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失是心理的行動
- 精神分析引論
- (奧)弗洛伊德
- 11538字
- 2016-07-14 17:30:49
前面我們已經討論了過失的意義,在此,我要說明一下,我們并沒有說每一個過失都有其意義,雖然我相信這并非不可能。我們只要證明各種過失比較普遍地有這種意義就足夠了。而對于這一點,各種過失的形式也稍有不同。
除了那些基于遺忘的過失,如遺忘專有名詞或“決心”及失物等,有些口誤、筆誤等完全是生理變化的結果。關于遺忘的過失在某些實例中也被認為是沒有意義的。
總而言之,我們的理論只能用來解釋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過失。即使我們假設過失是由于兩種互相牽制“意向”發生的心理行動,大家也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這就是我們的精神分析的首個結果了。這種互相牽制的情況是過去的心理學所不知道的,它更不知道此種牽制能產生過失。我們已經擴充了心理現象的范圍,讓心理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認可。
下面,讓我們先討論一下一句話的涵義:過失是心理的行動。這句話是不是比“過失是有意義的”涵義更加豐富呢?
我認為并不是這樣。與之相反,前一句話要比后一句話更加模糊,更容易引起誤會。只要是生活中能夠觀察的一切,都可被認為為是心理現象。不過,還要看它是否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心理現象,如果它直接起源于身體的器官,或物質的變化,那么就不屬于心理學研究的范圍;如果它直接起源于其他心理過程,并且在這些過程背后在某一點上發生一系列的機體變動,我們便把它稱之為心理過程。因此,我們說過失是有意義的反而比較便利,這里的意義指重要性、意向、傾向及一系列心理過程中的一種。
另外,還有一組現象與過失存在十分密切的聯系,但卻不適宜被稱為過失,我們稱之為“偶然的”和癥候性的動作。這些動作看起來是毫無動機和意義的,也是毫無用處的,而且顯然是多余的。一方面,它們與過失不同,沒有出現第二個意向用來反抗或牽制;另一方面,它們又和我們所看作表示情緒的姿勢和運動并無區別。偶然的動作通常沒有明顯的目的,如觸摸衣裳、或身體的某些部位或伸手可及的其他物品等。這些動作也包括應做而不做或哼哼哈哈的自娛自樂等。
我認為這些動作都有意義,都能做出與過失同樣的解釋,也能看成是真正的心理動作,并作為其他較重要的心理過程的表現。不過我現在不想再詳細討論這些現象了,還是接著談論過失,因為討論過失能夠使許多研究精神分析的重要問題更加清楚。
我們在討論過失時往往會遇到幾個有趣卻得不到解答的問題。我們說,過失是兩種不同意向互相牽制導致的,其中一個成為被牽制的意向,另一個稱為牽制的意向。通常來說,被牽制的意向不會引起什么問題,而牽制的意向往往會引起其他的問題,我們首先要知道是什么意向在牽制其他意向;其次,牽制的意向和被牽制的意向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
同樣以口誤為例,我們先來回答后一個問題,然后再回答前一個問題。口誤里的牽制意向,在意義上也許與被牽制的意向有關,在這類實例中,前一種意向往往是后一種的反面、更正或補充。不過在其他一些有趣的例子中,牽制的意向在意義上或許與被牽制的意向毫無關系。
第一種關系在我們已經研究過的實例里能夠很容易得到求證。那些把要說的話說反了的口誤,其牽制的意向基本上都和被牽制的意向存在相反的意義,故此,其錯誤就是兩種相反的意向互相沖突的結果。那位議長口誤的意義是:“我宣布開會了,但卻更希望閉會。”
