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龐認為,在一個群體中,個人的特殊的后天習性會被抹殺掉,他們的個性也會消失。同質的東西淹沒了異質的東西。
★弗洛伊德
當魔鬼成為我們內心的主宰時,不要做,一做便是錯。要么行之不足,要么過猶不及。只有魔鬼不再發揮作用的時候,我們才能達到平衡的狀態。
★榮格
在某種意義上,生活中的最重大和最重要的問題都是無法解決的。我們無法解決它們,只能在成長中超越它們。
★榮格
當愛支配一切時,權力就不存在了;當權力主宰一切時,愛就消失了。兩者互為對方的影子。
★榮格
今天的許多人把“人的真實存在”僅僅理解為是人類內在的永不滿意、反常、以及貪婪方面,完全忘記了正是這些人類,也建立起那些穩固的文明形態,它們比所有無法無天的暗流更強大、更穩定。
★榮格
一、人格的變化
之前,我曾經對人的性格做過較為詳盡的論述,如果我們無法對人格有深入理解,就無法了解在一些特殊時期(革命時期),人們在行為上的變化及其內在矛盾。我在這里就只是挑選一些要點介紹如下。
個體是復雜的,除了某些慣常的精神狀態之外,個體還具有一些容易變動的性格:一般來說,只要環境不變,前者就會保持穩定;而后者則通常是由突發事件引起的,它具有很多的可能性。
特定的外部環境造就了現實生活中的人,而非所有的環境。難以計數的小我(cellularesos)構成了整體的自我,這些小我是由祖先的人格積淀下來的。這些要素通過組合達到某種平衡,只要社會環境穩定不變,這一平衡就會長久地保持下去;而一旦突發的動亂破壞了環境,那么這一平衡就會被打破,它們會很快四分五裂,繼之而起的是由嶄新組合形成的一種全新的人格。思想、感覺及行為以各自的形式體現這一全新的人格,這時我們將會看到,同一個個體將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這就解釋了在雅各賓派恐怖統治時期,為何那些淳樸憨厚的資產階級和以友善著稱的政府官員會變得嗜血成性、殘酷無情。
所以,那些參與重大宗教事件和政治事件的人看上去似乎與常人差別很大,但事實上,他們也只是與我們一樣的普通人而已,同一種類型的人將由類似事件的重復發生而塑造。
拿破侖對人性的這些特征非常了解,他在圣赫勒拿島的回憶中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偶然性在做出政治決策時所起到的作用遠超過一般人的想象,正是因為深知這個道理,我才沒有苛求去人們在動亂之中的所作所為,擺脫這種成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在革命期間,人們應當只談論他們已經做了的事,而不是妄議那些無能為力的事情……對人類的行為保持客觀的理解并非易事……大眾能夠真正明白自己的行為嗎?他們能說服自己嗎?實際上,隨著環境的變化,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善惡簡直判若兩人。
傳統的、舊有的人格因素在特定事件的影響下開始分解,那么,新的人格在這時又是如何塑造的呢?
