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專題(3)
- 變革的節奏(東方歷史評論 04)
- 許知遠主編
- 4469字
- 2016-08-16 14:25:57
不同于被1870年的普法戰敗所震撼的1830一代,1860年前后出生的一代人趨向于反軍國主義,并對偉大國家等觀念甚少興趣。這一時期出現一批如呂西安·德卡夫和喬治·達里恩的反軍國主義活動家。但是,“德雷福斯事件”及1898年的“法紹達事件”同時在法國內部及國際舞臺中暴露了法國的孱弱。這也促成了此時代中如巴雷斯和夏爾·莫拉斯的一批人迅速地轉向了國家主義。同時,這一時代中較為年長并經歷了1870年戰敗的一批人(如歐仁·艾蒂安)的帝國主義殖民主張也得到了擁護。歐仁·艾蒂安不但在第三共和國的印度支那及非洲殖民地軍官中(如加列尼和他的副官利奧泰)有一定的影響力,隨后1860一代的殖民地軍官也加入了他們的陣營。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包括夏爾·芒然以及法紹達戰爭中的軍事首領讓–巴蒂斯特·馬爾尚。法國在國際事務中的挫敗,也讓普安卡雷和巴爾東領導的1860一代的政治人物重新審視并希望重塑法國的國際地位。亞歷山大·米勒蘭等原先反對用軍隊鎮壓罷工游行的社會主義者也變成國家與軍隊的堅定支持者。
我們所提到的五代人中的最后一代人出生于1890年前后。這代人從與“德雷福斯事件”直接相關的政治矛盾與宗教矛盾中受到的影響,遠小于自德雷福斯事件其后的政治形勢中受到的影響。他們對政府的綏靖政策持不同意見。他們認為在“美好時代”時期執政的1860一代的政治家為權力出賣了原則,將政治理念獻祭給了政治妥協。他們認為走中間路線的共和國是各政治勢力——特別是激進派——政治交易的產物:它代表了那些政治家中的猶太人、新教徒或與國際性組織有瓜葛的人對國家利益的出賣。這代人選擇或極左或極右的政治立場。他們中的一些人受到了如巴雷斯和莫拉斯等極右派的感召,加入后者以推翻腐敗的共和國,并建立一個充滿生機、受大眾歡迎的皇權為目的的法蘭西運動組織。他們中的另一部分人成了夏爾·貝璣的追隨者。(夏爾·貝璣原為左派,但因同盟者的出賣轉向天主教與愛國主義。)
這代人的集體身份通過1913年的一份名為LesJeunesGensd’aujourdhui[6]的社會調查進入公眾視野。從統計方面講,這份調查的取樣對象相對單一。它主要的調查對象是各大學、高等專科院校以及最優秀的大學預科中的知識精英階層。從這個層面來說,這份調查更像是1820年的學生人口調研的另一個版本。這份調查宣稱1890一代與在“德雷福斯事件”前便已委靡頹廢的1860一代完全不同,這代人不再慵懶萎靡,他們總是積極向上、躍躍欲試;對如足球一類的集體運動充滿熱情,對飛行更滿是艷羨。他們的父輩是反對教權的唯物主義自由思想者,但他們卻贊揚展示宗教的美麗上帝的恩典,并發起參與了“天主教文藝復興”運動。他們中的很多人是由馬薩尼所領導的基督教民主運動的成員,他們希望能在政教分離的共和國重新散播基督教信仰。盡管這個時代中的一部分人反對軍國主義,并且反對法國參與最終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國際戰備競賽,但這份調查表明,此時代的主要觀點還是基于愛國主義的對國家軍事政策的支持。他們對1905年威廉二世訪問摩洛哥丹吉爾表示支持摩洛哥獨立并由此所引發的第一次摩洛哥危機期間德國所表現出的咄咄逼人的氣勢感到震驚憤怒。當1911年德國派出戰艦抵達阿加迪爾港宣示德國在摩洛哥的利益時,第二次摩洛哥危機爆發,而法德關系也變得更加劍拔弩張。因此,支持法國殖民地擴張政策的這一代人也自然同意巴雷斯將收復普法戰爭中割讓的阿爾薩斯——洛林地區作為首要國策的主張。
恩斯特·普西夏里是這代人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祖父是我們前文提到的歐內斯特·勒南。普西夏里畢業于法國反教權思想的主陣營索邦大學,但后來卻歸順了天主教。與人們設想的不同,他并沒有選擇學術研究的道路。相反,他加入了殖民地軍隊,在非洲戰場作戰,并創作了多部以愛國主義及尚武精神為題材的小說。他是一戰戰場上法軍軍官的典型代表,也是第一批在一戰中陣亡的法軍軍官。他在1914年8月22日戰死于比利時戰場。兩個星期后他的老師夏爾·貝璣也死于馬恩河戰役。這些人是經歷了凡爾登戰役、貴婦小徑戰役的1890一代中的中堅力量。最終,像他們一樣在一戰中陣亡的一百五十萬法國軍民,既表明了法國民眾團結的力量,也宣告了自大革命以來的內部紛爭終告一段落。