一個政治性的報紙被人議論說其腐敗,于是此報紙打算寫文章進行申辯,結尾處本想用下面這一句:“讀者應明確本報一直在以最不自私(disinterested)的態度在為社會謀幸福。”可是受委托寫此申辯稿的編輯卻不小心將“最不自私的態度”誤寫成了“最自私的態度”(in the most interested manner)。其實這位編輯在想,“我不得已要寫這篇文章,可是內幕是什么,我當然清楚得很。”又比如,有一位代表認為某事應直告皇帝,可是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恐懼,因此口誤把直告說成了婉告。
上面所舉的例子給人以凝縮和簡約印象,其中也含有更正、補充或引申之意,其中第二傾向與第一傾向緊密相連。比如“事件已經發生了,倒不如直接說它們是齷齪的,所以——事件于是發齪(refilled)了。”
“懂得這個問題的人屈指可數,不過事實上,真正只有一個人懂,既然這樣——便算屈一指可數吧。”又如“我的丈夫當然可以吃喝他自己喜歡的飲料和食品,不過你知道我可不允許他什么都喜歡,所以——他就只能吃喝那些我所喜歡的飲料和食品吧。”
從這些例子來看,其過失都起源于被牽制的意向的內容或與這種意向存在直接的關系。如果互相牽制的傾向沒有關系,便不免顯得奇怪了。如果牽制的傾向和被牽制的傾向的內容之間絲毫不存在任何關系,那么牽制的傾向要從哪里發生呢?為什么又正好在那個時候表現出來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要從觀察入手,從觀察的結果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牽制的傾向起源于這人不久前出現的一個思路(a train of thought),然后表示出來就成為這個思路的尾聲。對于這個思路是否已經用語言表達出來卻并不重要。所以這可以看成是“語音持續”的一種,不過未必是言語的“持續”。牽制的和被牽制的傾向之間存在聯想的關系,不過在內容上是找不到這種關系的,只是牽強在一起而已。
我還曾觀察到這樣一個例子。一次,我在秀麗的多洛米特山中,遇見兩個維也納女人。我與她們一起出發散步,一路上我們討論游歷生活的快樂和勞頓。其中一個女人承認,其實這種生活并不是很舒服。她說:“整天在太陽底下走路,走到外衣……和其他的東西都被汗水濕透,這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說這話的時候,她在某處遲疑了一下。她接著說:“不過如果有nach Hose換一換……”Hose是褲子的意思。其實這位女士本想說的是nach Hause(意思是我家里)。假如我們不去分析這個口誤,我想大家也很容易理解,這個女人本來想列舉一些衣服的名目,如“外衣、襯衫、襯褲”等,可是因為要合乎禮儀,所以沒把襯褲說出來,然而在下面那句話中,那個沒有說出來的詞語因為聲音相似就變成Hause的近似音了。
現在我們可以來說下那個一直沒有回答的問題了,就是,究竟是些什么傾向在用這種奇特的方式來牽制其他意向的呢?這些意向雖然種類繁多,但我們只要找出它們的共同點來就可以了。抱著這個目的去研究這些例子,我們可以把它們分成三類。第一類是,說話者知道自己這種牽制的傾向,并且在犯錯前也感覺到了這種傾向。比如“發齪”這個口誤,說話者既承認他所批判的事件是齷齪的,同時也承認自己有要將此意發表的傾向,只是后來加以阻止了。第二類是,說話者知道自己有那個牽制的傾向,但不知道這個傾向會在說錯話之前就表現出來。所以,他雖然接受了我們的解釋,但難免會表現出驚異。這種態度的例子在很多口誤中都能看到。第三類是說話者不承認自己有這種牽制的傾向,而且對于我們的解釋會大加駁斥。比如關于“打嗝”的例子,當我說出他的牽制傾向時,說話者會極力反駁。我想我猜得到你們是怎么想的,你們可能會被他的熱情所打動,而退一步想自己是否應該放棄這種解釋,而采用精神分析誕生以前的見解,把這些過失看作是純粹的生理行動。不過,我和你們的態度則大不一樣。我不會相信說話者的否認,并且會堅持我原來的解釋。我的解釋還包含一個假設:就是說話者所不知道的意向能夠通過他表示出來,而我能夠根據種種跡象推測出其性質。
