就是理論的邏輯,比如從法學、社會學或者政治學的概念與視野去看,先設置一個企圖解釋一切歷史因果的理論架構,然后將歷史中的事件、環境、偶然性、人物等往里面填充,形成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框架,當然基于這種社會科學性邏輯的作品做得比較好的也有歷史感。還有一種邏輯是道德邏輯,就是對歷史人物的評判完全是道德邏輯,比如說很多人一提及孫中山,就說是愛吹牛和忽悠人的孫大炮,很污濁的私德不好的一個人,是一個玩弄權術的人,一提起蔣介石就說他剛愎自用、任人唯親、虛偽、道學氣等,更別說對毛澤東、劉少奇等中共政治人物的評價了。這三種邏輯,歷史邏輯、理論邏輯和道德邏輯在重建和評判歷史人物和歷史現象時應該如何駕馭?

王:我還是覺得歷史研究者首先應該從歷史的邏輯出發,歷史自身的邏輯是一個主導性的邏輯,就是說你要把歷史人物放回到歷史的時空里面去,而且應該重視當時人、當事人的感受、體驗和評判。當然,當時人、當事人的認知和評判也不是統一的?;蛟S歷史學的魅力之一就在于,當歷史人物的評判本身有分歧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去呈現?就中國現代史的書寫而言,長期以來我們對辛亥革命的立場是站在革命黨的立場上肯定革命,否定清廷和袁世凱。近年來,也有學者將其顛倒過來,站在清廷的立場或者袁世凱的立場上。而章永樂的新著《舊邦新造》則處理得比較好。他將清末民初各種政治力量的聚散離合和眾聲喧嘩呈現出來,革命的法統是怎么回事,清朝的法統又是怎么回事,這兩個法統之間是怎么競爭的,包括這兩個法統內部又有哪些不同的分歧,作者把它一一呈現出來。在清末民初這段歷史過程中,即使同一個歷史人物都會有立場上的反復,所以這里面他并沒有對哪一個人進行道德評判。我贊成這樣一種歷史研究。歷史不可能只是一種聲音,任何時期的歷史都會是一種非常復雜的狀態。歷史寫作最好能將當時的多種聲音和復雜的歷史過程盡量完整地呈現出來。

唐:是不是可以說,革命之所以發生,其實也是多種復雜的歷史因素的推動,它有一個向心力在里面,革命黨既有強力的推動作用,同時也是在順應某種歷史的邏輯,它不是簡單的忽悠大眾的過程。這樣看來,有些學者把革命看成一小撮主張革命的知識分子通過報紙、雜志等新媒體,以及廣泛的社會動員等各種方式把很多人席卷過來的過程,是一種過于片面的觀點。

王:一般以為,革命是因為統治階級“失道”、“失人心”,社會矛盾激化到了無從解決的地步,人民才被迫揭竿而起的。這意味著革命是“發生”的,而不是“發動”的,是自然來臨的,而不是人為制造的。其實革命發生的機制非常復雜,難以一概而論。有的革命是“逼”出來的,有的革命是“造”出來的,更多的革命恐怕是有“逼”有“造”,即朝野雙方合“造”的。革命史研究不能孤立地研究革命力量一方,應將革命的主體、客體以及局外各方放置于同一歷史場域中探討,以再現其復雜多元而又關聯互動的歷史本相。探討革命的成敗,既不能忽視社會經濟的結構性因素,也不能輕視革命行動者的主觀能動性,必須重視革命過程的極端復雜性,警惕過度決定論。無論辛亥革命,共產革命,還是臺灣的民主轉型,都是多種因素共同起作用的產物。其中一個因素的改變很可能改變整個事件的走向和最終的結局。近年來,中國革命史的研究成果越來越細致地呈現革命過程的復雜性、歧異性和偶然性,這其實也間接地反映了我們以前的歷史觀和研究方法過于簡單化了。最近數年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有顯著進步,清政府、立憲派、袁世凱等各種政治勢力均被納入研究者的視野。共產革命的研究同樣如此。

唐:確實,從學科特性來說,作為人文主義學問的歷史學和社會科學是有點不太一樣:社會科學往往尋求一個解釋的框架、規律、模式、變量,試圖給出一個統合性的解釋,然后這個解釋框架是可以普遍化的,但是歷史學更多的是對歷史現象和歷史人物的解讀,我們在理解最后呈現出來的成果時,往往以其是否貼近歷史與人物為標準(也就是歷史敘述與歷史自身之間是“隔”還是“不隔”)。因此可以說,歷史學具有強烈的人文主義氣味,它試圖求解的是歷史中人物的全部復雜性。我們剛才討論對革命史應該予以同情之理解,就是應該把革命人物自身的或者反革命自身的復雜性呈現出來。這種人文主義其實是需要人把情感及對歷史人物的理解帶進去的。就是說你要帶進去才能理解研究對象,但是在寫作的時候得把它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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