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專題(2)
- 變革的節奏(東方歷史評論 04)
- 許知遠主編
- 4806字
- 2016-08-16 14:25:57
這代人痛恨復辟王朝、流亡貴族、皇權及教會擁戴者對大革命的攻擊。他們希望能夠重新發現并將大革命定義為一場帶來了自由平等團結的運動。他們希望能夠重新開始革命的試驗,并避免重犯諸如暴力、恐怖統治以及極權專制等影響了革命聲譽的錯誤。這個時代中有諸如阿道夫·梯也爾、弗朗索瓦·米涅、夏爾·德·雷米薩等一批在皇室復辟后活躍在巴黎的自由派記者。在梯也爾和米涅撰寫的關于大革命的歷史中,他們將大革命描述為自由對奴役的勝利、秩序對暴政的勝利。他們對革命的熱情在1830年7月得以實現。1830年7月的這場革命,確立了君主立憲制度以及受過良好教育的有產階級對于國家的管理。而與此同時,同時代中的另一批人卻宣揚1830年的這場革命是對一場本該只依附于共和體制的民主革命的綁架挾持。這批人的父輩中,有在1792——1795年的國民公會中投票贊成處死國王、建立公共安全委員會的國民代表,有親身參與大革命的革命派,還有拿破侖時期的將軍或官員。比如戈德弗魯瓦·卡韋尼亞克,他的父親因對皇室大逆被流放至布魯塞爾,最終在1829年死在了布魯塞爾。奧古斯特·布朗基,他的父親在他的家鄉尼斯于1793年成為法國領地時,被推選為國民公會的代表。還有從神學院畢業的校長弗朗索瓦·拉斯帕伊,雖然他并非成長于革命家庭,但他卻在拿破侖的百日政權時期成為一名煽動民意支持革命的公眾人物。他們將羅伯斯庇爾、圣茹斯特及馬拉等雅各賓黨人作為自己的革命行為模板。他們用馬拉的革命報紙《人民之友》來命名他們于1830年7月30日成立的社團。當社團在來年被解散后,他們又用“人民權利組織”來命名新的社團。雖然戈德弗魯瓦·卡韋尼亞克于1845年辭世,但他的同仁們成功地組織策劃了1848年的革命。他們宣揚1848年的這場革命通過選區集會保證了人民參與制定憲法的自由,通過確立男性公民的普選權彰顯了公平,通過派別間的融合避免了暴力。但在現實面前,他們同樣無法避免暴力或淪于極權。1848年6月,巴黎東區的無產階級發動暴亂尋求社會平等政治平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卡韋尼亞克的弟弟歐仁,一位職業軍人,被委以軍事全權以鎮壓暴亂。然后在1851年,經過普選產生的總統——拿破侖的侄子路易-拿破侖·波拿巴通過發動修憲政變重新確立了極權。隔年,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稱帝。因此,無論他們的身份是1830年的革命者還是1848年的革命者,1800年前后出生的這一代人經歷了雙重的打擊。此后,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了流亡或遠離政治。
1800年前后出生的這代人在宗教問題上也爭執不休。其中的一部分人驚恐于1815年拿破侖百日政權期間重現的革命趨勢,隨繼成為天主教會及皇室堅定的支持者。他們中包括亞爾斯本堂神父和費利西泰·拉梅內。雖然這兩人都是在1800年前出生,但他們都是出于對拿破侖百日政權的恐慌及反對于1815年加入天主教會成為神父,并立即開始了重建法國民眾天主教信仰的傳教工作。而同時代人中的自由派,因為他們所支持的政權一步步滑向專制極權的泥潭,也開始變得極端反對教士參與政治、并希望能摧毀天主教會與皇權的同盟者。這個目標在1830年得以實現。與此同時,拉梅內斷言與絕對皇權的聯盟并不是保護宗教的最佳方式,與自由的同盟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護宗教。他帶領他的學生及一批志同道合之士試圖尋找一種宗教與自由共存的方式,但這一努力不久隨著教皇的反對而夭折。但于這個時代尾端出生的弗雷德里克·奧扎南,在1848年開始重新嘗試尋找宗教與民主共存的形式。從文化層面或政治層面分析,出生于1800年前后的這代人是浪漫主義的一代。維克多·雨果和大仲馬都是革命派子弟,他們的父親同為軍事將領。畫家歐仁·德拉克洛瓦也被傳言為塔列朗的私生子。他們的作品都面向新的受眾,以新的手法探索關于愛、自由、暴力的主題。在軍人子弟中同樣也包括一些杰出的女性。