這個結論既新奇,又關系重大,你們可能會有所懷疑。這我都知道,而且我并不否認你們是對的。不過有一件事要弄清楚:如果你要想推翻這個已經被多個實例證明了的過失說引申出的合乎邏輯的結論,你們就一定要作出大膽的假定;不然的話,你們剛剛開始獲得的過失說就白費了。
那么就先讓我們看看這三類口誤的共同點吧。很幸運,這個共同點很容易發現,就前面兩類來說,說話者是承認其牽制的傾向,而且在第一類里,說話者在說錯話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了那傾向的活動。不過不管是哪一類,其牽制的傾向都被壓制下去了。說話者決定不把觀念表現出來,于是他便說錯了話。也就是說,那不許發表的傾向反抗說話者的意志,或者改變他所允許的意向表示,或者與其相混合,或者打算取而代之,來讓自己得到發表。這就是口誤的機制。依我看,第三類的過失也完全可以同這種機制相協調。我只要假設這三類例子的區別在于壓退一個意向的有效程度互不相同。在第一類中,其意向不但存在,且說話前已被察覺,只是說話時才被拒斥,由于被拒斥,才在錯誤里得到了補償。在第二類例子中,這種拒斥表現得更早,在說話之前,這種意向雖然沒有被察覺,但卻顯然是口誤的動因。如此一來,第三類的解釋就簡單多了。一種意向即使受了長時間也可能是很長時間的阻止,得不到表示,說話者于是極力否認,可是,我敢肯定這種意向仍然是可以感覺到的。如果暫且將第三類問題放置一邊不談,從其他兩類例子中,我們也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結論:對說話的原來傾向的壓制是產生口誤不可或缺的條件。
目前來說,對于過失的解釋,我們已經有相當的進步了。我們不僅知道過失是有意義和有目的的心理現象,還知道它們是兩種不同意向互相牽制的結果,同時也了解到這些意向中假如有一個想要借牽制另一個而得到發表,那么其本身則要先受一些阻力禁止它的活動。
一句話,就是一個傾向只有先受到牽制然后才能牽制其他傾向。這當然無法完滿地解釋過失現象。我們馬上會進一步提出問題。簡單來說,就是我們知道的越多,提出新問題的機會也就越多。比如我們可能會產生這樣一個疑問:為什么事情不可以更加簡單化地進行呢?如果心里產生一種意向想要阻止另一種傾向不讓它實現,那么一旦阻止成功,這個傾向就根本不可能表現出來;而假如阻止失敗,那么被阻止的傾向就應該可以得到充分的表現。
不過,過失只是一種調解的辦法,在過失里,那兩種沖突的意向既包含一部分成功也包含一部分失敗。除了少數例子之外,被脅迫的意向即使沒有完全被阻抑,也無法按照原來的目的直沖而出。我們可以想象出來,之所以發生這種牽制或調解,一定存在某種特殊的條件,只是我們現在還無法推測出來而已。當然,我并不是說我們對過失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就能發現這些未知的條件。如果我們沒有要對心理生活的其他模糊境界進行徹底的研究,并通過這些研究進行推導,那么我們則不敢對有關過失的進一步說明作出必要的假定。不過我們還要注意一點,即使像我們在這方面所常作的那樣,用那些細微的跡象作研究指導,也可能存在危險。
有一種叫作聯合妄想狂(combinatory paranoia)的心理錯亂,就是利用這種小小的跡象超越所有限度。當然,我并不是說因此而得到的結論就是完全正確的。我們如果想要避免這種危險,就要擴大觀察的范圍,就要從各種方式的心理生活中積累很多類似的印象。
