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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苦悶的象征(9)

再一想和尚的戀歌的事,就帶起心理學(xué)者所說的二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和人格分裂這些話來了。就如那司提芬生(R.L.Stevenson)的杰作,有名的小說“Dr.Jekyll and Mr.Hyde”里面似的,同一人格,而可以看見善人的Jekyll和惡人的Hyde這兩個精神狀態(tài)。這就可以看作我首先說過的兩種力的沖突,受了具象化的。我以為所謂人的性格上有矛盾,究竟就可以用這人格的分裂,二重人格的方法來解釋。就是一面雖然有著罪惡性,而平日總被壓抑作用禁在無意識中,不現(xiàn)于意識的表面。然而一旦入了催眠狀態(tài),或者吟詠詩歌這些自由創(chuàng)造的境地的時候,這罪惡性和性底渴望便突然跳到意識的表面,做出和那善人那高僧平日的意識狀態(tài)不類的事,或吟出不類的歌來。如佛教上所謂“降魔”,如孚羅培爾的小說《圣安敦的誘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那樣的時候,大約也就是精神底傷害的苦悶,從無意識跳上意識來的精神狀態(tài)的具象化。還有,平素極為沉悶的憎人底(misanthropic)的人們里,滑稽作家卻多,例如夏目漱石氏那樣正經(jīng)的陰郁的人,卻是做《哥兒》和《咱們是貓》的humorist,如斯惠夫德(J.Swift)那樣的人,卻做《桶的故事》(Tale of a Tub),又如據(jù)最近的研究,諧談作者十返舍一九,是一個極其沉悶的人物。凡這些,我相信也都可以用這人格分裂說來解釋。這豈不是因為平素受著壓抑,潛伏在無意識的圈內(nèi)的東西,只在純粹創(chuàng)造那文藝創(chuàng)作的時候,跳到表面,和自己意識聯(lián)結(jié)了的緣故么?精神分析學(xué)派的人們中間,也有并用這來解釋cynicism(嘲弄)之類的學(xué)者。

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時候,用比喻來說,就和酒醉時相同。血氣方剛的店員在公司或銀行的辦公室里,對著買辦和分行長總是低頭。這是因為連那利害攸關(guān)的年底的花紅也會有影響,所以自己加著壓抑作用的。然而在宴席上,往往向老買辦或課長有所放肆者,是酩酊的結(jié)果,利害關(guān)系和善惡批判的壓抑作用都已除去,所以現(xiàn)出那真生命猛然躍出的狀態(tài)來。至于到了明天,去到買辦那里,從邊門向太太告罪,拜托成全的時候,那是壓抑作用又來加了蓋子,塞了塞子,所以變成和前夜似像非象的別一人了。羅馬人曾說,“酒中有真?!保↖n vino veritas)正如酩酊時候一樣,藝術(shù)家當創(chuàng)作之際,則表現(xiàn)著純真,最不虛假的自我。和供奉政府的報館主筆做著論說時候的心理狀態(tài),是正相反對的。

注釋:

[1].本書《創(chuàng)作論》第六章后半?yún)⒄铡?

四 白日的夢

自古以來,屢屢說過詩人和藝術(shù)家等的inspiration的事。譯起來,可以說是“神來的靈興”罷,并非這樣的東西會從天外飛下,這畢竟還是對于從作家自身的無意識心理的底里涌出來的生命的跳躍,所加的一個別名。是真的自我,真的個性。只因為這是無意識心理的所產(chǎn),所以獨為可貴。倘是從顯在意識那樣上層的表面的精神作用而來的東西,則那作品便成為虛物、虛事,更不能真將強有力的振動,傳到讀者那邊的中心生命去。我相信那所謂制作感興(Schaffensstimmung),也就是從深的無意識心理的底里出來的東西。

作品倘真是作家的創(chuàng)造生活的所產(chǎn),則作為對象而描寫在作品里的事象,畢竟就是作家這人的生活內(nèi)容。描寫了“我”以外的人物事件,其實卻正是描出“我”來?!b賞者也因了深味這作品,而發(fā)見鑒賞者自己的“我”。所以為研究或一種作品計,即有知道那作家的閱歷和體驗的必要,而憑了作品,也能夠知道作家的人。哈里斯(Frank Harris)曾經(jīng)試過,不據(jù)古書舊記之類,但憑沙士比亞的戲曲,來論斷為“人”的沙士比亞。這雖然是足以驚倒歷來專主考據(jù)的學(xué)究們的大膽的態(tài)度,但我相信這樣的研究法也有著十分的意義。和瞿提的《威綏的煩惱》一起,并翻那可以當作他的自傳的《詩與真》(Dichtung und Wahrheit),和盧梭的《新愛羅斯》(Julie,ou La Nouvelle Héloise)這戀愛譚一起,并讀他的《自白》(Confessions)第九卷的時候,在實際生活上敗于戀愛的這些天才的心底的苦悶,怎樣地作為“夢”而象征化于那些作品里,大概就能夠明白地知道了。