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回顧與反思
——唐小兵對話王奇生
審視二十世紀中國這場“漫長的革命”,會發現它具有復雜的歷史性格,它始終無法用幾個歷史概念就能夠完全洞穿或籠罩,隱含在其內的極為復雜的歷史信息和政治能量造成的余波至今蕩漾。
1944年1月7日,延安作家蕭軍在日記中寫道:“路上想著共產黨對我這些可憐的辦法——貧乏我,為難我——感情是悲痛的,但我對他們并無怨恨,更不存在任何幻想。只是盡自己最大的力量,掙扎著生活,在這荒涼的鄉村里度過這兩年,在臨行時只要他們不用任何可恥的手段阻止我,就好了。我完全以被處苦役的心情來度過這日子,只當是被剝奪了自由,被流配這山村,隨便它多少時日罷,我將忍耐著,無論他們用出什么辦法來——軟或硬——我的意志是不可屈的,方向是不可變的。我相信,我決不會為任何可羞恥的暴力而低頭——甚至剝奪我的生命。”
這是在香港剛剛出版的蕭軍《延安日記(1940——1945)》的一個片段,卻濃縮著中國共產革命中的巨大情感能量,尤其是那些具有個人英雄主義情結更不用說自由主義情懷的文化人在這場革命中的心情與命運,這部日記,與早些年出版的《父母昨日書——李銳、范元甄通信集》(李南央編注)、《延安四年》(沈霞),以及大量已出版的有關革命年代的回憶錄、口述史等,構成一個新的觀察中國共產革命的視角,即一個更加私人性、情感性的角度,從而激蕩起更多學者、讀者重新考察中國革命的興趣。
阿倫特曾經在《過去與未來之間》這部隨筆集中說過:除非經由記憶之路,人類不能達到縱深。而就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閱讀、研究與記憶而言,仍舊有太多歷史真相有待澄清,有太多意識形態式的觀點有待辨析,更有太多被扭曲的歷史記憶有待矯正。從這個角度而言,革命從來就不是博物館里過去式的遺產,革命曾經構成執政黨統治的合法性來源,而如今,革命年代的遺產正在被重新激活,來賦予當下的政治治理以道義資源與統治技藝。對于左派來說,那是二十世紀最激動人心的一場浪漫主義冒險和成功的暴動;對于自由派來說,那是借由革命的名義,從一個威權主義的專制轉入極權主義的歷史悲劇;而對于古典派來說,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全面摧毀了中國傳統的熟人社會、溫情與儒家式治理結構。因此,在這關乎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記憶場域,已經發生過并且一直未曾斷絕基于不同認知、經驗與立場的爭論甚至爭斗。二十世紀中國革命,構成了當下中國這個世俗社會的“內在的他者”。
毫無疑問,今天回頭來審視二十世紀中國這場“漫長的革命”,會發現它具有復雜的歷史性格,它始終無法用幾個歷史概念就能夠完全洞穿或籠罩,隱含在其內的極為復雜的歷史信息和政治能量造成的余波至今蕩漾。大體而言,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在時間的延續上構成了一個“三部曲”,即辛亥革命、國民革命和共產革命,雖然領導革命的政治力量和革命自身的階級基礎大為相異,革命的目標和意識形態也有差別,但這些革命之間仍舊存在一些歷史的相似性,比如對暴力的迷信、對傳統的否定等。尤其就共產革命來說,它在所展現的歷史過程中呈現出更為復雜的動力和結構,它有其神圣性的一面,這些我們在早期革命者那里看到的更多,如在惲代英的日記、李大釗的政論、張聞天的文學作品、瞿秋白的《多余的話》乃至陳獨秀的性格等中間,都可以找到蛛絲馬跡。這場革命絕非無厘頭的起義,更不是傳統社會的秘密政黨政治可以概括,也不單單是對蘇俄革命的一次克隆和變異。