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亡者之舞(2)
- 無盡長門
- 唐缺
- 4989字
- 2016-08-16 17:15:20
很奇怪,只不過過了一夜而已,桌面上的塵土卻顯得有點厚,游俠詛咒著遲到的助手,扭頭想要找一張抹布擦一下灰塵。但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了手掌的異樣。一低頭,他心里猛然一凜——他的雙手掌心都變成了幽藍色,一股麻癢的感覺開始擴散。
“如果你想活命,最好聽我的話,因為這種毒只有我才有解藥。”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然后門被推開,一個年輕美麗的金發女子走了進來,但在這位游俠的心里,此刻的她與一只毒蜘蛛無異。
雪懷青給游俠服下了暫時控制毒性的藥,講明了自己需要調查的事。這位游俠深知尸舞者用毒的厲害以及他們比毒藥還厲害的冷酷內心,不敢有絲毫反抗,選擇了乖乖就范。
“但你得給我點時間,”這位游俠很無奈,“宮里的事情可沒有那么好查,而且這個人已經快六十歲了,很可能早就不再擔當這個重任了,除非他升成了高官。要是他不再擔當金吾衛了,那就更難找了。”
“三天。”雪懷青簡短地說。
“三天太短了,根本來不及,”游俠近乎哀求地說,“至少得給我七天吧?”
雪懷青想了想:“五天。”
她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就走,說明這就是最終的價碼,不允許再還價了。游俠毫無辦法,耷拉著腦袋目送她的雙腳跨出店鋪的門檻。
所以雪懷青有五天的時間無事可做。這里是大城市,不是僻靜的鄉野,她沒有辦法很輕松地找到尸體來練習尸舞術,那樣未免太招搖了。至于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那樣到街上去閑逛,對于她來說,實在是過于困難了。無論城市本身還是城市里的人,在她眼里都不過是一些蒼白空洞的符號,引不起她任何興趣。更何況,那些男人們掃視過來的目光也總是讓她很不愉快,她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長得那么好看,也許當一個丑女就不會有人注意了。
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成天枯坐在客棧里,背誦那些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毒方,或者沉入冥想。很多不同的門派都有冥想這門課程,但各自的方法和意義均不相同。秘術士的冥想是為了更好地體驗星辰力,令精神力得到增強;長門僧的冥想是為了思考,為了探尋生命的終極意義。而尸舞者的冥想與上述兩者都不相同,其目的是為了感應死亡。
尸舞者是一個終生都和尸體打交道的行當,傳說最早起源于一種叫做“趕尸”的行為。據說在越州的某些蠻荒之地,當地人懂得用獨特的方法驅使尸體行動。當那些人客死異鄉的時候,同鄉就可以驅策著他的尸體一起走回家鄉,然后下葬,這種趕尸的方法就是尸舞術的雛形。在如今的越州,人們并不能找到一個符合該傳說的地方來證明這一點,而其他一些關于尸舞者這個職業產生的說法更是光怪離奇荒誕不經,難以讓人相信,甚至雪懷青都覺得是胡說。
比如師父曾經告訴雪懷青,有一種傳說是這樣的,許多許多個世代之前,有一個自詡的智者看到了九州大陸將會被地下噴涌的魔火所吞沒,但身邊的人沒有一個相信他的說法,反而把他當成了瘋子。這位自詡的智者很是無奈,獨自一人來到一個他認為可以逃過魔火的安全的地方,并且由于相信從此世上再也不會有其他活人,他發明了尸舞術,讓一群尸體來做自己的仆人。當然了,后來世界并沒有毀滅,這位智者也終于被證明確實是瘋子,但是他創造的尸舞術被世人看出了方便,得以流傳開去。
這些說法都沒有被證實過。但無論如何,尸舞術流傳了下來,并且形成了尸舞者這樣一個令人畏懼的獨特門派。尸舞者不喜歡和生人交往,甚至同行之間除了斗法之外也極少來往,很多尸舞者一輩子都是帶著自己使用最順手的幾具尸體獨自過活,直到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默默死去。
而成為一個尸舞者最基本的素質,就是不畏懼死亡,為此他們每天都要進行冥想。在這樣的冥想過程中,尸舞者會慢慢放松自己全部的感官和神智,進入到一種完全空虛的狀態中,有時候甚至于連呼吸都會短暫停止。那種一切感覺的全面喪失,就是尸舞者對死亡的體驗:空曠、虛無、遙遠、冷酷、萬籟俱寂。通過這樣的冥想鍛煉,能夠提高尸舞者對尸體的操控能力,因為比起其他任何人,他們都更加懂得死亡。
最初的時候,雪懷青十分害怕這樣的冥想,她擔心自己在停止呼吸的一剎那之后,就再也無法重新呼吸,會就此死去。但時間長了,她也就漸漸習慣了,并且開始對死亡持一種淡漠的態度,即便是養父沈壯死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掉一滴淚。