仔細研究后我們會發現,有很多途徑可以塑造新的人格,其中最有效的一種方式就是對一種信仰懷著強烈的執著追求,它能夠清晰地指明新人格形成的方向,這簡直就像磁鐵聚攏金屬屑一樣快速有效。
在諸如十字軍東征、宗教改革、法國大革命這樣的重大歷史事件或歷史時期中,我們能清晰地觀察和認識到這種方式如何塑造了新的人格。
在我們正常的生活中,由于環境變幻莫測或由于變化極其微小,我們看到的個體大多始終保持著單一的人格。但這并不是恒定的,在某些時候,在特定的環境影響下,個體身上也會呈現出多種人格相互替代的現象。
這些人格相互之間表現并不一致,最極端的情況下這些人格甚至處于完全對立的狀態。單一個體具有多重人格的現象在病態心理學中是十分普遍的,我們可以把莫頓·普蘭斯和皮埃爾·珍妮特兩人所征引的案例當作參考。
需要注意的是,智力在所有這些人格變異的例子當中并沒有什么異常,發生改變的是構成性格的諸多情感因素。
二、大革命期間最主要的性格因素
在革命中有一點是必然發生的:一旦普遍的社會約束被打破,一些原本被壓制的情感就會開始潛滋暗長,等待破土而出、盡情發泄的時機。
法律、道德及傳統都在這些社會束縛之列,這些東西是民族傳統千百年來的積淀,它們不可能被完全消除。而這些束縛在經歷了社會劇變之后,束縛力已經變得異常微弱,但仍然在某種程度上減緩了危險情感的大爆發。
民族精神是這些社會約束中最強有力的,就像我們在前文所說的,它決定著一個民族中主體的觀察、體驗和面貌,它是遺傳性習俗的基礎架構,可以說,沒有任何比習俗更強大的紐帶了。
從歷史上來看,一個民族的變化總是受制于這種民族性的影響,它甚至可以在特定的范圍之內決定一個民族的命運,一切表面的變化都無法超越它的作用。以法蘭西的民族精神為例,它似乎在一個世紀的時間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短短的幾十年,它就由大革命轉向愷撒主義,進而轉變為復辟君主制,緊接著又爆發了革命,最終又變成了新的愷撒。表面看來,法國時局風起云涌,瞬息萬變,但是實質上它仍保持著原樣,沒有任何事物被觸動。
沒必要深究國民性變化的局限性,但對某些情感因素的影響卻不能不進行一些考察和研究,因為正是這些情感因素的發展和變化在革命期間導致了個體和群體人格的變異。在這些情感因素中,特別要提到的是仇恨、恐懼、野心、嫉妒、虛榮和狂熱等情愫。值得慶幸的是,法國大革命給我們提供了許多這方面的案例。
仇恨
仇恨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情感,同時它又是一種正常的心理情緒。大革命時期的人們,因為對人、對制度及對某些事情的仇恨而深受刺激。他們的仇恨不僅針對敵人,甚至還針對“自己人”,正如一位作者最近所指出的:“要是我們對這些革命者之間的相互指控深信不疑,我們可以輕易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他們全部都是叛國者,他們熱衷于侃侃而談,既腐敗又無能,他們骨子里與暴君毫無分別。”我們知道,人們正是因為懷揣這樣一種置對手于死地而后快的仇恨心理,才開始相互迫害,相互殘殺,大革命中的吉倫特派、埃貝爾派、羅伯斯庇爾派、丹東派等派別都同樣如此。
不寬容是仇恨心理產生的主要原因,這些狂熱的宗派主義者總是自以為掌握了絕對的真理,并且不容許任何人反對,然而一旦全部信徒都產生了類似的想法,他們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相互排斥,自己的是虔誠信仰,其他人的信仰就是異端邪說。因此一旦他們掌握了大權,殘暴的大屠殺就一觸即發了。
那些造成革命者反目的仇恨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性,假設它們還具有一定的理性起源的話,它們或許就不會持續如此之久,但遺憾的是那些仇恨的起源總是與情感的或神秘主義的因素相連,仇恨就變得難以遺忘。雖然派別不同,但他們的仇恨心理卻擁有相同的根源,因此也會表現出相同的暴力傾向。從歷史資料中不難看出,吉倫特派的行事風格與雅各賓派的一樣強硬,他們最早宣稱了失勢的黨派應該立刻消失這一觀點。奧拉爾先生指出,他們甚至還曾嘗試為“九月屠殺”進行辯護,雅各賓派的恐怖政策不應當膚淺地被當作一種自我防衛的工具,更應該當作勝利后的信徒運用搶來的權力消滅對手的一般做法——他們絕對不會容忍信仰上的不一致。
