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奇在老師咄咄的目光中走到一邊，攤開格子本，鋪在小板凳上，他自己蹲在地上，抄數(shù)字。他得從1開始抄，每個數(shù)字一頁紙，一直抄到9，接著才是0。他握著用了一半的鉛筆，手狠狠地按在紙上，防止自己手總是不聽話地抖。心里默念：1要頂格寫，1要頂格寫，1要頂格寫……寫到2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媽媽在送他上幼兒園的時候，跟他說，要聽老師話哦。他一直很聽話，他聽著她們說的每一句話，可是為什么還要罰站、抄數(shù)字、失去慧慧。他不明白。

那天夜里，躺在慧慧旁邊。借著窗外淡淡的月亮，他看見她睡得很香。她的小眼珠左動右動，媽媽說那是在做夢，她會夢到我嗎？奇奇想。

他好想叫她起來，陪他說說話。他好像一整天沒有說話了，除了讀故事書的時候。他把手放在她臉上，摩挲著。好安靜啊。大家都睡了嗎？奇奇聽見房間的那邊有人在哭，很小聲，一個男孩子的，分不出是誰。他想，我可不哭，男孩子是不哭的，今天自己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就哭，真是太難看了，以后不要了。

半夜，他被哭聲驚醒。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夢。他趕緊擦干了眼淚，看看周圍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然后把頭蒙在被子里，想起剛剛夢見媽媽和爸爸，他們說，方小奇，我們走了。還有他的姐姐，他好久沒見過她了。

他又哭了起來。他們也許真的都不要他了。

后來，奇奇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臉上還掛著眼淚。天亮的時候慧慧已經(jīng)不在，大義也不在，怎么瞌睡蟲也起床了？！奇奇猛地坐起來。發(fā)現(xiàn)整個房子都空了，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床上的被子都疊了起來。他們?nèi)肯Я耍∫魂圀@慌，奇奇突然感到自己屁股下面涼涼的，不會又犯了老毛病在被子上“畫地圖”了吧，這下丟死人了！他扯開被子，站在床上，對著空無一人的教室，再一次哇哇大哭。趙老師來了，把他放在另一張床上，然后一邊責(zé)怪他一邊抱著被子出去了。

他停不下來，眼淚就是止不住往外流。這時候小伙伴們做早操回來了。從彩虹門望進(jìn)來，嘻嘻哈哈亂作一團。他們一邊用食指劃著臉蛋，一邊喊，尿床大王，丟丟丟。方小奇，丟丟丟。他繼續(xù)哭，直到小朋友們都跑開了，筋疲力盡。不知什么時候，他手里多了一塊餅干，大概是趙老師給他的早餐。可是他吃不下。小朋友們在做什么呢？

他跳下床，拎著鞋，踮起腳尖，躲到彩虹門后面。他看見趙老師把什么峰的那個小朋友放在桌子上，他在給同學(xué)們讀課文！奇奇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如自己讀得那么連貫。那個桌子是屬于他的！他氣急了，大叫著沖到桌子前，還沒來得及理論一番，就聽見小朋友們此起彼伏的笑聲。趙老師走過來，拎起他，氣急敗壞地說，方小奇，你不穿褲子跑到這來表演啊？我給你洗了半天被子你還來丟人現(xiàn)眼！真不害臊！