這或許就是尸舞者一生的宿命:他們能夠駕馭死亡,但也會慢慢地被死亡所駕馭,最終與之融為一體。雪懷青知道,自己遲早會踏上這樣一條不歸路。
尸舞者不畏懼死亡,其他人卻未必如此,至少雪懷青所找到的那位游俠絕不愿意死去。五天過后,他來客棧找到了雪懷青。
“我不知道我的調查結果能否從你手里得到解藥,但我只能試試,”游俠苦笑著說,“你要找的那個叫做邢萬騰的人,我打聽到了他的下落。他的確曾經是個金吾衛,但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離職不干,后來多次搬遷,大多數人都已經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但是畢竟還是有人知道,是嗎?”雪懷青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是的,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叫徐風章,曾經是邢萬騰的同僚,”游俠說,“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告訴我邢萬騰的下落。我只是一個游俠,不是一個兇犯,不希望用威脅他人生命的方式去挽回自己的生命。所以算是我請求你,希望你放過我這一馬,我會盡我所能,再從其他渠道去想辦法尋找邢萬騰。”
雪懷青思索了一陣子,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游俠:“分成三份,連續三天每天服用一份,毒性就能解了。但此后的一個月里不能喝酒,不能親近女色,否則對身體大有損害。”
游俠聽著她用冷冰冰的語氣說出“不能親近女色”之類的句子,只能在心里暗暗嘆息。雪懷青又問:“那么,你所說的這個徐風章,又在什么地方呢?也許我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法子讓他開口。”
“這個人……現在正被關在刑部的秘密監獄里。”
“監獄?”
“是的,不但被關進了監獄,而且還在經受嚴刑拷打,目的就是逼問他當年的那些同僚的下落,包括邢萬騰在內,”游俠說,“看起來,這件事的性質非常嚴重,而且牽涉很廣。不只是你想找到邢萬騰,官家也想抓住他。”
雪懷青沒有回答,養父翻來覆去形容過的那些場景再次浮現在腦海里。從游俠所打探到的訊息來看,與當年那樁慘案有關的不僅僅是邢萬騰一個人,同時還有徐風章等其他的一些金吾衛。那個早已在心里問過無數遍的問題,也再次跳了出來:這些金吾衛不在皇宮里保護皇帝,跑到鎖河山去殘害一對平民母子,所圖為何?
“我……可以走了么?”游俠可憐巴巴地問。
“再等一等。”雪懷青說。
“你還想干什么?”游俠的臉刷地變白了。
“我只是想要付給你酬勞而已,”雪懷青往他的手上放了兩枚金銖,“誰都得吃飯啊。”
“謝謝,你真是個好心人……”游俠喃喃地說。
雪懷青放過了那位可憐的游俠,只是向他打聽清楚了監獄的具體所在,然后只身前往。天啟城有兩座關押各種極度重犯的監牢,但游俠所說的“刑部秘密監獄”不在其中,確切地說,這只是一間行刑室兼關押室,是一個用來關押尚未定罪、卻又必須令其吐露實情的重要嫌犯的“小黑屋”——這是知情人給它起的別稱。這里充斥著各種駭人聽聞的非法酷刑,卻偏偏極具諷刺意味地歸屬于刑部治下。通常情況下,只有身份特殊或者牽連案件特殊的嫌犯,才有資格享受這間小黑屋里的一切待遇。
也就是說,當年的這一批金吾衛,的確和某些重大案情有關聯,重大到足夠進入小黑屋。沈壯妻兒的死亡背后,必然隱藏著一些駭人聽聞的隱秘。雪懷青繞著刑部大院轉了幾圈,看清楚了外圍的守衛狀況,決定利用深夜潛入探上一探,爭取把徐風章撈出來。
她又回到客棧,正準備進入房間,一名伙計小心翼翼地在旁邊招呼她:“這位小姐,不是小人多嘴,實在是您的那位同伴成天就待在房間里,不出來吃飯,她……真的沒什么問題嗎?我們開店的,最害怕就是遇到……某些極端的情況,您明白的。”
“放心吧,她只是身體不舒服而已,我每天都會給她帶吃的,你不必管了。”雪懷青淡淡地說。
伙計看看她的臉色,不敢再說什么,搖著頭離開了。雪懷青推門進屋,把門反鎖,視線投向了另一張床上。床上躺著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膚色白皙,容顏俏麗,但卻始終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假如離得近一些,就能夠看出來,她的胸口沒有絲毫起伏,說明她的呼吸非常微弱,或者——完全就沒有呼吸。
“師父,我回來了,今晚又得麻煩您陪我出去辦點事。”雪懷青說。
床上的婦人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這是雪懷青一年前去世的師父,而現在,是歸她操控的一具尸仆。在尸舞者當中,徒弟使用師父的尸體,是相當常見的一件事。而一旦最終師父的尸體損壞到不能再用,也只有徒弟能替她安葬。