在結束過失的分析之前,我還要提醒大家,一定要牢記我們用來研究過失的方法,并以此作為一種榜樣。通過這些例子你們可以知道,我們研究心理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們的目的不但要描述心理現象并對其進行分類,還要把這些現象看成是心力爭衡的結果,表示著向某一目標進行的意向,這些意向或互相結合,或互相對抗。然后我們要對心理現象作一種動態的解釋(a dynamic conception),然后再根據這個解釋進行推論。要知道,有時候我們推論的現象要比我們看到的現象更為重要。
即使我們不再研究過失了,但我們仍然要將整個問題作一次鳥瞰式的觀察。在觀察過程中,有些事情是我們熟悉的,有些則是陌生的。關于分類的問題,則仍根據我們前面所舉出的三種:一是口誤、筆誤、讀誤、聽誤等;二是遺忘,如忘記專有名詞、外文字、決心和忘記印象等;三是誤放、誤取及失落物件等。總而言之,我們所研究的過失一半屬于遺忘,一半屬于動作的錯誤。
關于口誤我們前面已經詳細討論過了,不過現在我還是要再增添一點材料。一些與口誤有關的帶感情的小錯誤也是相當有趣的。人們通常不愿意承認自己說過的錯誤,而且常常不在意自己說錯了話,但是對于別人說錯話卻從來不放過。口誤也具有傳染性,在說到口誤時往往自己也很容易跟著說錯。對于那些極小的錯誤,我們很容易發現它背后的動機,只不過無法由此看出隱藏的心理過程的性質而已。比如一個人在某一字上受到了一點干擾,以至于把長音發成短音,那么不管他的動機是什么,最后都會將后一個字的短音發成長音,用一個新的錯誤來彌補他之前犯的錯誤。又比如將雙元音ew或oy等誤讀為i時也可能會出現相同的結果,后面的i音必將改為ew或oy來做補償。這種現象的背后好像有某種用意:不讓聽的人覺得是說話者對于本國語習慣的疏忽。第二個補償的錯誤則是想引起聽的人對于第一個錯誤的注意,表明自己已經知道了。最常見、最簡單且最不重要的口誤是將語音凝縮或提前發出,比如將長句說錯一定是因為最后一個想要說的字影響到了前一個字的發音。我們可以看出說話的人對這句話很不耐煩,并且不太想說出它。當我們進展到臨界線,一般生理學的過失論和精神分析的過失論也就沒有分別了。從我們的假設來看,這些例子中,牽制的傾向抗拒其所要說的話;不過我們只能推斷出牽制傾向的存在,卻無法得知其目的何在。它所引起的擾亂,可能是受語音的影響,也可能是因為聯想的關系,不過這些都可以看作是注意力沒有集中在想說的話上所導致的。事實上,這種口誤的要點并非注意的分散,也并非所引起的聯想的傾向;而是由于存在其他意向牽制原來的意向。至于它的性質,與其他更顯著的口誤不同,無法從它的結果推想出來。
接下來說筆誤。筆誤的機制和口誤相同,因此對于筆誤,無須什么新觀點,只要稍稍增加一些關于過失的知識就可以了。那些最常見的小錯,比如將后面一個字,尤其是最后一個字提前書寫,就可以看出來寫字者不愛寫字或沒有耐性;更明顯的筆誤則能看出來牽制的性質和意向。
通常來講,如果一封信中出現了筆誤,則我們可以看出寫信的人在寫信時候內心不安寧,至于為什么會這樣,我們則未必知道。與口誤一樣,發生筆誤時自己并不容易發覺。有這樣一種情況值得我們注意。有的人在發信之前經常會重讀一遍,而有的人則不會。如果這些人在重讀自己寫的信時,常會修改那些出現明顯筆誤的地方,這要怎么解釋呢?表面看來,好像他們知道自己寫錯了字,不過我們能確信的確是這樣嗎?
對于筆誤的實際意義還有一個有趣的事例。大家是否還記得殺人犯H的事。他假冒細菌專家從科學研究院里盜取很危險的病菌,企圖殺害那些與他相關的人。他有一次向某一學院的職員控訴他們所寄來的培養菌完全沒有效力,卻出現了筆誤,把本來“在我實驗老鼠和豚鼠(M usen und Meerschweinchen)時,”竟然錯寫成了“在我實驗人類(Menschen)時”。這個筆誤雖然也曾引起院內醫生的注意,可是卻沒有人拿此來推斷其結果。如果那些醫生們把這個筆誤作為一個口供進行詳細偵查,以便及時破獲殺人犯的企圖,這不是更好嗎?從這個例子來看,產生這樣一種嚴重的結果不正是因為不了解我們的過失論嗎?