方小奇不反抗了，他知道自己掙脫不了趙老師的胳膊。就老老實實地被拉去穿了衣服。他從彩虹門走出來的時候，覺得臉在發(fā)燒。他決定不再和這些人說話。

自由活動課，他坐在操場一邊的雜草叢里，想媽媽，想回家。他不知道這個院子的外面是什么，那段陡坡還在么。要是沿著那條陡坡向上爬，他一定可以找到家的。正想著，一正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叫：方小奇，老鷹隊又開始抓人了！一正剛剛轉(zhuǎn)到小一班，奇奇和他不太熟。他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隋瀟瀟帶著一伙人正在拉他的隊員。他跳起來，沖了過去。剛剛下過雪的地面跑起來吱吱呀呀，操場里沒有雜草和樹枝可以揀來當(dāng)武器了。奇奇覺得孤立無援，一眼看見大樓一側(cè)的排水管下面掛著兩顆長長的冰凌。他小的時候經(jīng)常和院子里的小伙伴用這樣的冰凌挖雪坑、埋子彈。隋瀟瀟朝他跑了過來，他想要是自己也被捉走了小雞隊就全部覆滅了。他二話沒說，用盡全身的力氣掰下了一顆冰凌，趁著隋瀟瀟跑過來的時候拼命丟了過去！隋瀟瀟沒有防備，冰凌一下子砸到了他臉上。他停了下來，捂住了臉。小雞隊和老鷹隊一哄而散。只有方小奇站在雪地里。

他好像看見隋瀟瀟臉上出了血。他不會死掉吧。他要是還活著，也一定不會饒了他和小雞隊的。說不定他還會來打他，像欺負(fù)慧慧一樣欺負(fù)他。隋瀟瀟被一群老鷹隊的人帶走了。他們一定是帶他去見老師了。那樣他就又會被罰站、被小伙伴們嘲笑。他不想這樣。

方小奇就那么站著。環(huán)顧四周，圍墻被漆成淡綠色，他最喜歡的顏色。這個地方一定有一個出口可以逃出去。外面不遠(yuǎn)處就是那個熟悉的斜坡，就是平時媽媽帶他走過的雪地。這時有一件事從他腦袋里一閃而過。

前幾天大義曾經(jīng)帶著他和幾個小朋友沿著一個小樓梯到樓頂。那里有滑梯、蹦床、秋千和蹺蹺板。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蹦床和滑梯的入口都用鋼絲纏起來了。還是他沖到前面費了好大力氣扭開鋼絲，把小朋友們放了進(jìn)去。大家趁著老師沒發(fā)現(xiàn)之前玩?zhèn)€夠，直到宋老師扯著嗓子在樓梯口喊他們，幾個老師沖上來把他們?nèi)颗u了一通才悻悻回去。他可以到那里躲上一天。這樣就沒人找得到他。到時候他們會叫媽媽來，他最喜歡的那個媽媽。媽媽會帶他離開這里。

樓梯口就在他身后。奇奇一個轉(zhuǎn)身就上了樓。

天又飄起了雪，紛紛揚揚。黑垂的烏云布滿整個天空，灰蒙蒙，云里霧里。操場上恢復(fù)了寧靜，只有秋千在風(fēng)里擺蕩著。奇奇坐在滑梯口，正對著大門。風(fēng)吹到他臉上，像小刀一樣。他能清晰地看到不遠(yuǎn)處的院子外面，行人來來回回地行走，有老奶奶提著菜回家，還有叔叔阿姨推著車子散步。可是小朋友們呢？他們一定在其他的幼兒園里，和他一樣，闖了禍不知道躲到哪里，尿了床被人嘲笑。我打人了，說不定隋瀟瀟已經(jīng)死了。方小奇越想越怕，開始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他突然看見老師和小朋友們沖到操場上，喊他的名字。前面的那個穿深灰色羽絨衣的是楚老師吧，他雖然不喜歡她的電子琴課，但是覺得楚老師對他最好，她從來不因為他淘氣懲罰他。可是楚老師最近好像生病了，她的肚子出奇的大。前幾天她領(lǐng)著他們排練聯(lián)歡會舞蹈排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跑到廁所去。她在那里吐個不停。孩子們嚇壞了，都圍在廁所門口，踮起腳尖隔著窗子看她。她的肚子里會是什么呢？會是哪吒么？方小奇喜歡她。因為她看他的眼神是溫柔的，不帶什么責(zé)怪，那讓他心安。宋老師也不錯，他不會因為誰畫得不好看就罰他站。只是她最近也不大對，經(jīng)常捂著胸口跑到休息室，接著就不再出現(xiàn)在班級里。其他的老師還不要他們大聲嚷嚷，也不許他們湊過去看。他們只能默默地拿起彩筆畫畫，一畫就是一天。時間過得真慢啊，每一天都這么慢。太陽什么時候能下山，這樣他們就可以到操場上玩耍；月亮什么時候能消失，這樣孤單的夜晚就會過去，幼兒園就又恢復(fù)了生氣；周末什么時候能來，這樣媽媽爸爸們就會帶走這群不省心的小崽子讓三個老師喘口氣。在所有老師里，方小奇最怕趙老師，那個把他舉上高高的桌子、又讓另一個小朋友也享受同樣待遇的老師；那個說他耍流氓讓慧慧離開他的人；那個在吃飯的時候罰他站在一旁不理他的家伙。還有，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沒穿褲子就沖進(jìn)了教室，卻要等到大家都笑完了才把他拽回去……其實，方小奇和她，還有一段說不清的糾纏。

