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讓蘇珊自愧不如的是剛才她哥哥的話。自己家還好到哪里去呢?爸爸去世的那年,蘇敏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剛下課從教室里走出來的蘇珊,看到蘇敏,她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一陣滾熱,眼眶仿佛要裂開。
媽媽蹲坐在學校門口,昔日里的神采全無,與街上行走的老人沒有區別,而且更加佝僂,萎靡。見到蘇珊,她媽媽說,珊兒,你爸爸沒了。蘇珊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媽媽的無助。她蹲下去,抱住媽媽。
回到家里,蘇珊先是給丈夫打了電話,然后問起父親后事的處理。她媽媽說,你爸爸那么多病,骨灰留著對你們沒什么好處。
除了老死橫死,誰不是病死的呢?對于媽媽的奇談,蘇珊是無法接受的。她問媽媽,那我爸爸生前知道么?
我跟他說的時候,他就是呵呵的笑。媽媽說。
留那玩意兒有啥用?蘇敏說話向來是像吵架:有一家人家,老婆前腳死,風光大葬,丈夫后腳就娶。
這有什么不對么?蘇珊搞不清楚她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姐姐,按說長姐如母,一個家庭的長女會幫助父母家庭管理好家庭事物的。她應該拿主意,好好安頓逝去的父母。
人家偉人都把骨灰撒到海里呢。她依然嘟囔著。
偉人?你知道人家偉人平常里過的怎樣的日子?人家把骨灰撒到海里,你怎么不知道人家那或許是做做樣子?蘇珊說,咱普通人家,過的是平民百姓的日子,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是多少年來的規矩,這個規矩,怎么著對死去的人也是尊敬吧?樹葬也好么?干嘛一定扔的干干凈凈?你們的心能安寧么?
她氣憤的眼淚都流下來。本來應該出外面請媽媽和姐姐吃頓飯的,但是內心很抵觸。這樣對爸爸的的人,不配我的一片心。
蘇珊自然想不通。雖說父母說不上多恩愛,卻也是一輩子沒吵架,沒打架,沒紅過臉的夫妻。媽媽怎么就能忍心將丈夫的骨灰扔到江里呢?
最后的日子里,爸爸是癱瘓的,媽媽也是累怕了。
蘇東的晚年,有老婆,有兒女,但是躺在床上,沒有輪椅,不能出去看日出看日落,看街坊鄰居。自己拉出的大便,隨處涂抹;牙齒壞掉了,牙齒自己脫落下來,他就藏起來,床縫里枕頭下。
他抹大便的時候,就是孟哲發瘋的時候,她沒有眼淚了,眼淚已經流干了。蘇珊老是說雇個保姆,那得一筆不少的錢,兩三千元。兩個兒女下崗,一個女兒離婚,一個女兒供房子兩千就所剩無幾,還要供一個高中的孩子。
孟哲自己和丈夫有退休金,加起來不過三千元。
她打丈夫的時候,想起丈夫從年輕時就疾病纏身,想起在西安的時候,無數次的被工友們從車間里背回來,更想起他從小的境遇,那個東北著名城市里一個模子刻出來般的另外一個人,她的手就頹敗般的垂落下來。
05
孟哲的骨灰,被裝在一個淺灰色的布袋子里,就是那么一抔,如歌詞里唱的一樣。生死的轉換,來的就是這樣的輕易和無奈。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圍坐。待他們的舅舅舅媽進來,舅媽突然爆發的哭聲,也沒能使得所有人再次陷入本來也沒停經多久的悲痛。舅舅倒是說,別哭了,再哭姐姐也走了不是?