當然,我知道,這種筆誤雖然會引起我的懷疑,但是拿它做口供確實有一點不合情理,因為事情不會如此簡單。雖然筆誤是一種跡象,不過只有筆誤卻無法作為偵查的理由。從筆誤中可以看出這人有毒害人的心思,可是我們卻無法確定這究竟是一種毒害人的確定計劃,還是只不過是一種無關實際的幻想。
出現此種筆誤的人甚至還可能找到強大的主觀理由,來否認這種猜想,并駁斥這種觀念是無稽之談。待我們后面討論心理的現實和物質的現實之間的區別時,就會容易理解這種可能性的存在了。不過這個例子充分證明了過失有著不容置疑的意義。
讀誤的心理情境則與口誤和筆誤完全不同。在讀誤時,兩個相沖突的傾向由一個被感覺性的刺激所代替,因此可能缺乏堅持性。一個人所讀的東西并非他心理的產物,也不是他所要寫的東西,因此,多數讀誤的例子都是用此字代替彼字,而這兩個字之間除了字形相似以外可以不存在任何關系。利希滕貝格的“Agamemnon”代“Angenommen”的例子可以說得上是讀誤的絕好例子。
要了解讀誤引起錯誤的牽制傾向,我們完全可以不用看全文,只用下面兩點來進行分析研究即可:一是在對錯誤的結果也就是代替的字進行自由聯想時,其所引起的首個觀念是什么?二是在何種情況下發生讀誤?有時候,只用后一個問題就能解釋讀誤。比如某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游玩,尿急了,他一抬眼看見一座樓房的二樓有一個牌子上寫著“Closethaus”(廁所)。他十分疑惑為什么這個牌子掛得那么高,他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個牌子上寫的原來是“Corsethaus”。就其他例子來說,假如在內容上原文和錯誤不存在什么關系,就一定要進行徹底分析,不過這需要對精神分析的技術抱有信心并進行過訓練才有可能成功。當然,對讀誤的解釋也并非這樣困難。
在利希滕貝格的例子中,從“Agamemnon”所代進的字中,我們不難推測出引起擾亂的緣由。又如在戰爭中,我們經常會聽到一些城市和將軍的名字或者一些軍事術語,因此我們看到相類似的詞語時,往往就會發生誤讀現象,讓心中所想的事物代替了那些尚未發生興趣的事物。
有時候文章本身也能引起擾亂的傾向,促使人們發生誤讀,將原文的字讀成相反的字。分析研究表明,如果你讓一個人去讀他不喜歡的文章,那么他往往會因為對讀誤的厭惡而發生誤讀現象。
從上述的一些讀誤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組成過失機制的兩個要素好像不是十分明顯。這兩個要素是指什么呢?一個就是傾向和傾向的沖突,另一個是由于其中一個傾向被逐而產生過失以求補償。當然,這類矛盾并非全都會發展成為誤讀,不過糾纏于與錯誤有關的思路的確比他之前所承受的抑制要明顯多了。而在因為遺忘而導致錯誤發生的各種情境中,這兩個因素倒是非常容易看出來。
關于“決心”的遺忘,很明顯只存在一種意義;就連它的解釋也是一般人都能承認的,這在上文中我們已經提到過。
牽制“決心”的傾向往往是一種反抗的傾向,一種不愿意的情感。這個反抗傾向的存在早已是無可厚非的了,那么我們接下來只要研究它為何不用一種稍微明顯的方式表達出來就可以了。其實,有時候我們也能推想出這種傾向為何必須保密的動機,因為他知道假如將這種動機展示出來一定會受到別人的譴責,而若能巧妙地利用過失這種方式,也能夠很好地達到想要的效果。不過,如果在決心之后和行動之前,心理情境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導致不需要實行決心了,那么即使忘記了決心,也不屬于過失的范圍了。因為假如不去記憶,那么忘記也就無足輕重了。只有在決心還沒有被打消的時候,忘記實行才算得上一種過失。