從歷史經驗可知,宗教戰爭和政治戰爭的勝利者通常都會將失敗的一方置于死地,失敗者是不可能得到寬恕的。比如蘇勒曾將兩百多名羅馬元老院議員的喉管割斷,將五六千羅馬人殘忍屠戮;革命中暴徒血腥鎮壓巴黎公社,槍斃兩萬多人……這些事件無一例外地驗證了這一血腥的法則我想未來恐怕也難逃這樣的鐵律。
仇恨的起源非常復雜,它并不僅僅起源于信仰上的分歧,很多時候嫉妒嫉妒心、野心、自私等感情心理同樣是滋生仇恨的溫床。個人之間的權力斗爭更是不容忽視的因素,正是基于這一原因那些不同派別的領袖們才會被一個接著一個地送上斷頭臺。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派別的分裂及由此衍生的仇恨情緒幾乎已經成為拉丁民族精神的一種構成要素。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們的祖先高盧人喪失了獨立,愷撒對此印象非常深刻,他說道:
無論哪個城市都會分裂為兩個派別:派系紛爭會滲透到一個郡、一個村莊、一個家庭。如果一年之中,一個城市沒有襲擊其他城市或沒有奮力抵抗外來的侵略,反而是奇怪之事了。
人類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開化,要進入真正的文明時代還需要較長的一段時間,因此,感情和信仰迄今為止還控制和引導著人類的行為,所以,我們可以想象得出仇恨在人類歷史上發揮的作用是多么重要。
對于仇恨在戰爭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在一所軍事院校任職的指揮官科林教授做了如下評述:
為什么不鼓勵仇恨呢?戰爭中它能夠極大地激發士兵士氣,鼓舞士兵戰斗力,正是憑借仇恨,普魯士人戰勝了拿破侖。回顧那些最為壯觀的演習和最具決定性意義的軍事行動,如果不是腓特烈大帝或拿破侖這類天才創造了這些非凡之作,那么,我們很容易發現,激情才是它們的靈感來源,而非未雨綢繆的計劃。想象一下,如果我們并不憎恨德國人,那么1870年的那場戰爭最終會是什么結果恐怕就很難預料了。
科林指揮官的理論同樣適用于日俄戰爭。俄國人曾讓日本人蒙受侮辱,因此日本人對俄國人懷有深深的仇恨,這或許可以看作是日本人能夠在日俄戰爭中獲得勝利的原因吧。而從戰爭伊始,俄國士兵就極度輕視日本人,沒把日本人當作一回事,仇恨這種感情更是無從談起,這也是俄國人失敗的一個原因。
就像我們前文所指出的,大量有關博愛的言論存在于大革命時期,比如自由、人權,這種言論在今天更是數不勝數,各種現代政黨把“和平主義”“人道主義”“團結”等當作宣傳自己政治理念時慣用的流行口號,然而,在這些大話、空話、套話背后隱藏了無數的仇恨,它對于我們的現代社會的威脅是遠超乎人們所料的。
恐懼
在法國大革命中,恐懼幾乎能起到與仇恨同等的作用,個人的英勇無畏與集體的膽小懦弱并行不悖。
波瀾壯闊的革命議會歷史上,這樣的場景也不少見:國民公會的代表們在面對斷頭臺時表現得臨危不懼,視死如歸,他們表現出的勇氣震驚四座;但在面對闖入議會的暴亂者發出的種種威脅時,他們又往往顯得懦弱不堪,毫無反抗之意,對荒謬透頂的要求和指令俯首帖耳。
法國大革命期間,人們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恐懼,其中最為流行的恐懼就是唯恐自己被指責為溫和派。所以,國民公會的代表、公共檢舉人、革命法庭的法官、國民公會的“特派員”等都爭先恐后的表現,試圖證明自己遠比對手要激進和進步。恐懼是導致這一時期全部罪行的主要來源之一,如果真能出現奇跡,使革命的議會擺脫恐懼,那么,他們有可能做出完全不一樣的舉動,而革命本身也就可能走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野心、嫉妒、虛榮等
野心、嫉妒、虛榮等情感因素的影響無時無刻不存在,但是在正常情況下會被嚴格地限制在社會可容許的范圍內。比如說野心,野心首先就會被社會等級形式所限制,盡管士兵有可能在將來成長為出色的將軍,但這必然要經過長期的服役。而革命時期,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劇烈的變革造就了無數“奇跡”,早上還是士兵,或許晚上就可以成為將軍。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因為論功行賞而得以加官晉爵,個別人的野心也就因此而急速膨脹,地位卑微的人也相信自己有驚世駭俗的能力來勝任最高的職位,這樣一來,人們的虛榮心得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被調動起來。