一個月前，班里新來了一個叫小智的男孩，他頂著個光頭，比奇奇長得還矮，流著鼻涕，臟兮兮的，看起來比別的孩子都小。就是這么一個邋里邋遢的男孩，贏得了趙老師的寵愛。奇奇看見趙老師替他抄數(shù)字、替他換洗衣服、還給他喂飯。可是他飛揚跋扈，從來不知道道謝。一次算術(shù)小測試，小智坐在奇奇旁邊。他還偷看奇奇的本子！奇奇拼命捂住，慌亂之中算錯了一道題。結(jié)果他的本子上出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錯誤答案：7+4=12——奇奇后來看見了。那天下午的時候，老師把沒能做對全部題目的孩子們都叫來，在廁所門口找了一塊地方，讓他們跪在地上把算錯的題目各抄一頁。奇奇被叫到了名字。可是小智沒有。

那天，奇奇和其他十幾個小朋友跪在廁所門口，借著昏黃的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抄著。慧慧哭了，她不是有意算錯的。奇奇拍著她安慰說，慧慧，不哭，趕緊抄，抄完了就可以回去了。他這輩子也忘不掉7+4=11。他同樣忘不掉的，還有小智本子上大大的對勾。他開始厭煩趙老師，雖然每周末媽媽來接他的時候趙老師都格外熱情，還當(dāng)著媽媽和他的面表揚奇奇識字多，反應(yīng)快。奇奇想開口告訴媽媽，當(dāng)面戳穿她的謊言，可是看見媽媽高興的樣子就不忍開口。他沒把趙老師的謊言告訴任何人，就像他沒把小智測驗的錯判告訴任何人一樣。他知道沒人會相信他。看著趙老師和媽媽夸張地笑著寒暄，他覺得渾身發(fā)冷。他想起小智欺負(fù)慧慧的時候他就在場，小智轉(zhuǎn)動著院子里的轉(zhuǎn)椅，慧慧上到一半就被甩到了地上。慧慧哭了，奇奇拉著慧慧去找老師說理。趙老師只是沖著小智和奇奇笑了一下，她竟然沒有批評小智！奇奇不明白。還有一次，早操之前，小朋友們擠在休息室門口取杠鈴。這些杠鈴是木頭做的，很輕，放在一個大箱子里，顏色紅的、綠的、藍(lán)的、黃的都有。擠在人群中的時候，奇奇的手被擠得舉在空中，他想去搶另一只藍(lán)色的杠鈴，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有人撞到了他的胳膊，他的手就那么一下子打在小智臉上，不偏不倚，啪的一聲。奇奇還沒來得及解釋，小智就瘋子一樣朝他撲過來，把他摁倒在地上，用拳頭打他。小智雖然比奇奇矮半頭，但力氣十足。奇奇拼命掙扎著，他的手還是重重打在他身上。再后來小智被趙老師帶走了。他看見趙老師摸著他的臉問，疼不疼。奇奇覺得自己渾身都疼極了，可是趙老師只是瞪了他一眼就走了。慧慧這時走過來，蹲下來，遞給奇奇一只藍(lán)色的杠鈴，和奇奇之前捏在手里的藍(lán)色杠鈴正好湊成一對。奇奇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奇奇看見走在這群人最后面的是花老師。她是剛剛來幼兒園教他們英語課的。奇奇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學(xué)那些畫出來的東西，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她讀那些他根本不明白的句子。花老師好像是他們的大姐姐，性情溫和，總是帶水果糖獎勵給表現(xiàn)好的小朋友。因此他從來不喜歡英語課。可是好多小朋友都在花老師進(jìn)教室的時候一擁而上，爭著搶著說：花老師，我想你啦……花老師，我昨天晚上夢到你啦……花老師，你的裙子真漂亮呀。花老師一高興，就會給他們糖吃。方小奇不喜歡說這些，雖然他好想要她手里的糖果，可是他明明沒有那么想她、沒有夢見過她、她的裙子也沒有媽媽的裙子好看。所以方小奇從來沒從花老師那里得到過糖。但是，他還是喜歡她的。她叫方小奇的名字的時候特別像他的姐姐，她笑起來特別好看。

