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豪華飯店,“其門首,以枋木及花樣沓結縛如山棚,上掛半邊豬羊,一帶近里門面窗牖,皆朱綠五彩裝飾,謂之‘歡門’。每店各有廳院,東西廊廡,稱呼坐次”。這些飯店以豐盛的菜肴吸引食客,“不許一味有缺”,任顧客挑選:“客坐,則一人執箸紙,遍問坐客。都人侈縱,百端呼索,或熱或冷,或溫或整,或絕冷、精澆、膘澆之類,人人索喚不同……須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馱疊約二十碗,散下盡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錯”[12]。意思是說,你一進飯店,馬上就有人招呼座位、寫菜,你想吃什么,隨便點,很快菜便上齊了。
飯店的服務也很周到,將顧客當上帝看待:“凡下酒羹湯,任意索喚,雖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過賣鐺頭(飯店廚師)記憶數十百品,不勞再四,傳喝如流,便即制造供應,不許少有違誤。酒未至,則先設看菜數碟,及舉杯則又換細菜,如此屢易,愈出愈奇。”[13]
飯店伙計若是服務不周,被客人投訴,則會受到店老板叱責,或者被扣工資、炒魷魚,“一有差錯,坐客白之主人,必加叱罵,或罰工價,甚者逐之”[14]。
因為汴梁餐飲業發達,“處處擁門,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飲食。市井經紀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買飲食,不置家蔬”[15];臨安也一樣,“處處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油醬、食米、下飯魚肉、鲞臘等鋪。蓋經紀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買見成飲食,此為快便耳”[16]。換言之,宋代都市的小白領、小商人,跟今日的城市白領一樣,都不習慣在家做飯,而是下館子或叫外賣。——沒錯,宋代飲食店已經開始提供“逐時施行索喚”“咄嗟可辦”的快餐、叫餐服務了。《清明上河圖》就畫了一個不知正往誰家送外賣的飯店伙計。
鋪席
展開《清明上河圖》,我們會看到,汴河沿岸,是一排店鋪,越靠近城市,越是繁華、人煙稠密,進入城門之后,更是商鋪林立,除了前面我們介紹過的酒樓茶舍、飯店客邸,還有小吃店、小攤、修車鋪、解庫(銀行)、書棚、香藥鋪、布帛鋪、醫館等等。另按《東京夢華錄》記述,汴梁宮城朱雀門外,“當街(賣)水飯、熬肉、干脯”,是飲食一條街;馬行街北則是藥鋪醫館一條街,如“山水李家,口齒咽喉藥;石魚兒、班防御、銀孩兒、柏郎中家,醫小兒;大鞋任家,產科”。最豪華的店鋪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
宋人將商店叫作“鋪席”。南宋時,杭州的繁華不減北宋汴京,人煙浩淼,鋪席如云。《夢粱錄》說:“蓋杭城乃四方輻輳之地,即與外郡不同。所以客販往來,旁午于道,曾無虛日。至于故楮羽毛,皆有鋪席發客,其他鋪可知矣。”即使像“故楮羽毛”的小物件,也有鋪席批發、售賣。
《夢粱錄》又說:“杭州城內外,戶口浩繁,州府廣闊,遇坊巷橋門及隱僻去處,俱有鋪席買賣。蓋人家每日不可闕者,柴米油鹽醬醋茶。或稍豐厚者,下飯羹湯,尤不可無。雖貧下之人,亦不可免。”所以米鋪與肉鋪,須臾不可或缺,“杭州人煙稠密,城內外不下數十萬戶,百十萬口,每日街市食米,除府第、官舍、宅舍、富室及諸司有該俸人外,細民所食,每日城內外不下一二千余石,皆需之鋪家”,“杭城內外,肉鋪不知其幾,皆裝飾肉案,動器新麗。每日各鋪懸掛成邊豬,不下十余邊”。
宋朝的鋪席每天很早就開張營業。北宋汴梁,“每日交五更,諸寺院行者打鐵牌子或木魚循門報曉”,“諸門橋市井已開”,“酒店多點燈燭沽賣,每分不過二十文,并粥飯點心。亦間或有賣洗面水,煎點湯茶藥者,直至天明”[17]。南宋臨安,“每日交四更,諸山寺觀已鳴鐘”,“御街鋪店,聞鐘而起,賣早市點心”,“又有浴堂門賣面湯者,有浮鋪早賣湯藥二陳湯,及調氣降氣并丸劑安養元氣者,有賣燒餅、蒸餅、糍糕、雪糕等點心者,以趕早市,直至飯前方罷。及諸行鋪席,皆往都處,侵晨行販”[18]。繁華而熱鬧的一天開始了。
大相國寺
說起汴梁的繁華,有一個地方是不可繞過的,那就是大相國寺。大相國寺是寺院,但“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因此又是東京城最大的商業交易中心。宋人筆記《燕翼詒謀錄》說:“東京相國寺乃瓦市也,僧房散處,而中庭兩廡可容萬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趨京師以貨物求售、轉售他物者,必由于此。”