通常,忘記實現決心的例子大體上都是一樣的,它們淺顯易懂,基本上不會勾起研究的興趣。不過,其實研究這種過失也會收獲一些知識。
前面我們說過,遺忘決心的行動一定會有一種相反抗的傾向。這并沒有錯,不過根據我們自己研究的結果,這“相反之意”(counter-will)也存在兩類,即直接的和間接的。關于什么是間接的,我們可以用一兩個例子來說明。比如施恩者不在第三者面前為求恩者說話,這可能是因為他對于這個求恩者沒有什么好感,因此不愿意為他引薦。我們可以理解為是施恩者不想提拔求恩者。不過,事情也許更加復雜一些,施恩者不愿介紹可能是另有隱情。或許,這和求恩者沒什么關系,他只是對第三者沒有好感。由此可以看出,我們的解釋在實際中是不可以亂用的。對于那個過失,求恩者雖然已經正確地解釋了,可是他卻仍然可能因為多疑而冤枉了施恩者。
又如,某個人之所以忘記了約會,最常見的原因就是他不想與有關的人相見。不過如果仔細分析,也可能不是那個人,而是與約會的地點有關,或許那個地方會引起他痛苦的回憶,因此他特意回避。又比如,寫好的信總是忘記寄出,雖然其相反的傾向可能與信的內容有關,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這封信讓他想起了另一封過去的信,因為對過去的信感到厭惡而導致對這封信也產生了厭惡之感。所以,即使是非常有根據的解釋,我們也要慎重地加以考慮,要知道,心理學上相等的事件,在實際中可以有很多不一樣的意義。
事情倘若真是這樣,大家可能會更加奇怪了。你們可能認為間接的“相反之意”,就能用來證明其行為是病態的,不過,我要告訴大家,其實這種行為即使在健康和常態下也可以遇到。此外,大家千萬不要錯誤地認為我在承認分析解釋的不可靠。我過去說過忘記了實現一個計劃可以有多種意義,不過這是對沒有分析知識根據普遍原則來進行解釋的例子來說的。如果對相關的人進行分析,那么就能判斷出其厭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了,到底是信的內容,還是另有原因。
接下來是第二點:如果大部分的案例已經證明“決心”的遺忘一定來自“相反之意”的牽制,那么即使被分析者不承認我們所說的“相反之意”的存在,對于自己的解釋我們也是敢于堅持的。
還是舉個最平常的遺忘的例子,如忘記還書、還債等。我敢說,忘記了還書或還債的人,肯定存在不愿意還書或不愿還債的意圖。即使他對此持否認態度,卻也不能對他的行為作出另一種解釋。
所以,我們就算告訴他,他有這樣的意向,他自己也不會覺得,反而會借著遺忘的結果而表現出自己的目的。而此時的他可能會為自己辯解說自己只是遺忘而已。大家都知道,我們之前就遇到過這種情境。已經有很多實例證明了我們對于過失的解釋,如果現在做邏輯的引申,那么就必須假設人們已經存在各種傾向,這種傾向雖然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卻可以產生重大的結果。可是,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難免要與普通心理學及普通人的見解相沖突了。
