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上的企業家精神:從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到現代
- (美)戴維·蘭德斯(David S. Landes) 喬爾·莫克 威廉·鮑莫爾
- 3807字
- 2019-01-03 19:43:39
序言
歷史上的企業家
為什么要慶祝呢?他帶了些什么勝利回來?
他的戰車后面縛著幾個納土稱臣的俘囚君長?
——莎士比亞《尤里烏斯·愷撒》,第一幕,第一場
本書的主旨
對不是歷史學家的讀者來說,閱讀歷史類書籍也許只是興趣所致。這是因為,歷史書中的故事人物往往比小說描寫的還要英勇無畏、超凡脫俗。但是,賞心悅目并非本書的目的。相反,我們要研究一些假設,這些假設對社會整體福利的重要性非同一般。不幸的是,它們很難用諸如統計分析和受控實驗等傳統做法進行驗證。似乎也只有歷史才有望提供一些肯定或否定這些假設的證據。
簡言之,第一個假設認為,如果沒有企業家的參與,發明的實際應用價值及其對經濟增長(至少在增長率和人均收入上)不可或缺的貢獻,將遠低于有企業家參與時的水平。但是,企業家的貢獻遠不止于此。若企業家精神只是“增長的另一種要素”,則數不勝數的發明無疑將“胎死腹中”。如果缺少企業家的參與,我們基本上無緣最近幾個世紀以來史無前例的增長奇跡。第二個假設同第一個假設形成了鮮明對比。它認為企業家的活動并不總是生產性的,也不總是增長促進型的。事實上,企業家有時會破壞增長和繁榮。第三個假設認為,在任何特定時期的任何特定社會中,創業活動的作用方向都嚴重依賴于現行的制度安排,以及這些制度安排為促進、不促進甚至阻礙增長的創業活動所提供的相對報酬。構成本書的諸多研究,不僅出于對該主題的一般興趣,而且試圖對這三個假設進行闡釋。
本文其余部分將略微深入地闡述上述假設,并解釋為什么歷史最有望為它們提供相關驗證;也就是說,實證檢驗中常用的標準處理方法,在這一研究領域可能并無用武之地。
不同創業活動的根本區別:一些假設
若人們單槍匹馬地追求財富、權力和聲望,我們便視之為正在從事創業活動。雇員替雇主做事的積極性通常是有限的,人們自主創業則不然,他們往往會表現出極大的積極性。顯然,有兩種重要機制在其中發揮了作用;為了方便,我們不妨稱之為“再分配性企業家精神”和“生產性企業家精神”。前者的例子有很多,如侵略戰爭、盜竊、賄賂和尋租訴訟等。這里很重要的一點是,區別被認可的或合法的再分配形式(如對保護性關稅的游說)和不被認可的再分配形式(如暴力犯罪)。即使在高度有組織的且“治理良好”的社會,也只有前者的踐行者才能促進繁榮和贏得尊重。應該注意,許多這樣的行為曾被認為是值得稱贊的,其中的一些行為到目前仍然如此。事實上,竭力維護這些再分配秩序的人,通常會被看成英雄,受到人們膜拜。但在工業革命出現之前的幾個世紀,情況開始發生了變化。在一些社會,尤其是佛羅倫薩和安特衛普,商人和金融家已深受人們的賞識。問題是這些城市通常很小,經常遭到貪得無厭的近鄰的壓制,特別是通過有害無益的再分配形式的壓制。但在該時期之前,能提高經濟體生產能力的創新型生產性創業活動似乎相對稀缺,也并未獲得高度重視。
除看重凱旋的戰士并輕視生產性努力的文化態度以外,還存在另一個支持再分配性活動的明確理由。從本質上看,成功的再分配性創業活動的報酬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也很直接。從敵對君主手中侵占的領土、扒手偷得的一個錢包或腐敗官員收到的賄賂……對受益者而言,都是實實在在的收益。這同生產性企業家能獲得的收益形成了鮮明對比,后者的貢獻很大部分會被搭便車者攫取,過去如此,現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如此。對于提高了經濟體生產能力的人,其收益通常是非常模糊的,何時能獲得這些收益也較難估計;更有甚者,那些盜取了大部分收益的搭便車者通常隱蔽得很好,他們深藏不露,伺機而動。事實上,若這樣一個體系運行良好,則生產率提高帶來的大量(也許絕大多數)收益將會流向消費者,通常是國外居民。
道格拉斯·諾思(Douglass North)的研究表明,制度安排在決定收益結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所謂收益結構是指從事社會中的不同創業職業(entrepreneurial occupations)所帶來的相對報酬。若諾思的結論確實成立,而且很難說這個觀點不成立,由此可以推斷,這些制度對決定創業活動在再分配性職業和生產性職業的配置中發揮著主要影響。直到英國工業革命之前,絕大多數國家在絕大多數時期的通行制度,均傾向于支持經濟體中富于創業精神的個人從事再分配性活動。因此,與資本主義興起相伴而來的收益結構的變化,似乎可被視為工業革命之后史無前例的經濟增長的重要原因。在工業革命前,歷史上從未有過這么長期的人均收入的迅猛增長,因此長期的緩慢增長必須得到解釋。如我們認識到的,歷史上并不缺少驚心動魄的大發明時代。但是,為何生產率和產出仍這么低,且增長得如此緩慢?本書的主要目的就是闡釋這些核心問題,這不僅有助于改善窮國當前的處境,而且有助于引領富國走向未來。
為何采用歷史研究法?