共產革命因其對社會平等、人類自由、無階級無祖國社會等崇高目標的追尋,展現出了一種新的歷史圖景和社會想象;而它對于弱者、底層、無助者乃至一切被壓迫者等在道義上的無限支持,又賦予了這場革命更為深刻的道德意識和情感力量;考慮到這是一場由知識分子發動并以其依托的家庭、家族、階層為造反對象的革命,我們就能更深刻地理解這場革命的神圣性與悲劇性。而與此同時,革命卻有著強烈的世俗性格,無論是早期革命的動員過程,還是延安供給體制形成中的等級體系,尤其是建國后的社會主義體制,都深深滲透著按照身份、資歷、立場、歷史等進行資源分配的原則。對共產主義社會的想象,也同樣彌漫著世俗化的色彩,世俗欲望的刺激與運用,其實也同樣構成了革命動員的發動機之一。這就是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吊詭,它的意識形態與政治實踐之間,表面上似乎互相撕裂,但其實互為奧援,這無疑形成了一座對所有革命參與者構成精神劫難的煉獄。最初的革命真誠性,真的完全淪落為在政治斗爭中迅速長成的、以革命名義自我正名的虛偽性甚至表演性?我們應該如何認知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參與者的道德狀況與心靈體驗?此外,革命與傳統、革命與暴力、革命與意識形態等議題,都是值得反復去探索的史學命題。
就近二十年來的學術研究而言,中國革命史的研究逐漸從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中掙脫出來,與中共黨史研究一樣逐漸形成自身的問題意識、研究方法、史料來源、知識框架與學術傳統,換言之,正在慢慢地形成一個新的學術領域的自主性。在這個過程中,涌現了一些典范性的“革命史成果”,如高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國際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1933——1934)》等,以及臺灣學者陳永發的《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延安的陰影》,美國學者麥克法夸爾、沈邁克合著的《毛澤東最后的革命》,裴宜理的《安源——挖掘中國的革命傳統》,形成了研究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熱潮。更有年青一代的學者紛紛通過檔案、工作筆記、書信、報刊等各種資料,以個案研究的形式試圖全方位地研究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尤其是共產革命的前因后果。
更為可喜的現象是,這批史學作品再也不是此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落寞,而是“飛入尋常百姓家”了,為讀者所喜聞樂見。關于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史學研究成果正在強力滲透到社會學、政治學、法學、文學等研究學科,構成了積極的互動。回頭來看,已有的對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研究基本上是從政治史、社會史、思想史等視角展開,而隨著大量的日記、回憶錄、口述史等私人性材料的整理和出版,或許從私人德性和情感的視角來重建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心靈圖景,以及在此基礎上更完整地闡釋革命者的行動邏輯與精神動力,也是一種探索新學術路徑的可能:我們有無可能將革命的政治史與革命者的生活史(尤其是日常生活)進行對接?此外,大量與記憶相關的史料的披露,更是給我們提供了從歷史記憶與革命動員、歷史記憶與政治反抗、歷史記憶與社會重建等新視角來觀看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窗口。記憶是與遺忘的斗爭,而對革命記憶的重現與審視,更是與被深埋在歷史底層的“歷史中間物”進行一場超越時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