三
尸舞者是一個相當令人畏懼的職業,在白天的時候,無論是操縱死尸行動,還是尋找和試煉死尸,或者搜尋毒蟲毒草煉制藥劑,都有可能把別人嚇得半死,所以尸舞者最擅長的就是夜間行動。他們有一整套在黑夜中隱匿行跡的獨門絕技,同時一雙眼睛也必須鍛煉到可以在黑暗中視物,因為他們在不少時候甚至需要在地道或者墓穴里穿行。
雪懷青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師父逼著獨自一人下到某個墓穴里去的情景,當時她只有十一歲。墓地里并非一團漆黑,而是有綠瑩瑩的鬼火飄來蕩去,小動物們在泥土里鉆來鉆去,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仿佛是死者的骨骸在輕輕顫抖。空氣里彌漫著甜絲絲的陳腐的氣息,仿佛那些尸體經過長久的演化已經變成了某種佳釀,那氣味實在讓人作嘔。
她一步一步地踏入這片靈魂的棲息之地,只覺得全身的每一處皮膚都在發涼,頭發仿佛要根根直立起來,那種植根于每個人內心底處最深沉的恐懼如野草般瘋狂生長。但她不能后退,只能向前,目的是挖出這個家族墓穴里新近下葬的一具“可用”的尸體,用來培養成她所擁有的第一個行尸。尸舞者對于自己專屬的行尸有一個特定的稱謂,叫做尸仆,一具保存得當的尸仆往往可以使用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幾乎可以算是尸舞者最為忠誠的伙伴。
雪懷青就在這樣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夜走向了她的第一個尸仆。這具尸體是一個健壯的女性,是這個小有名氣的武學世家新近死亡的一員,初入門的尸舞者往往會選擇這樣的尸體,因為體質出色,方便控制。
穿過了長長的墓道之后,她站在了那具最新的棺材面前。掀開棺蓋,新鮮尸體的臭氣迎面而來,但雪懷青能夠通過氣味辨別出,其腐敗程度仍然在“可用”的范圍內。通過特殊配制的藥物,這種腐敗可以被逆轉,讓尸舞者得到一具完整好用的尸體。但這種修補就好比鐵匠補鍋或者木匠修門,只是修補好一件物品,卻不能給尸體帶來新的生命。
雪懷青凝視著眼前這具女尸。死者面容姣好,體態健美,倘若不死的話,大概有不少世家公子年輕才俊來追求吧。但現在她死了,只是一堆等待腐爛的肉和骨,只有尸舞者才能把她從蛆蟲的口中拯救出來,賦予她全新的存在意義。
兩枚長長的鋼針分別刺入了死者的頭頂和心臟,將毒質注入。尸舞者可以用尸舞術操縱任何一具新死不久的尸體,就像雪懷青對她的養父所做的那樣,但要做到長期操縱并保持尸體不腐爛,就必須配合毒物及其他一些更高深的心法,而要讓行尸成為只聽從一名尸舞者駕馭的尸仆,更是需要一種被稱為印痕術的特殊操作。在此之前,雖然雪懷青也操縱過一些行尸,但嘗試制作尸仆,還是第一次。
毒藥通過傷口進入了死者體內,開始重新刺激肌體的活力和體液的流動,而此刻的雪懷青必須要做一件最要緊、卻也最令她惡心和恐懼的步驟。猶豫了一陣子之后,她終于還是顫抖著伸出右手,把食指放進嘴里,用力咬破出血。然后,她把食指放在了死者的額頭上,在那里細心地描畫出一枚符咒。
冰冷而粘膩的觸感。這個女子還活著的時候,想必肌膚也是溫暖而細膩的,帶著少女的體香,但現在卻只剩下了死亡所留下的深深烙痕,每一次觸碰都讓雪懷青覺得頭皮發麻,像有千萬根鋼針在刺著她的背脊。她強行壓抑著自己叫出聲來的沖動,近乎機械地繪制完了符咒,然后開始催動印痕術的最后一步。那枚血紅色的符咒逐漸變淡,最終從表皮上消失,完全被吸入體內。
成功了嗎?雪懷青不知道,這畢竟是她第一次使用印痕術,要驗證是否起效,還需要用尸舞術操控尸體試試看。她一邊想著,一邊嘗試著給尸體發出了一個指令,但由于心情過分緊張,這個指令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偏差。她本來只是想讓尸仆抬起手來,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尸仆猛然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雙冷若寒冰的死人的手,就像鐵箍一樣圈在她的手腕上。
雪懷青終于爆發出了一聲再也難以忍耐的驚聲尖叫。這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尸舞者,而只是像一個普通的十一歲少女那樣,在一個幽暗可怖的墓穴里被一個死人嚇得歇斯底里,過去修煉的種種意志、忍耐、從容、應變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再多叫兩聲,這個家族的人就會趕到了,你懂得什么叫甕中捉鱉嗎?”師父的話語從墓穴的入口處冷冰冰地飄過來,恰似一團飄忽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