《東京夢華錄》則比較詳細地記述了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熱鬧場面:“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是一個寵物市場;“第二、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鋪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臘脯之類”,是日用百貨市場;近佛殿則銷售“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及潘谷墨”等,是個文化市場;“兩廊,皆諸寺師姑賣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帽子、特髻冠子、絳線之類”,賣的諸寺尼姑手工制作的工藝品;“殿后資圣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大致也是個文化市場;“后廊皆日者(占卜者)貨術、傳神之類”,買賣的則是占卜算卦之人的用品。
宋朝的文人學士最喜歡逛大相國寺了。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后,小兩口就經常跑到大相國寺“淘寶”,樂而忘返。這段美好的時光成了李清照一生中最難忘的記憶,她后來寫文章回憶說:“予以建中辛巳歸趙氏,時丞相作吏部侍郎,家素貧儉,德甫(趙明誠)在太學,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后二年,從宦,便有窮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傳寫未見書,買名人書畫,古奇器。”[19]
大相國寺僧人的廚藝也非常高超,“每遇齋會,凡飲食茶果,動使器皿,雖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辦”。大相國寺內還開有飯店,宋人張舜民《畫墁錄》“相國寺燒朱院”條記載,“舊日有僧惠明,善庖,炙豬肉尤佳。一頓五觔。楊大年與之往還,多率同舍具飱。一日大年曰:‘爾為僧,遠近皆呼燒豬院,安乎?’惠明曰:‘奈何?’大年曰:‘不若呼燒朱院也。’都人亦自此改呼。”——這個小故事說的是,大相國寺的和尚惠明,廚藝高明,尤其擅長燒豬肉,以至得了一個“燒豬院”的花名。
于是我們看到,這座寺院不是傲世獨立,而是完全融入滾滾紅塵,成為宋朝汴梁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它不是拒絕世俗,而是從容地接納了世俗。也因此,當我想起宋朝的大相國寺時,不會覺得它是世外桃源,而是感受到它的人間煙火氣。也許,這正是大相國寺的魅力所在。
可惜在北宋滅后,汴梁為金人所占,大相國寺的繁華不再。范成大曾在南宋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國,經過大相國寺,發現寺院已“傾檐缺吻,無復舊觀”,雖然開市交易的習俗還保留著,但“寺中雜貨,皆胡俗所需”,如“羊裘狼帽”之類,再無半點南朝的文化氣息。事實上,整個東京城都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繁榮:“舊京自城破后,創痍不復。煬王亮徙居燕山,始以為南都,獨崇飾宮闕,比舊加壯麗。民間荒殘自若,新城內大抵皆墟,至有犁為田處。舊城內麄布肆,皆茍活而已。四望時見樓閣崢嶸,皆舊宮觀寺宇,無不頹毀。”[20]
小商販
城市商品經濟的魅力,并不在于它制造了少數富商,而是因為城市商業可以吸納數量更加龐大的農業剩余勞動力,創造無數的就業機會。人們涌入城市,借助城市經濟之力,能夠輕而易舉地成為一名小商販,得以養家糊口。如“饒州市販細民魯四公,煮豬羊血為羹售人,以養妻子,日所得不能過二百錢”[21]。如果命運不錯,還有機會發家致富,改變命運。《夷堅志》記述了一個叫作王良佐的小商販,“居臨安觀橋下,初為細民,負擔販油。后家道小康,啟肆于門,稱王五郎”。
宋人稱小商販為“小經紀”。《東京夢華錄》的“諸色雜賣”條描述說,東京城的宅舍宮院之前,每日都有小經紀“就門賣羊肉、頭肚、腰子、白腸、鶉兔、魚蝦、退毛雞鴨、蛤蜊、螃蟹、辣熝、香藥果子”,或者“博賣冠梳、領抹、頭面、衣著、動使(日用器具)、銅鐵、器皿、衣箱、磁器之類”。還有一些小商販走街串巷,用“鼓樂”吸引“小兒婦女觀看”,叫賣一些糖果。東京城內的“后街或閑空處”,則“團轉蓋局屋,向背聚居,謂之‘院子’,皆小民居止,每日賣蒸梨棗、黃糕麋、宿蒸餅、發牙豆之類”。
《武林舊事》“小經紀”條記錄的名目更加豐富了,有一百七十八種。我挑幾項比較有意思的轉述一下:有賣貓糧的,賣新聞報紙的,賣火柴的,也有賣假發的,賣肥皂團的;還有洗衣店、寵物美容店、修皮鞋店、化妝品店、冰鎮飲料攤子。無數小商販在京城里開設各類小商店,經營各種小商品或者提供生活小服務。許多我們20世紀80年代才見識到的日用小商品,早已在宋代的城市出現了。
可以說,發達的城市經濟給了小商販維持生計的機會,但反過來說更加恰當:是無數的小商販創造了宋代城市的繁華與市井生活的煙火氣息。每一天,宋朝城市在叫賣聲中迎來日出——五更時分,小商販“趁朝賣藥及飲食者,吟叫百端”[22];又是在叫賣聲中降下夜幕的——小商販“頂盤擔架賣市食,至三更不絕,冬月雖大雨雪,亦有夜市盤賣”[23]。如果沒有小商販,城市該多么單調,多么死氣沉沉!