而忘記專有名詞、外國人名和外文字等,也是因為與這些名詞直接的或間接的不相融洽的傾向。對于直接的厭惡,前面我已經舉了例子,而要想解釋間接的原因則要有細心的分析。比如,由于這次大戰,我們不得已放棄了很多之前的娛樂,于是我們對于專門的記憶也多少受到了影響。最近,我忽然記不得比森茨(Bisenz)鎮。根據分析,我并不厭惡這個鎮,而是因為我曾在奧維多的比森支大廈(the Palazzo Bisenzi)有過一段快樂的生活,而比森茨和比森支的發音又十分相似,因此被連帶淡忘了。在遺忘這個名稱的動機上,我們第一次遇到了一個原則,此原則后來在神經病癥候的產生上占據了重要的位置,簡單概括就是,回憶與痛苦情感有關的事物就會引起痛苦,因此記憶方面便有意地排斥回憶這種事物。忘記名詞和其他多種過失、遺漏和錯誤的最終目的,實際上就是這個避免痛苦的傾向。
不過關于名詞的遺忘,好像尤其適合解釋心理生理,因此有時候發生名詞遺忘未必就一定存在一種避免痛苦的動機。研究分析表明,一個人如果存在忘記名詞的傾向,但他并不單純嫌惡這些名詞,或者這些名詞也不會引起某種不愉快的回憶,也可能是因為這一特殊的名詞屬于某種更為親密的聯想系列。
此名詞被固定在這兒了,不愿與其他事物聯想在一起,我們有時為了要記住某些名詞,特意使它們之間產生聯想,可是也正因為如此造成的聯想反而促進了遺忘。如果大家還記得記憶系統的組織,那么看這一點也就不足為怪了。人物的專有名詞可以說是最明顯的例子,因為這些名字對于不同的人來說價值各不相同。比如提奧多(Theodore)這個名字,對有些人來說沒什么特殊的含義,可是對有些人來說,這卻是他父親、兄弟、朋友或自己的名字。根據經驗可以得知,如果你們是前者,那決不至于忘記這個名字的客人,但如果你們是后者,那么你們對于以此為名的客人就未必會記得了,因為你們會想要把這個名字留以稱呼自己的親友。假設這個因聯想引發的阻抑,正好與苦痛原則的作用和間接的機制相符合,那么我們也就能夠明白為什么說暫忘名詞的原因其實也是很復雜的。不過,倘若能對事實進行充分分析,那么即使原因很復雜,我們也是可以將其完全揭露出來的。
與遺忘名詞相比,遺忘印象和經驗可能更能明顯地表現出一種避免不愉快的傾向。不過,并非所有這類遺忘都屬于過失的范疇,只有那些按照正常的標準,不合理、不尋常的遺忘才屬于過失的范疇,比如忘記了最近十分重要的印象,或者遺忘了記得十分清楚的事件的某一段。至于我們到底為什么或怎樣具備遺忘的能力,尤其是忘記那些如孩提時代事件的印象十分深刻的經驗,則不屬于我們探討的范圍。
對于這種遺忘的原因,不能完全用避免痛苦聯想來解釋。我們很容易忘記那些不愉快的印象,這是毋庸置疑的。很多心理學家都曾注意到這一點,就連達爾文也深諳此道理,正因為如此達爾文對于與他學說相沖突的事實,都會慎重記載,因為他怕自己遺忘了這些事實。
用遺忘來抵制不愉快的記憶,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的人可能會提出抗議。因為他們根據自身的經驗,認為恰是痛苦的記憶才難以忘記,這是由于痛苦的回憶通常不受意志的支配,比如那些悲傷和羞辱的回憶。
這么說是沒錯,可是這個抗議的理由卻不夠充分。要知道心靈就是彼此相反的沖動相互決斗和競爭的地方,如果用非動力論的名詞來表達的話,那就是心靈是由相反的傾向組成的。一個特殊傾向的出現絲毫不會影響其相反傾向的存在,這兩種傾向是可以并存的。我們要弄明白的是:這些相反的傾向究竟存在怎樣的關系?遺失和錯放物件不但可以表示很多意義,同時也有很多要借這些過失表示出來的傾向,因此,在討論這個問題時,我們往往會表現出特殊的興趣。
上述實例的共同點就是失物者都有存在失物的愿望,唯一不同的是這個愿望的目的和理由。一個人遺失物件,可能是因為這個東西壞了,或者他想要換個更好的,或者是他根本不喜歡這個東西,又或者他對贈送這個東西的人不滿意,也有可能是他不想再去回憶得到此物時的情境。遺失或損壞物件,都能用力來表示相同的意向。據說,在傳統社會中,私生子往往要比正常家庭的孩子虛弱得多,這無須去抱怨幼兒園教養員用粗糙的方法對待兒童,只要看他們管理兒童時在某種程度上的漠不關心就足以明了了。事實上,物件的保存與否和這個是同樣的道理。