見了我以上所說,將文藝創(chuàng)作的心境,解釋作一種的夢之后,讀者試去一查古來許多詩人和作家對于夢的經(jīng)驗如何著想,大概就有“思過半矣”的東西了。我從最近讀過的與謝野夫人隨筆集《愛和理性及勇氣》這一本里,引用了下面的一節(jié),以供參考之便罷:

古人似的在夢中感得好的詩歌那樣的經(jīng)驗雖然并沒有,然而將小說和童話的構(gòu)想在夢里捉住的事,卻是常有的。這些里面,自然也有空想底的東西,但大約因為在夢里,意識便集中在一處,輝煌起來了的緣故罷,不但是微妙的心理和復(fù)雜的生活狀態(tài),比醒著時可以更其寫實底地觀察,有時竟會適當?shù)嘏浜昧嗣靼刀?,分明地?gòu)成了一個藝術(shù)品,立體底地浮了出來。我想,在這樣的時候,和所謂人在做夢,并不是睡著,乃是正做著為藝術(shù)家的最純粹的活動這些話,是相合的。

還有,平生惘然地想著的事,或者不知道怎么解釋才好,沒法對付的問題之類,有時也在夢中明明白白地有了判斷。在這樣的時候,似乎覺得夢和現(xiàn)實之間,并沒有什么界線。雖這樣說,我是絲毫也不相信夢的,但以為小野小町愛夢的心緒,在我仿佛也能夠想象罷了。

不獨創(chuàng)作,即鑒賞也須被引進了和我們?nèi)粘5膶嶋H生活離開的“夢”的境地,這才始成為可能。向來說,文藝的快感中,無關(guān)心(disin-terestedness)是要素,也就是指這一點。即惟其離了實際生活的利害,這才能對于現(xiàn)實來凝視,靜觀,觀照,并且批評,味識。譬如見了動物園里獅子的雄姿,直想到咆哮山野時的生活的時候,假使沒有鐵柵這一個間隔,我們便為了猛獸的危險就要臨頭這一種恐怖之故,想凝視靜觀獅子的真相,也到底不可能了。因為這里有著鐵柵,隔開彼我,置我們于無關(guān)心的狀態(tài),所以這藝術(shù)底觀照遂成立。假如一個穿著時髦的惹厭的服飾的男人,絆在石頭上跌倒了,這確乎是一場滑稽的場面。然而,倘使那人是自己的親弟兄或是什么,和自己之間有著利害關(guān)系或有實際上的interest,則我們豈不是不能將這當作一場痛快的滑稽味么?惟其和自己的實際生活之間,存著或一余裕和距離,才能夠?qū)τ谧鳛楝F(xiàn)實的這場面,深深地感受,賞味。用了引用在前的與謝野夫人的話來說,就是在“夢”中,即更能夠?qū)憣嵉椎赜^察,更能夠做出為藝術(shù)家的活動來。有人說過,五感之中,為藝術(shù)的根本的,只有視覺和聽覺。就是這兩種感覺,不象別的味覺、嗅覺、觸覺那樣,為直接底實際底,而其間卻有距離存在;也就是視覺和聽覺,是隔著距離而觸的??v使是怎樣滑軟的天鵝絨,可口的肴饌,決不是完全的詩,也決不是什么藝術(shù)品。廚子未必能稱為藝術(shù)家罷。在觸覺、味覺之間,沒有這“間隔”,所以是不能自己走進文藝的領(lǐng)地的感覺。因為這要作為藝術(shù)底,則還過于肉感底,過于實際底的緣故;因為和獅子的檻上沒有鐵柵時候一樣的緣故?!陨系乃^“夢”,是說離開著“實際底”(practical)的生活的意思。更加適當?shù)恼f,即無非是“已覺者的白日的夢”,詩人之所謂“waking dream”。

這“非實際底”的事,能使我們脫離利己底情欲及其他各樣雜念之煩,因而營那絕對自由不被拘囚的創(chuàng)造生活。即凡有一切除去壓抑而受了凈化的藝術(shù)生活、批評生活、思想生活等,必以這“非實際底”“非實利底”為最大條件之一而成立。見美人欲取為妻,見黃金想自己富,那是吾人的實際生活上的心境,假使僅以此終始,則是動物生活,不是有著靈底精神底方面的真的人類生活了。我們的生活,是從“實利”“實際”經(jīng)了凈化,經(jīng)了醇化,進到能夠“離開著看”的“夢”的境地,而我們的生活這才被增高,被加深,被增強,被擴大的。將渾沌地無秩序無統(tǒng)一似的這世界,能被觀照為整然的有秩序有統(tǒng)一的世界者,只有在“夢的生活”中。拂去了從“實際底”所生的雜念的塵昏,進了那清朗一碧,宛如明鏡止水的心境的時候,于是乃達于藝術(shù)底觀照生活的極致。[1]