早就有人認為,除歷史研究有望為該領域的假設提供驗證之外,不存在其他的證據和分析資料來源。因此,有必要概括說明為什么采用歷史研究法。但是,首先必須強調,中肯地對企業家精神進行統計分析的困難很容易被夸大。事實上,最近已有大量的經驗研究文獻,對企業家的個性特征、他們的活動、融資需求及心理傾向和收入等進行研究。不過,這些文獻并未被用來驗證從正式和非正式理論中得出的假說,更沒有得出有關創新型企業家行為及其結果的寬泛假說,比如上文已提及的那些。
缺乏這類研究的主要原因在于發明所固有的本質屬性,即發明必須是某種之前從未存在過的事物。當然,許多(若非絕大多數)創新都是市場上已有事物的近似替代。無疑,它們之間存在差異,但正像雪花一樣,即使各不相同,我們也會發現對它們進行一些統計分析,比如對專利和偉大發明家的傳記進行統計分析,從中找出經驗規律是不無裨益的。但發明終究必須是一種異質產品,這妨礙了兩種標準統計分析方法的應用,即時間序列分析和截面數據分析。或者更一般地說,對相關性進行統計分析必須以足夠多的同類樣本為基礎,以確保在兩個樣本集的變化中觀察到的相互關系不會受偶然因素的影響。但是,就我們這里論及的創新型企業家行為而言,具有內在可比性的類似數據集通常并不可得。
也許有人已注意到,類似的困難不僅阻礙了絕大多數微觀經濟理論背后的最優分析,也有助于說明為何缺乏一個正式的關于企業家精神的微觀理論。最優計算至少需要對可選的目標決策進行隱性比較,而富于創新精神的企業家做出的目標決策通常不是能根據可量化和可比較這兩個特性進行選擇的確定無疑的替代性備選方案集。相反,標準廠商理論的分析對象是有效運行的企業如何在可比選項中選擇確定無疑的管理方案,在這樣的企業里,企業家們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使命,并離開這里開始創建新的企業。
鑒于理論和數據分析上的這些障礙,我們只能名正言順地回到歷史給我們提供的經驗教訓。當然,我們也意識到這種選擇同樣受制于各種不利因素。其中最嚴重的一點在于,我們不能對任何類似的事物進行受控試驗,因此許多決定因素之間復雜的相互作用必定會影響觀察到的事件或歷史時期,使我們難以用直接評估的方法來分析這些事件和歷史時期。但歷史研究提供了其他研究不能提供的大量信息和見解。尤其是,它使我們可以思考與我們現今截然不同的社會環境,看看當時的人們是如何處世的。這非常類似于古生物學,在所有曾出現過的有趣物種中,只有極少部分存續到了現在,我們怎么才能知道關于巨蜥或10英尺長的樹懶的生理機能呢?既然經濟學的所有方法均存在缺陷和障礙,那就沒有理由認為歷史分析是一種毫無價值的研究方法。
因此,本書轉向歷史研究,試圖從中了解企業家、發明及其傳播和利用,以及它們對經濟增長的影響。
一些新的結論
政策設計者可以從閱讀本書中獲得許多經驗教訓,這些經驗教訓可能有助于表明哪些制度和制度修正有望改善公共福利,促進發明和創新。但我們希望普通讀者也能開闊眼界、陶冶情操,獲得美的享受。例如,本書得出的一個新結論是:在現代以前,那些處于生產性發明大繁榮時期的最具創造力的社會,在將這些發明用于實踐時通常表現得很糟糕。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a)引用了羅馬帝國的例子,盡管亞歷山大港的古希臘數學家赫龍(Heron)發明了實用型蒸汽機,但除了作為玩物外,它并未被用作任何有突破性意義的生產工具。當然,軍事發明和一些小玩意(多數由赫龍發明)得到了利用,它們被羅馬祭司用作向信徒宣揚神力的手段。更令人震驚的是唐宋時期的中國,當時中國出現了大量的發明,如紡車、壯觀的天文鐘、印刷術和撲克牌等。確實,中國的許多發明,比如印刷術、紡織、造船和液壓技術均得到了應用。但是,制度安排并未使這些發明結出碩果。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更早期的美索不達米亞和中世紀晚期(特別是12—13世紀)的歐洲,它們有著輝煌的建筑發明,創造性地將水磨(除用于研磨谷物外)用于鋸木材和鍛壓金屬、布料精加工、去橄欖核及其他事務;當時用到的水磨如此之多,以至塞納河出現了交通阻塞。我們的基本假說看似能解釋這一悖論:占有發明的人在應用發明時通常表現平平。這些假說表明,發明得不到應用的原因在于,發明得不到相應的報酬。在所有這些時期,主要報酬都給予了軍用發明:更好的裝甲、更好的城堡設計和一個能使長槍騎士更有效地策馬前行的馬鐙。人們普遍認為,就鐵、馬、建筑和液壓技術甚至食物保存均是“尋常”技術而言,存在的溢出效應或者軍用和民用技術之間的界限比如今更模糊。有些時候,宗教當局會給發明提供報酬,因為它們試圖尋找那些能讓信徒相信宗教魔力的設備。
這里的一番話只是為了吸引潛在讀者閱讀本書。本書給出了許多理念和洞見,本序言所提供的只是寥寥幾個而已。
威廉·鮑莫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