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長心目中的好孩子，同學眼里的優等生。不會偷偷逃課跑出去看電影，不會參加任何人的生日派對，不懂得怎樣給人送生日禮物。不迷戀任何一部肥皂劇，不喜歡其中的任何一位主人公，不對什么男明星花癡，也與這所學校的風流事件隔絕。我同這所學校最帥的男孩同桌，可我從沒因此而想入非非，也沒覺得享有什么福利。我只是覺得他性格開朗，笑起來嘴角的酒窩很可愛。除此之外，我們只是同學。不理解的是，為什么每節課間，門口就擠滿了來觀摩他“美貌”的女生。我不參與什么八卦，也從來不因為學業優秀而成為八卦的對象。每天，安安穩穩地讀書、上課、寫作業、考試，再安安穩穩地回家。
這期間唯一足以讓人怦然心動的就是他。
而他，此刻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共度一生。
從不敢說愛他，哪怕只是當著自己的面。因為我一直懷疑，如果他發覺了我的愛，還會不會那么深情地當眾讀出我的文章，會不會毫無顧慮地用手帕清理我的頭發，會不會將喜糖這樣肆無忌憚地散落在桌面上，讓我無意間看見，然后黯然神傷。
傍晚五點鐘，下課鈴聲響起。
在傍晚五點鐘，試卷被人收走。
墻上的掛鐘敲了幾下。傍晚五點鐘。
就在傍晚五點鐘，他大概已經走在了紅地毯上，被他的妻子溫柔地挽著手臂。
傍晚五點鐘，耳邊突然回響起他的聲音，溫柔敦厚：
萬物有靈時常讓我流淚，于我而言幸福也不過是長久的信任換取的滿足。
2013年2月3日星期日22：30
于哈爾濱
再見，幼兒園
時間過得真慢啊，每一天都這么慢。太陽什么時候能下山，這樣他們就可以到操場上玩耍曰月亮什么時候能消失，這樣孤單的夜晚就會過去。
從家里到幼兒園有一段陡坡，媽媽每天把方小奇放在自行車后面，就從這個陡坡轉彎。轉彎的時候媽媽會喊一句：奇奇，抓緊了啊。奇奇就緊緊抱住媽媽的腰。從第一天去幼兒園開始，他就愛死了這段陡坡。當他把小臉緊緊貼著媽媽后背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旋轉的，像公園里的木馬。
幼兒園為每個孩子編了號，奇奇是50號。每天早上，他要在門衛領一張小卡片，進班級的時候插到門口的口袋里，口袋上寫著每個人的號碼，他每次都擔心自己放錯了卡片，那樣老師就會以為他今天沒來上幼兒園，過年就得不到小紅花了。
第一天開學，小朋友們都聚集在小一班的教室里，搬著小板凳坐得整整齊齊。老師給孩子們準備了蠟筆和彩筆，黑板前貼著一幅畫。大家都安安靜靜地話，奇奇在門口搬了一個板凳，找個角落里坐下。他回頭的時候看見媽媽朝他笑，他以為媽媽不要他了，他會在這里一直待下去，呆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為止。他看一眼周圍陌生的小朋友，突然號啕大哭。其他的孩子都笑了。
媽媽還是走了。
他覺得自己孤單無助，或者媽媽和爸爸都不要他了。他們平時最要好，一定是嫌他每天笨手笨腳，把他丟在這個地方。奇奇盯著那個笑容滿面但卻有著一股說不清的嚴肅勁兒的阿姨，想，這不會是我的新媽媽吧。他怕她。
一天下來，奇奇終于記住了。他有了三個新媽媽，一個是會彈鋼琴領著他唱歌的楚老師，一個是在黑板上寫著數字帶他們讀故事的趙老師，還有一個是教他畫畫，也就是早上走過來安慰他的宋老師。他還記住了一個叫慧慧的小女孩，做早操的時候被長得高高大大的隋瀟瀟踩疼了腳，不敢吭聲，眼淚含在眼睛里。他想沖過去保護她，可是隋瀟瀟高他半頭，他沒敢。他記住了慧慧，因為做完操排隊回教室的時候她無緣無故走過來掐了他一下臉，一點都不疼。
中午的時候，所有小朋友都要到一扇彩虹門后面睡午覺。小朋友們在門口排起隊，等著老師叫到自己，然后走到自己的床旁邊。奇奇的頭頂是一個叫大義的淘氣包，他總是在奇奇睡覺的時候拽他的頭發，奇奇瞪他、啐他都沒用，只能忍。右邊是慧慧，那個掐他臉的小姑娘，長著一張圓嘟嘟的小臉。他們的床緊緊挨著，趁著老師不在，他們就偷偷蒙著被子玩猜手指，就是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指，讓另一個人猜哪只是中指、哪只是食指的游戲?；刍蹚牟黄圬撍?，還經常幫他對付大義，奇奇覺得慧慧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右面大約隔著半米是另一個瞌睡蟲，他一直記不住他的名字，什么峰的。他每次爬上床就安然入睡，起床鈴打過了也起不來，奇奇猜想他一定是因為在家里尿床，睡不好才到這里貪睡的。奇奇從來沒和這么多人擠在一起睡覺，沒有媽媽在，他睡不著。