例如德爾菲娜·蓋伊(她的母親通過革命時期的1792年《離婚法》與她身為拿破侖時期軍官的父親離婚)和喬治·桑(她的父親是繆拉將軍的副官,在她四歲時辭世)。她們及同時期的其他女權主義者強烈反對于1816年實施的禁止離婚的法令,并通過新聞活動及文學創作為女性尋求更大的公共空間。德爾菲娜·蓋伊(婚后名為德爾菲娜·德·吉拉爾丹)支持1830年的革命,喬治·桑也投身于1848年的共和事業。但關于法國的國際地位,這代人都對法國1814——1815年間的戰敗感到極端失望,并對政府未能重塑拿破侖時期法國的輝煌感到不滿。儒勒·米什萊和埃德加·基內等同時代的一批人一直希望能夠重塑法蘭西的榮光,并讓法國再次成為這暗淡的現實世界中自由與文明的明燈。
因為1848年的暴動與鎮壓,以及隨后路易-拿破侖的政變及專制,在1830年前后出生的第三代人并沒有多少機會產生對革命的錯覺。與或相信君主立憲或為共和吸引的上一代人不同,1830年左右出生的這代人不再拘泥于意識形態,也不再執迷于某種特定的政府形式,他們變得更加務實。這代人是建設者而不再是夢想家。自1848年后,以男性公民普選權為形式的平等已經成為深入人心的既成事實,路易-拿破侖并沒有取消而是恢復了這種平等。相反,因為同時期有一種普遍的憂慮,認為將自由設為唯一根本的目的會使自由本身慢慢淪為暴力,因此真正受到攻擊而處于危險境地的是自由,或者說有秩序的自由。這代人中如埃米爾·奧利維耶等一批人服務于法蘭西第二帝國。他們試圖使帝國變得更加自由化,在1870年第二帝國崩潰前確立的憲法也使他們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另一批人得益于第二帝國的崩潰,得以成為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建立者。他們建立議會政體,以期同時避免帝國的極權及1871年巴黎公社的無政府主義混亂。這批人的領袖包括萊昂·甘必大、茹費理、奧古斯特·舒勒-科斯特納和朱麗葉·亞當(他是甘必大政治生涯發端的沙龍的主持人)。當然,并非同時代中的所有人都是選擇中間路線的務實者。同時代中的另一陣營從1848及1851年的事件中得出不同的結論。對于他們來說,法國工人階級在1848年六月起義中對于自由及經濟保障的訴求以及拿破侖三世在1851年的政變,恰恰表明了資產階級會不惜使用暴力手段以保護自己的利益的本質。此陣營中的一批人追隨蒲魯東的腳步將全部精力投入無政府主義運動;而另一批人卻信奉布朗基自第二帝國監獄中傳播的雅各賓派革命哲學,或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后期通過第一國際的一系列會議漸為人們熟悉的馬克思社會主義。這個陣營中的代表人物包括儒勒·瓦萊斯、亨利·羅什福爾和路易斯·米歇爾,他們希望通過1871年的巴黎公社運動完成1848年六月起義未竟的事業。
1830年前后出生的這一代人在其他領域也留下了自己的印記。他們反對權力的過度中央集權化。盡管認同巴黎的政治決議中央化,但是他們非常希望行政職能能夠被分配到各省級單位,各省又能夠對于市鎮管理者的任命向地方長官及市議會提供意見。雖然他們這一代人在第二帝國時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但他們清醒地意識到在第三共和國治下事態正發生顯著的變化。因為第二共和國和第二帝國恢復了教會的政治影響力,這代人希望能夠降低教會的這種政治影響。同時他們也特別希望能夠阻止教會在國民教育領域日益顯著的影響力。但這代人對于教會的反對,更多的是植根于科學主義及對科學的信仰,而非似他們的前輩一般單純地去除舊習、打破偶像崇拜。他們樹立了一種新的以對社會秩序的敬畏為根基的世俗道德觀念,以取代在公立學校中的以對地獄的恐懼為基礎的宗教道德教育。歐內斯特·勒南寫就了非常學術化的《耶穌傳》。這本書將耶穌的一生設定于當時的歷史背景中而去除了很多神話性的因素。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教育大臣費里法也將宗教儀式與宗教教育從公立學校的課程設置中去除。因為教會的影響力在女性教育領域最為顯著,故而1830年前后出生的一代特意設立了針對女性的公立教育。而同一時期,以瑪麗亞·德雷姆為首的女權主義者也在為女性尋求公民權利,并成功地在1884年重新為婦女爭取到離婚權。