一個宜人、宜居的城市,是不可能將小商販排斥在外的。展開《清明上河圖》,我們會看到開封城內外的街道、河市,到處都是架大遮陽傘、擺小貨攤或者推著“串車”叫賣的小商販。不用擔心城管會來驅逐他們,因為宋朝的街道司已經在東京街道的兩旁豎立了許多根“表木”,只要在表木連線之內,便可以自由擺攤。我們看《清明上河圖》的“河市”,在虹橋兩頭,就立有四根表木,橋上兩邊,小商販開設的攤位,都在表木的連線之內,中間留出通行的過道。這樣,既照顧了商販的生計,也不致妨礙公共交通。
運河
看過《清河上河圖》長卷的朋友應該會發現,宋人喜歡臨河開店,沿著河岸,商鋪、酒樓、茶坊、邸店、瓦舍勾欄櫛比鱗次,連橋道兩邊也擺滿小攤,形成繁榮的街市,行人、商客、小販、腳夫、馬車擁擠于街道;入夜之后,市井間熱鬧仍不減白晝。
《東京夢華錄》這么介紹汴梁的夜市:“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棖元,皆用梅紅匣兒盛貯;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鲙、煎夾子、豬臟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州橋夜市之所以這么喧鬧,是因為倉場建于這一帶,汴河上的貨船駛至州橋碼頭后,需要靠岸卸貨、倉儲,物資在這里集散,人流也在這里匯合。
汴河,流貫開封城的一條運河,與惠民河、金水河、廣濟河合稱“漕運四渠”。其中與大運河相接的汴河是最重要的漕運線,東南六路的物資通過大運河北上,再轉入汴水,可以直達京師。商船的通行、貨物的流通、客商的往返、人煙的匯聚,使得汴河沿岸成了東京最繁榮的地段。《清河上河圖》所繪的正是東京汴河一帶的繁華景象。
不獨東京的市井由于汴河而喧嘩起來,整條大運河沿線,也因為運河的通航運輸而形成餐飲、住宿、倉儲、搬運、商品交易、娛樂、腳力服務等市場,從而催生出無數市鎮。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訪問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尋,沿著大運河從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記詳細記錄了沿河見到的繁華市鎮,如船至宋州,在大橋下停宿,成尋看到“大橋上并店家燈爐火千萬也,伎樂之聲遙聞之”;“辰時拽船從橋下過店家,買賣不可記盡”[24]。宋代這些商業性市鎮的格局,完全不同于傳統的行政性城市,行政性城市是國家構建出來的政治中心,市鎮則是民間自發生成的工商業中心、制造業中心和運輸中心。
運河兩岸的城市,如亳州、宋州、鄭州、青州、宿州、徐州、泗州、揚州、真州、常州、蘇州、秀州、越州、明州、杭州,也因運河經濟的輻射力而形成繁盛的區域市場,八方輻輳,商旅云集,人煙稠密。《宋史·地理志》收錄有近50個人口10萬以上的城市,其中位于運河沿線的有15個,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通過對宋朝商稅分布的分析,也可以發現,以運河為代表的水運網絡對于宋代商業發展的重要性,如熙寧十年(1077)的商稅約有800萬貫,其中近400萬貫就集中在包括汴河、蔡河等運河在內的十二條河流沿線。
日本漢學家宮崎市定提出,中國的古代至中世,是“內陸中心”的時代;從宋代開始,變為“運河中心”的時代,“大運河的機能是交通運輸,所謂運河時代就是商業時代。事實上由中世進入近世后,中國的商業發展得面目一新”[25]。宋朝的立國者趙匡胤遷就于漕運便利的現實情勢,不得不定都于運河線上的汴梁,卻也在無意中順應了“運河中心”時代來臨的歷史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