所以每次躺下來不是東張西望就是和慧慧聊天，要么就是和大義吵嘴。老師來蓋被子的時候假裝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起床之后小朋友們穿好衣服，到太陽下面圍著操場跑、玩耍。他們很快就分成三隊，一隊叫老鷹隊，一隊叫小雞隊，還有一隊叫警察隊。隋瀟瀟成了老鷹隊的隊長，大義成了警察隊隊長，而奇奇被選成了小雞隊隊長。三個隊里大約有五六個人，都是自愿加入的。當然還有一種小朋友搖擺不定，今天在老鷹隊，明天又去了警察隊，后天到小雞隊。不過他們大多沒有什么好下場，最后三個隊都不要他。這已經不是一個游戲，而變成一種任務、一個使命。奇奇的任務和使命就是保護小雞隊隊員不被老鷹隊的抓走，因此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和老鷹隊的人對峙，絞盡腦汁保護他的隊員和自己。而老鷹隊的任務則是抵抗警察的干擾，警察多半站在小雞隊這邊，但有時也因為主持公道譴責小雞隊的無理取鬧，有時甚至因為隊長收了老鷹隊的幾顆泡泡糖就假裝無視小雞隊的遭遇。
他們每天在操場上奔跑，為了躲避老鷹隊的偷襲，他們有時也會主動出擊，在滑梯后面伏擊，用樹枝和碎草向老鷹隊發起猛烈的進攻。警察隊這個時候就會出面調解。老鷹和小雞都怕警察，因為好像警察隊的隊長大義總能讓老師信服，奇奇就親眼看見一天晚上放了學之后他和老師聊著什么，老師笑著拍了拍他的頭。
老師從來沒有拍過奇奇的頭，不是因為他的頭大，而是因為他太不喜歡吭聲，一副對老師愛理不理的樣子。在幼兒園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就這么坐著，在角落里，看著他還叫不出名的這些小朋友聚在一起開著玩笑打打鬧鬧。他懷念被爸爸媽媽圍在中間的感覺，他想聽人給他講故事，只給他一個人，沒有別人，這樣他可以隨時打斷他。當然他最擔心的，莫過于那個媽媽不要他。他想念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面抱著媽媽的感覺。這里的媽媽對他還好，但是她們不會過來抱他，甚至還會罵他、批評他，讓他在上課的時候站起來。他不是不喜歡站起來，比起老老實實地背著手坐在那個硬邦邦的板凳上，站起來確實舒服很多。但他受不了的，是別的小朋友都坐著，只有他站著，他們能輕而易舉地看見他在摳鼻子、打哈欠、走神。這樣老師就會停下來，指著他說，方小奇，你再不乖我就讓你出去。他不明白，摳鼻子、打哈欠、走神和想撒尿究竟為什么不對，但在老師看來卻是天大的事情。因為那天他打算溜出去撒尿的時候被老師扯著脖領拎了回來，說，你忘記舉手了。
可是我憋不住了啊。憋不住也得憋。
就像忍耐睡覺的時候大義揪他的頭發，忍受老鷹隊一次又一次沒皮沒臉地抓走他的伙伴，在沒有一朵小紅花的日子里默默著急一樣，奇奇覺得，這種忍耐也未嘗不可。
奇奇最得意的時候，就是語文課上他被叫起來讀課文。課文不難，不過是猴子和桃子、狐貍和西瓜、大老鼠和小老鼠之類的?？墒切』锇閭兯坪醵疾徽J得上面的字，只有奇奇認得。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認識這些字的，只記得每天晚上爸爸都會拿來一本圖畫書給他讀，后來他自己讀，讀著讀著就認得了。于是，每次語文課上他都第一個舉手站起來朗讀課文。老師甚至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在午休的時候站在彩虹門前面給全班的小朋友讀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印在沒有畫的書上，厚厚的，掂在手里好重。奇奇就站在一張桌子上，搖搖晃晃，讀故事。神氣極了！開始，遇到不認識的字他就跑到老師那里問，后來發現老師們不大理他，她們不是在聊他聽不懂的東西，就是在休息室里打瞌睡。他就越過所有不認識的字，偷偷記下來回家問爸爸?；蛘撸约杭傺b端著書本，編一些覺得精彩的故事。小朋友們會漸漸睡著。他們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會一點點暗下去，然后，整個房間都是他的。那是他最為享受的時候，直到被叫去睡覺。