奇奇的姐姐半年前離開了他。那時候全家人都哭成一團，只有奇奇沒哭。因為他想先找到姐姐，問問她到底怎么了，為什么全家人這么傷心，到那時再哭也來得及。可他的姐姐再也沒有出現(xiàn)。奇奇好想她。但他明白，那個在他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人是他的姐姐，不是花老師。

奇奇呆坐在樓頂，覺得自己快要凍成冰棍了。這時候楚老師挺著大肚子找到了他。一把把他摟在懷里，說，傻孩子，你跑到這兒干嗎啊？大家都在找你呢！奇奇碰到了楚老師的肚子。他好奇極了，趴過去和“哪吒”說話。

哪吒！哪吒，你什么時候出來和我玩啊？你出來了，我的玩具都給你。

楚老師朝他溫柔地笑著，眼睛里含著眼淚。他和她下了樓。

之后他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晚飯的時候他又被趙老師帶到教室門口站著。大義的鼻子里還塞著衛(wèi)生紙，惡狠狠地看著他。但他都已經(jīng)不在乎了，因為再過一個鐘頭媽媽就會來接他，到時候趙老師就會又對他客客氣氣的，也沒有人再敢欺負(fù)他。他就這么站著發(fā)呆。看著小朋友們爭著搶著向老師要鍋里的肉丸子，他覺得他們都沒有志氣。他什么都不想吃，只想見媽媽。他的目光落在教室一側(cè)儲物柜上的花手絹上了。他還記得聯(lián)歡晚會之前，他被選作舞蹈隊的一員跟著楚老師排練。他哼著《搖太陽》的旋律，想起自己兩只手拿著花手絹的樣子。……我們一起搖呀搖太陽，不要錯過那好時光……他當(dāng)時跳得多賣力！一次排練之后滿頭大汗。可是表演的前一天，他開始跟不上音樂的節(jié)奏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楚老師要他站在另一個隊伍里跟著跳。他告訴自己，媽媽會在舞臺下面看到他跳舞，她會為他驕傲的，所以依舊跳得很賣力。可是演出當(dāng)天，他在的隊伍被請到臺下去。孩子們垂頭喪氣。奇奇差點就哭了出來。聽著自己無比熟悉的旋律響起，臺上認(rèn)識的小朋友們排好隊形準(zhǔn)備開始，奇奇控制不住自己了。為了讓媽媽在舞臺上看到自己，他悄悄爬上舞臺一旁的樓梯，趁著沒有老師注意到他，他沖到了舞臺上！他沒化妝，也沒有手絹。但他跟著旋律在最前方翩翩起舞。說實話，奇奇并不擅長跳舞，他不如他的姐姐動作靈活，總是笨手笨腳的。可是這一次，他看見自己的媽媽坐在臺下，興奮極了。那是他的舞臺，燈光、音樂、舞伴、掌聲，還有媽媽幸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