蘇珊嘴角撇著,她想自己都不會再叫他們一聲舅舅舅媽。這個舅舅,十三歲的時候,就被媽媽帶到沈陽城里念書,像帶自己兒子那樣栽培他。直到他成人,娶妻生子另立門戶。
蘇珊她哥,越喝酒越臉白。他很仗義的說給殯儀館的人多少多少錢,才使得事情辦的順利,不用排那么多天,不用排那么長的隊。什么七不埋八不葬的,剛好今天是個好日子,九。
一桌子的人應和。等到蘇珊敬酒,她有些醉意。她先謝過各位,什么也沒叫,就是說謝過各位把我媽媽送走。最后我要謝過我大哥。各位知道,我大哥一生委曲求全,因為我媽說,大哥聽話,媽就風風光的給他辦婚事,否則就不管,結果哥哥聽媽媽話,娶了蓉嫂子。可惜蓉嫂子紅顏薄命,三十出頭就去世了,哥哥是情種,骨灰放在家里三十年。后邊的大嫂是個人精,好在哥哥現在醒悟了自己做主離了婚。今天大哥又一次做主,把我媽媽的骨灰拋到松花江里。大哥這主做的好,有氣派!現在該死的都死了!
她啪的摔了手里的酒杯!告訴你們所有在座的人,從今天開始,我蘇珊和你們所有人斷絕關系!斷絕由我的姓氏而帶來的與所有人的關系!
來往也行!斷絕來往!對,就是來往!蘇珊像個真正的酒鬼一樣,踉蹌著離開座位。她眼淚流啊流啊,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父母,一對勤快、善良、慈愛的父母,一對關愛自己弟弟弟媳和外甥的姐姐姐夫姑媽姑父,怎么就有這樣的兒女,這樣的兄弟?
她掀開厚重的門簾走出去,整個人立即被東北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包裹住。泥濘,本來東北的冬天不該是泥濘,但是雪呢會使得行走的人或者車輛打滑,防滑劑造成的泥濘使雪地烏黑臟污,這臟污如這人世發黑了的良心。
蘇東孟哲,她心里叫著父母的名字,看你們身后的這些人!
但是她還的回家——回媽媽的家,去拿自己的行李箱。她買好了回南方的機票,是晚上的,她不能在這個沒有了父母的房子里多呆哪怕一天!
羅叔叔來了。羅叔叔依然硬朗,穿戴整齊,干干凈凈的。
羅叔叔問起孟哲的后事。聽蘇珊的訴說,他長嘆一聲,天這么冷,在樓下搭個靈棚,你爸媽那些個老友,從前沈陽的,西安的,大家一起來東北的,也都能來看最后一眼。這成什么了?
羅叔叔,我想問您,您們家我張阿姨的后事是怎么辦的呢?
能怎么辦?在殯儀館存著呢,等我老的那天,找個墓地合葬。羅叔叔說著,突然高聲的說,老孟哦,你成了要飯的啦!老人眼淚就流下來。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著你媽媽還有你們幾個孩子吧?你爸爸那陣對錯已經過去了,你媽媽還是這樣哦?
蘇珊也哭了。看到羅叔叔,就如同見到自己父親一樣。我爸爸媽媽成了孤魂野鬼了。一老一小就這樣唏噓慨嘆著。
老孟哦,前幾天你還下樓了,你怎么就走了呢?珊兒,羅叔不瞞你說,這輩子你羅叔就只跟你媽能說到一塊兒去。
是。父親去世的幾年后,羅叔叔曾同孟哲說過一起過日子的話題。只可惜,孟哲的兩個孩子堅決的反對;羅叔叔的存折也被兒子管著。孟哲呢也完全沒了主張。一會同意,一會又說我不能對不起你們的爸爸。蘇珊記得有一次媽媽竟然對蘇珊說,你羅叔叔說愿意伺候我。那我可以讓他住咱家的房子,但是生活費得他出。蘇珊聽她媽的話是又氣又恨,媽您當您還是十八歲大姑娘哦?錢就那么重要?您自己不是還有工資么?