躺在床上，奇奇睡不著，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么能干，認得那么多字，把故事講得那么好……這時，慧慧扯了扯他的被子。奇奇扭了扭身體，湊了過去。慧慧神秘兮兮地說：“方小奇我給你看樣東西。你閉上眼睛?！逼嫫骈]上眼睛，睜開的時候看見慧慧手里拿著一輛巴掌大的玩具汽車，亮綠色的外殼，精致的后視鏡，連車門都能打開，方向盤都能轉。只是奇奇的手指塞不進那輛車門，只有慧慧那細細的手指能摸到方向盤。奇奇興奮極了，奪來小車，悄聲嘟囔著“嘀嘀嘀”。小車在被子下面，滑過他幾乎是光著的身體。他覺得自己是一輛大型發動機，可以給全世界所有這么漂亮的汽車發電，然后讓它們飛奔起來！
奇奇玩夠了，把小汽車遞給慧慧。突然問，慧慧，我給你看樣東西，你有嗎？他一邊悄悄把被子的一角掀開，一邊偷偷盯著慧慧的眼睛，唯恐她也有，那不就不新鮮了么?；刍垠@訝地盯著他被子下的那個像田螺一樣的奇怪的東西。再掀開自己的被子找了半天。她說，我可以摸摸嗎？我沒有。奇奇開心極了，既然她沒有，那肯定是特別金貴的東西。就貼到床冷冰冰的欄桿上，把那個東西“遞”了過去。
啪。奇奇嚇得坐了起來。慧慧的手縮了回去。趙老師站在身后，兇神惡煞。奇奇的被子被徹底掀開，挨了重重的兩下。他覺得好疼，像一屁股坐在鋼板上一樣，老師的手怎么會那么硬呢？他嚎哭著，被老師從床上拎了起來。慌亂之中，他回頭看一眼慧慧，看見她邊抹著眼淚邊偷偷藏起了那輛小車，才放心地走了。
晚飯了，小朋友們都在吃飯。只有奇奇還站在門口，老師不給他飯吃。他忘記問老師自己為什么不能坐下來，為什么屁股上挨了兩下，為什么慧慧不理他了。他瞥一眼旁邊的鍋里是白菜粉條和土豆，還有白花花的大饅頭，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想起媽媽給他做的飯，他可以吃個夠，也從來沒因為什么事情站這么久。每天的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家里守著電視看動畫片了?，F在電視里一定在演他最喜歡看的黑貓警長。自從當了小雞隊隊長之后，他覺得自己和黑貓警長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只是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怎么找到他們。他想，等他會寫更多的字了，就給他們寫信，他們一定會把他帶到那個他心馳神往的地方的，他們也一定不會再拽他的頭發、打他的屁股、讓他站在這里受委屈。
窗外黑漆漆一片，方小奇開始想媽媽和爸爸。他們這個時候會在哪兒呢？他們會給他鋪好被子等著他刷完牙鉆進去么？他們會把故事書放在床邊，拍著他哄他睡覺么？他盯著老師和小朋友們在他周圍走來走去，看著他們聊著天吃著飯，他好像被遺忘了。慧慧呢？她跟另一個要好的小伙伴在一起，那么開心，她在說些什么呢？她會把他們的秘密說出去么？晚飯過后，小朋友們走到寫著自己學號的儲物柜前，拿走了自己的電子琴，開始上音樂課了。趙老師終于朝他走過來，讓他回到座位上去了。他最不喜歡音樂課，因為他看不懂黑板上蝌蚪和毛線一樣的東西。他不喜歡楚老師甜膩膩的聲音。她總是停下來問：小朋友們，你們都懂了嗎？我已經不是小朋友了，奇奇想。我是小雞隊隊長，還會讀課文，而且還有一樣你們都沒有的東西。我為了這個東西被老師罰站，還失去了慧慧。除了爸爸和媽媽，我兩件最珍貴的東西都沒有了。
楚老師笑著說：小朋友們，把你們的手輕輕放在琴上，然后抬起來，這樣，像小燕子一樣，飛。
奇奇覺得這是女孩子才玩的游戲，就像布娃娃一樣。他喜歡慧慧，也是因為她不只喜歡布娃娃，還喜歡小汽車。他停下來，偷偷看著周圍的小伙伴。看啊，大義學得多吃力，那雙手一點兒也不像小燕子，倒像動物園里的熊掌。隋瀟瀟呢，坐在小板凳上腿擰成了一道彎，太難看了。還是慧慧的手最好看，那么小，起起落落，好像拍在自己身上一樣。他屏住呼吸抬起頭看楚老師，咦，她的眼睛怎么發著光？！哦，原來在眼鏡片后面。這樣怎么看得清。方小奇左左右右地移動，看著白熾燈在楚老師的眼睛上反射的白光，時有時無，像一只自己遙控的手電筒一樣。他笑出了聲。
方小奇！
他捂住了耳朵，以為是幻覺。接著，他看見楚老師走了過來。
方小奇，你到慧慧那邊坐。慧慧，你看著點他。
奇奇搬起小板凳屁顛屁顛地走到慧慧旁邊，朝她笑了一下。結果慧慧理都不理。他失望極了。本來還想告訴她楚老師的眼睛是一把遙控手電筒呢?；刍?，你為什么不理我？
我聽老師說，你耍流氓。
耍什么……流氓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就是耍流氓。老師說的。
奇奇一急，舉了手。站起來大聲說，老師，什么是流氓？
楚老師盯著他看了半天，說，方小奇，你別搗亂了，去旁邊抄數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