這樣子,在“白日的夢”里,我們的肉眼合,而心眼開。這就是入了靜思觀照的三昧境的時候。離開實行,脫卻欲念,遁出外圍的紛擾,而所至的自由的美鄉(xiāng),則有睿智的靈光,宛然懸在天心的朗月似的,普照著一切。這幻象,這情景除了憑象征來表現(xiàn)之外,是別無他道的。

不但文學(xué),凡有一切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是在看去似乎渾沌的不統(tǒng)一的日常生活的事象上,認得統(tǒng)一,看出秩序來。就是仗著無意識心理的作用,作家和鑒賞者,都使自己的選擇作用動作。憑了人們各各的選擇作用,從各樣的地位,用各樣的態(tài)度,那有著統(tǒng)一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就從這渾沌的事象里就緒了。用淺近的例來說,就譬如我的書齋里,原稿、紙張、文具、書籍、雜志、報章等等,紛然雜然地放得很混亂。從別人的眼睛看去,這狀態(tài)確乎是渾沌的。但是我,卻覺得別人進了這屋子里,即單用一個指頭來一動就不愿意。在這里,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去,是有著儼然的秩序和統(tǒng)一的。倘若由使女的手一整理,則因為經(jīng)了從別人的地位看來的選擇作用之故,緊要的原稿誤作廢紙,書籍的排列改了次序,該在手頭的卻在遠處了,于我就要感到非常之不便。一到換了地位和態(tài)度來看事物,則因各人而有差異不待言,即在同一人,也能看出不同的統(tǒng)一。文藝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竭力以個性為根基的原因就在此。譬如對于同一的景物,A看來和B看來,所看取的東西就很兩樣。還有從東看的和從西看的,或者從左右上下,各因了地位之差,各行其不同的選擇作用。這和雖是同一人看同一對象,從胯下倒看的風(fēng)景,和普通直立著所見的風(fēng)景全然異趣,是一樣的。——順便說,不知道“藝術(shù)底”地來看自然人生的形式、法則的萬能主義者或道學(xué)先生之流,比方起來,就如整理我的書齋的使女。什么也不懂,單靠著書籍的長短、顏色,或者單是用了因襲底的想法,來定硯匣和煙草盒的位置,于是我這個人的書齋的真味,因此破壞了。

注釋:

[1].《出了象牙之塔》九一至九八頁說“觀照”的意義這一項參照。

五 文藝與道德

到最后,我對于文藝和通常的道德的關(guān)系,還講幾句話罷:“文藝描寫罪惡,鼓吹不健全的思想,是不對的。”“倘不是寫些崇高的道念,健全的思想的東西,豈不是不能稱為大著作么?”凡這些,都是沒有徹底地想過文藝和人生的關(guān)系的人們所常說的話。但只要看我以上的所述,這問題也該可以明白了。就是文藝者,乃是生命這東西的絕對自由的表現(xiàn);是離開了我們在社會生活、經(jīng)濟生活、勞動生活、政治生活等時候所見的善惡利害的一切估價,毫不受什么壓抑作用的純真的生命表現(xiàn)。所以是道德底或罪惡底,是美或是丑,是利益或不利益,在文藝的世界里都所不問。人類這東西,具有神性,一起也具有獸性和惡魔性,因此就不能否定在我們的生活上,有美的一面,而一起也有丑的一面的存在。在文藝的世界里,也如對于丑特使美增重,對于惡特將善高呼的作家之貴重一樣,近代的文學(xué)上特見其多的惡魔主義的詩人——例如波特來爾那樣的《惡之華》的贊美者,自然派者流那樣的獸欲描寫的作家,也各有其十足的存在的意義。只是文學(xué)也如不以moral為必要條件一樣,也原不以immoral為必要。這就如上文所說,因為是站在全然離開了通用于“實際底”的世界的一切估價的地位上的non—moral的東西。[1]

問者也許說:那么,在歷來的文學(xué)里,將殺人、淫猥、貪欲之類作為材料的罪惡底的東西特別多,是什么緣故呢?從作家這一邊說來,這就因為平時受著最多的壓抑作用的生命的危險性、罪惡性、爆發(fā)性的一面,有著單在文藝的世界里自由地表現(xiàn)出來的傾向的緣故。又從讀者鑒賞者這一邊說,則是因為惟有與文藝作品相對的時候,存在于人性中的惡魔性罪惡性乃離了壓抑,于是和作品之間,起了共鳴共感,因而做著一種生命表現(xiàn)的緣故。只要人類的生命尚存,而且要求解放的欲望還有,則對于突破了壓抑作用的那所謂罪惡,人類的興味是永遠不能滅的。便是文藝以外的東西,例如見于電影,報章的社會欄里的強盜、殺人、通奸等類的事件,不就是永遠惹起人們的興味的么?法蘭西的古爾蒙(Remy de Gourmont)曾說,“有許多人都喜歡丑聞(scandal)。就因為在別人的丑行的敗露上,各式各樣地給看那隱蔽著的自己的丑的緣故。”這就是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自己發(fā)見的歡喜的共鳴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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