或許媽媽就不想自己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再嫁。
但是蘇珊想,如果媽媽能和羅叔叔一起過日子,說不定還不會那么快就走了。
一切都沒征兆。媽媽身體好,自己都說幾年都不感冒,不像你們年輕人今天腰疼明天腿疼的。三個月個月前,蘇珊還在微信里看到媽媽。自然媽媽不會玩微信,是嫂子給拍的照片。
一個月前,嫂子辦好離婚手續,就走了,離開了這個本來也是再嫁的家。本來,離婚是該瞞著老太太的,媳婦哭訴說蘇老大堅決要離婚。孟哲本來高血壓,一聽將近六十歲的兒子要離婚,兩個晚上睡不著,上火了。頭暈了。就滑到了。
其實,孟哲的去世,算是喜喪。八十歲。是年12月12日。成灰。這一年是哪一年又有什么關系呢?對于蘇珊來說,驕傲的媽媽,兒子離婚,媳婦走啦,自己迅速的滑倒,迅速的120來接,包括檢查后被迅速的抬回家,只在家又呆十來天,兒子、大女兒不過接了幾次尿,其實不是接尿,是她自己尿在成人尿不濕上,孩子們只是給她換了幾次尿不濕。沒有大便。驕傲的孟哲最后的日子不象許多半身不遂的病人那樣令兒女們可憐又討厭的又吃又拉的,她沒有大便!她只喝了蒙牛的鮮奶,那是她心愛的大女兒每次放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就拿給她喝的蒙牛鮮奶。
第九天咽氣。第十天火化。咽氣的時候,如一條魚,額頭不多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不到一個月,兒子、大女兒就將她骨灰拋灑在幾十公里外的松花江的江面上。
那是東北零下二、三十幾度的冰面。
沒有花草,沒有樹木。松花江上及岸邊都是一片白茫茫。真干凈!
12月12日。
這個日子,刻在蘇珊百孔千瘡的心里。
06
本來殷實的日子,讓蘇珊覺得越來越單薄,缺少從前的蒼勁與雄厚。即使許多的人事沉淀,言語鋪墊,也不能使它變得豐滿。
她回到南方的家,第一句話就是對丈夫說,等我死了,我不與你葬在一起。
丈夫罵她神經病。
蘇珊說,我說的是真的。她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拿出來,我會寫好遺囑,如果我哪一天死了,就把骨灰扔到松花江里。我媽我爸都在那里。
看她哽咽。李建林沒說話。其實這個話題自從蘇珊她爸爸去世,扔骨灰和不與他同葬的話題說了n次。
他自己也明白。眼前的女人,心早已離開自己。自己的心呢?怨不得誰的。
人情,親情,愛情。心靈雞湯和勵志文章,又有什么能比生活這部大書更生動呢?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父母不圖兒女對家有多大貢獻?這句熱鬧的歌詞,此時讓蘇珊感到酸澀。逝者已去,無論怎樣再去觸摸那些記憶,著實有些不敬。
那是一次什么事來著?蘇珊想著讓媽媽轉個電話給蘇敏。媽媽在電話里冷冷的說,你還知道給打電話?別人家孩子母親節都記得給媽媽送花買禮品,你連電話都不打。說完就撂了電話。
蘇珊愣怔著,不知道放下手里的電話。
自然還有一次,媽媽說起誰家的女兒給父母買了房子住。蘇珊抑郁著內心的苦楚,說不出來話。逢年過節自不待言,平常的日子里,蘇珊明里暗里的沒少匯錢給家里。說起買房子,在南方寸土寸金的樓市,自己的房子還欠著銀行的錢。說起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二三流大學的教師。
丈夫呢,自然是有收入的。這年頭,男人不做到一定位置哪里來的錢呢?
南方是花草樹木分不清季節。此時的北方還是封江的時間。蘇珊乞求那兩位大的,媽媽一輩子喜歡花喜歡草,這么冷的天就別拋骨灰了,等春天吧。
蘇珊說要么把骨灰給我吧,我春天的時候回來。買個墓地安葬媽媽。蘇敏呲著牙說,你可別!你做了你家的主么?