有時一個東西即使沒有丟失的價值,但是也可能會被遺失,因為人們心中可能會出現這樣一種想法,即犧牲了這個東西可以避免其他更可怕的損失。我們根據分析可以看出,目前這種消災解難的方法仍然十分通行,因此,可以說有時候我們的損失也是出于自愿的犧牲。
失物也可以用來泄憤或自懲。總之,失物的背后有著舉不勝舉的各種動機。
與其他過失相同,誤取物件或動作錯誤也經常被用來滿足一種本該禁止的愿望,其并總是以偶然的機會為借口。比如我的一個朋友,他非常不愿意乘火車去鄉下訪友,結果他在換車的時候竟然誤上了回城的火車。又比如,某人在旅行時想要在某處停下來歇歇,但是他已經和人約在別處,結果他因為記錯或延誤了時間,最終還是如愿以償地留了下來。還有,我的一個病人,我告訴他不要與他的愛人通電話,結果他在打電話給我時卻誤撥了號碼,打到了他妻子那里。我們再來看個工程師的自述,它足以說明損壞物件和動作錯誤的意義。
“一次,我和幾個同事在一個中學的實驗室做關于彈力的實驗。這項工作是我們自愿去做的,可是它耗時太久,已經超出了我們原想的時間。有一天,我和我的朋友F一起進入實驗室。他說自己家里很忙,不愿在這浪費太長時間。我聽了對他表示同情,并半開玩笑地說起了一星期前停工的事件。我說:‘我真想這個機器再壞一次,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暫時停工,然后早點回家。’”
在布置工作的時候,F的工作職責是管理壓力機的閥門,也就是說,他必須慎重地打開閥門,以便使儲藏器內的壓力緩慢地進入水壓機的氣缸里。領導實驗的人站在水壓計旁邊,當到了壓力適中的時候,他大聲喊道:‘停止!’F聽到這個命令時,拼命地用力向左旋轉閥門。要知道,在關閉閥門時須向右轉,這是無可爭議的。可是,F卻不知怎么了,轉錯了方向,于是儲藏器內的所有壓力立刻侵入到壓力機內,導致連接管不勝負荷,其中一個立即破裂了——這件事并沒造成什么傷害,不過我們卻因此可以停工回家了。事后,我們在談起這件事時,朋友F卻記不起我在事故發生前所說的話了,而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這確實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通過這些例子,我們再看到仆人們失手損壞家內的器物,可能就會想是否完全出于偶然了。我們也可能會懷疑某人自己傷害了自己,或使自己處于危險之中,到底是不是偶然事件了。如果有機會,我們倒是可以進行分析實驗。
我所說的這些關于過失的內容只是皮毛,其實還有很多問題值得研究和討論。如果你們聽了我的演講,已經略微改變自己過去的信仰并準備接受這些新的見解,那我就相當知足了,至于其他尚未解決的問題就隨它去吧。只靠過失的研究無法證明所有的原則。過失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它們是普通的現象,你們自身都容易觀察,同時又不和病態發生什么關系。
在演講結束之前,我再次指出一個一直沒有答復大家的問題:“從這些例子中,人們已經認識了過失,并且他們的行動也似乎證明了他們了解了過失的意義。可是,他們到底為什么還這樣普遍地將過失看成是偶然的、無意義的現象,并強烈地反對精神分析的解釋呢?”
沒錯,這個問題的確有必要解答,不過我現在不能解釋給大家聽。我希望大家可以慢慢領會其中的種種關系,最后無需借助我的幫助,自動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