在藝術領域,1830年前后出生的一代藝術家更趨向于現實主義而非理想主義。親歷了夢想在赤裸粗暴的政治與軍事力量面前的無力后,龔古爾兄弟、福樓拜和小仲馬等一批作家決定將全部的精力獻給對現實生活更精準的描述。在繪畫領域,繼現實主義畫家庫爾貝之后,出現了一批以馬奈為中心的印象派畫家,他們將創作的注意力轉向了現實生活,而不再是以描述歷史與傳奇為繪畫的中心。在國際關系領域,法國在普法戰爭中的戰敗,在國民中引起了最沉重的苦痛。普法戰爭的失敗是這代人成年生涯中具有決定性的事件。人們在民族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后,開始對國家定位進行深刻的反思。歐內斯特·勒南、弗斯特爾·德·庫朗日和恩斯特·拉維斯都在戰后對重新定義法國、恢復國家自覺意識、重塑民族自信方面做出了貢獻。[5]
在1860年前后出生的第四代人在普法戰爭及巴黎公社運動期間還只是少年,所以這兩個事件對于他們的影響遠沒有其對他們父輩的影響深遠。這代人在第三共和國的早期,當保皇派、拿破侖復辟派及大規模群眾性革命對現有政權已不具備顛覆性的威脅時,進入成年階段登上歷史舞臺。至十九世紀80年代,許多保皇黨人及拿破侖黨人已歸順共和,甚至一些馬克思主義者、社會主義者也投身于民主事業進程。這一切的起因是1897——1899年間的德雷福斯事件。此事件重新引發了共和派與反對共和者、天主教會與反教會者之間固有的矛盾,同時,它也引發了反猶者與支持猶太者、革命主義愛國者與保守國家主義者間的新矛盾。在1860年前后出生的這代人,從此事件中認識到這些矛盾已經背離了正常的爭論范疇,政府需要通過平和的綏靖政策使各派別間的矛盾得以驅散緩和。人們需要建立一個走中間路線的共和以吸納中和各派別的代表及聲音。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后及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所謂“美好年代”時期,這代人中的政治中右派和中左派構成了政府中的中堅力量。在中右派中有雷蒙·普安卡雷、路易·巴爾東和約瑟夫·卡約等人。在中左派有如阿里斯蒂德·白里安等曾在短時間內為無政府主義所吸引的原社會主義者,也有如亞歷山大·米勒蘭和勒內·維維亞尼等從未真正信奉過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者。盡管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如讓·饒勒斯并無在政府中的實權,但他卻成功使其所在政黨的中心從革命化的階級斗爭轉向社會民主主義。
這個時代的人試圖在多個領域使共和國重新煥發活力。在政府職權劃分方面,盡管1830年前后出生的一代人做出了一定的改革,但自1800年以來桎梏法國發展的行政中央集權化依然存在。這代人希望對此作出改變。洛林的巴雷斯、普羅旺斯的夏爾·莫拉斯以及朗格多克的讓·夏爾·布倫,都是呼吁地區自治的活動家中的代表人物。在宗教領域,這代人努力平息由“德雷福斯事件”引起的關于宗教的爭斗。阿里斯蒂德·白里安在政教分離的談判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羅馬天主教廷與法國世俗政府間的既有協議規定法國的天主教會從政府處獲取資助,而作為回報,法國的天主教會需聽命于法國的世俗政府。以阿里斯蒂德·白里安為代表的一批人成功廢除了這項協議。因此,教會可以再次以獨立自由的組織形式存在,人們也再次可同時以天主教徒及共和主義者兩種身份存在。這代人中也產生了新一代的女權主義者。他們中既包括La Fronde報的編輯瑪格麗特·杜蘭德,也有如讓娜·施瑪爾和馬德萊娜·佩爾蒂埃一樣的律師和醫生。讓娜·施瑪爾通過法律手段尋求已婚婦女自由支配自己收入的權利,而馬德萊娜·佩爾蒂埃則作為醫生發起保護女性控制生育及墮胎權利的運動。在文化領域,這代人是象征主義的一代。他們的描述對象與他們父輩所極力描述的現實生活保持了距離。他們試圖從原始藝術、神話或傳說中尋求達致完美精神層面的靈感。這一類藝術家的代表人物包括蘭波、馬拉美及其追隨者紀德、瓦雷里、普魯斯特,畢沙羅及其追隨者瑟拉和西尼亞克,高更及其追隨者維亞爾和莫里斯·丹尼,以及音樂家德彪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