什么叫做了我家的主?把我的家分了才算做得了主是吧?這兒的喪葬行情我也打聽清楚了,普通一點的墓地三萬元也夠了,這個錢我還是有的。再說媽媽還有存折和一次性工資?
自然提到媽媽的存折和一次性工資,誰也不作聲。蘇珊8號回來的那天,大家其實議論了媽媽的財產分配。老大明確說,錢他不要。房子誰也不提。孟哲早些年就把房子的事寫好遺囑,只是沒公正。遺囑的內容蘇珊不知道。只是聽說,房子給孫子。
本來蘇珊表示過,自己不要分媽媽的錢。自己那份,給他們兩個大的,做為酬謝他倆照顧媽媽。可是蘇珊聽表弟說,他們兩個最近的幾年,早就把媽媽的工資取出來,除去媽媽的飲食起居,大頭是他們兩個分。
媽媽的骨灰被拋灑在冰天雪地里。蘇珊就做了一次小人,做反悔狀。不過人家只給了五千。
當她問起媽媽的所有存款和一次性工資,老大干脆不搭理;蘇敏就說,媽媽生前說那筆錢給我。
蘇珊哈哈大笑,這個笑令蘇敏毛骨悚然。
蘇珊說,你看宮廷戲看的多了吧,學會秘而不宣了。既然媽媽說給你了,我回來的時候,怎么沒人說?說媽媽存款的那晚,怎么沒人提?
離婚的嫂子在微信里說,珊兒,人家都說他們有商有量。是的,他們早商量好了,房子歸孫子,在蘇家來說,歸孫子也就是歸兒子,因為兒子現在連老婆也離婚了,沒有外人跟著爭財產了;錢,就歸了蘇敏。老幺小小也是同蘇珊最初一樣,她那份給蘇敏。
蘇珊南下前,曾從蘇敏那借了一千元做路費。等蘇珊回去辦調動手續,她也是要還那一千元的,蘇敏說,在賣了蘇珊他們家的倉房時把那一千元扣下了。蘇敏代她領獨生子女費,蘇珊都留給她姐姐,畢竟兩個孩子的家庭,多幾百元也是不錯的。
等蘇珊再短信追問媽媽那筆錢的時候,本不會發短信的蘇敏,在短信里說,你再要錢,就找老媽去要吧。你再騷擾我,我就去你學校,好好臭臭你。
找老媽要?老媽已經不在了,去世了。這詛咒多委婉呢。
不知道誰幫她發的短信。蘇珊知道,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她不會讓自己的媽媽發這樣的短信。
蘇珊眼里都是淚。她回復說,你最好來。我們領導新來的,他還不知道我為了學校的工作,暑假沒回家,沒和自己父親見最后一面;你最好來呀,此地對父母去世可是風光大葬,人家講究個好意頭,父母入土為安,在這里是吉祥,是對后代最好的護佑。你最好來吧,讓我領導看看把父母骨灰扔江里的是什么樣的人!
其實,蘇珊自己不在乎錢。她只是覺得他們不配!這筆錢應該用來安葬父母。
07
自古夫妻合葬,天經地義。
即便有著陰差陽錯,即便是因緣際會,沒有合葬的如中正和美玲,他們的格局和境界是常人可比的么?
蘇東孟哲是一對普通人。他們連最起碼的尊嚴也被剝奪。做為他們子女中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蘇珊,自己的父母晚年這樣被輕視和踐踏,她怎么能夠將自己的余生過的圓滿呢?
況且,她有一個能讓她過的圓滿的愛人伴侶么?
父母的婚姻,也來得沒那么順利。
因村里過軍隊,女孩子們都急忙找了婆家。孟哲原來待嫁的夫婿是另外一個人,蘇東的二哥。但是有一天,十九歲的蘇東跑去二哥未過門的媳婦家玩,讓女孩兒孟哲看到了,孟哲執意讓老爹改主意將老二換成了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