而野心和虛榮在內的所有激情,一旦融入革命之中,就會或多或少地膨脹起來。同時,人們開始艷羨那些一夜之間青云直上的人,而且這種羨慕之情還在不斷地增長。
嫉妒法國大革命時期影響非常大的一種情緒是嫉妒心。民眾對貴族的嫉妒是這場革命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即便之前的中產階級已經在能力和財富上超過了貴族,他們的社會地位與貴族的身份也越來越接近,但事實上,他們依然有被貴族拒之于千里之外的那種感覺,這種嫉妒心理讓他們對貴族階級產生了由衷的憤恨和仇視。資產階級因為這種心理狀態順理成章地從潛意識里成了“平等”這一哲學教條虔誠的支持者。
因為嫉妒和受到傷害的自尊而產生了怨恨的情緒,這一點我們在當今社會或許無從體驗,這是因為貴族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如卡里埃、馬拉及其他一些國民公會的代表在當時都曾在大貴族門下效命,他們不愿繼續這種寄人籬下、茍活于世的生活,這段經歷被視為生平的恥辱,且這種恥辱逐漸轉化為仇恨。出身寒門的羅蘭夫人就有這么一件終生難忘的事情,在舊制度統治時期,她和母親應邀到一位貴族婦女家里做客,結果,因為身份的問題,貴族婦人在就餐時把她們安排到仆人的位置上,對羅蘭夫人來說,這絕對是終身難忘的奇恥大辱。
泰納曾引用過一段哲學家里伐羅爾的話,這段話一語中的,指出了因受傷的自尊和嫉妒而產生的仇恨對革命造成的影響:
“是什么讓這個民族暴怒起來?不是苛捐雜稅,不是國王的密札,不是被濫用的權力,不是國家管理者們犯下的過錯,更不是遲緩的司法機關的效率……實際上,恰恰是貴族階級對平民階級的偏見和盛氣凌人的態度引起了人們的深仇大恨。這一點有事實可證:正是資產階級、有錢人、知識分子之類的對貴族因嫉妒而懷恨在心的人,鼓動了城市里的貧苦市民和鄉下的農民階級揭竿而起。”
拿破侖也有類似的判斷,他說:“是虛榮心造就了革命,所謂的自由也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
這些革命的發起者所擁有的熱情一點絕不遜于狂熱的宗教徒,第一次國民議會的資產階級代表們甚至意欲建立一種宗教。他們構筑了一個非常美妙的幻夢——試圖在徹底粉碎舊世界的基礎上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再沒有什么能比這一宏達幻想更能打動人心了。新教義宣稱,所有的民族都將在平等和博愛的帶領下進入永恒而幸福的國度,人們癡迷于這種教義,熱情也隨之暴漲,于是他們不顧一切地等待著成功的到來。
然而,這種熱情很快就會被暴力所取代,原因很簡單——改革者們提出的教義根本不可能真正實現,人們只能在現實世界里尋找慰藉,而幻想覺醒的那一天極有可能就是革命遭受滅頂之災的一天。我們不難想象,在看到身處的現狀與夢想的情境相去甚遠時,大革命的使徒們將會怎樣的怒不可遏。革命者們的本意是全盤否定過去,帶領人們走向完全不同的新生,然而過去的陰影在人們的心中卻根深蒂固,那些幻想破滅的人們開始抵觸改造。改革者們在這樣的情況下可謂困難重重,舉步維艱,但他們卻不會屈服,于是他們開始妄圖借助暴力的手段強制推行政治主張。人們很反感這樣的專政局面,開始懷念舊的制度——歷史上的復辟大多是這樣發生的。
我們必須指出,盡管激情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它或許不能長久存在于革命議會中,但在軍隊中,它卻能長盛不衰,并成為軍隊力量的主要來源。從事實的角度講,在還沒有成立共和國之前,法國大革命的軍隊就已經是共和主義者了,而且在君主專制復辟、共和政體被放棄很久之后,軍隊堅持的也始終是共和主義的信念。
在本章中,我們讓讀者知道,某些共同的渴望和環境的變化通常成為人格變異的主要條件,而最后它們會表現為為數不多的幾種高度同質化的心理狀態。單從較為典型的心理狀態來看,我們可以最終將其歸為四類:雅各賓主義的、神秘主義的、犯罪的和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