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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悶的象征(4)

所以夢的思想和外形的關系,用了弗羅特自己的話來說,則為“有如將同一的內容,用了兩種各別的國語來說出一樣。換了話說,就是夢的顯在內容者,即不外乎將夢的思想,移到別的表現法去的東西。那記號和聯絡,則我們可由原文和譯文的比較而知道?!盵2]這豈非明明是一般文藝的表現法的那象征主義(symbolism)么?

或一抽象底的思想和觀念,決不成為藝術。藝術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內容,經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風景之類的活的東西而被表現的時候;換了話說,就是和夢的潛在內容改裝打扮了而出現時,走著同一的徑路的東西,才是藝術。而賦與這具象性者,就稱為象征(symbol)。所謂象征主義者,決非單是前世紀末法蘭西詩壇的一派所曾經標榜的主義,凡有一切文藝,古往今來,是無不在這樣的意義上,用著象征主義的表現法的。

在象征,內容和外形之間,總常有價值之差。即象征本身和仗了象征而表現的內容之間,有輕重之差,這是和上文說過的夢的轉移作用完全同一的。用色采來說,就和白表純潔清凈,黑表死和悲哀,黃金色表權力和榮耀似的;又如在宗教上最多的象征,十字架、蓮花、火焰之類所取義的內容等,各各含有大神秘的潛在內容正一樣。就近世的文學而言,也有將伊孛生的《建筑師》(英譯The Master Builder)的主人公所要揭在高塔上的旗子解釋作象征化了的理想,他那《游魂》(英譯Ghosts)里的太陽則是表象那個人主義的自由和美的。即全是借了簡單的具象底的外形(顯在內容),而在中心,卻表顯著復雜的精神底的東西,理想底的東西,或思想、感情等。這思想、感情,就和夢的時候的潛在內容相當。

象征的外形稍為復雜的東西,便是諷喻(allegory)、寓言(fable)、比喻(parable)之類,這些都是將真理或教訓,照樣極淺顯地嵌在動物譚或人物故事上而表現的。但是,如果那外形成為更加復雜的事象,而備了強的情緒底效果,帶著刺激底性質的時候,那便成為很出色的文藝上的作品。但丁的《神曲》(Divina Commedia)表示中世的宗教思想,彌耳敦的《失掉的樂園》(Paradise Lost)以文藝復興以后的新教思想為內容,待到沙士比亞的《哈謨列德》來暗示而且表象了懷疑的煩悶,而真的藝術品于是成功。[3]

照這樣子,弗羅特教授一派的學者又來解釋希臘梭孚克里斯(Sop-hokles)的大作,悲劇《阿迭普斯》,立了有名的OEDIPUS COMPLEX(阿迭普斯錯綜)說;又從民族心理這方面看,使古代的神話、傳說的一切,都歸到民族的美的夢這一個結論了。

在內心燃燒著似的欲望,被壓抑作用這一個監督所阻止,由此發生的沖突和糾葛,就成為人間苦。但是,如果說這欲望的力免去了監督的壓抑,以絕對的自由而表現的唯一的時候就是夢,則在我們的生活的一切別的活動上,即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經濟生活、家族生活上,我們能從常常受著的內底和外底的強制壓抑解放,以絕對的自由,作純粹創造的唯一的生活就是藝術。使從生命的根柢里發動出來的個性的力,能如間歇泉(geyser)的噴出一般地發揮者,在人生惟有藝術活動而已。正如新春一到,草木萌動似的,禽鳥嚶鳴似的,被不可抑止的內底生命(inner life)的力所逼迫,作自由的自己表現者,是藝術家的創作。在慣于單是科學底地來看事物的心理學家的眼里,至于看成“無意識”的那么大而且深的這有意識的苦悶和懊惱,其實是潛伏在心靈的深奧的圣殿里的。只有在自由的絕對創造的生活里,這受了象征化,而文藝作品才成就。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惱,正如在夢中,欲望便打扮改裝著出來似的,在文藝作品上,則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種事象而出現。以為這不過是外底事象的忠實的描寫和再現,那是謬誤的皮相之談。所以極端的寫實主義和平面描寫論,如作為空理空論則弗論,在實際的文藝作品上,乃是無意義的事。便是左拉那樣主張極端的唯物主義的描寫論的人,在他的著作《工作》(Travail)、《蕃茂》(La Fécondité)之類里所顯示的理想主義,不就內潰了他自己的議論么?他不是將自己的欲望的歸著點這一個理想,就在那作品里暗示著么?如近時在德國所唱道的稱為表現主義(Fxpressionismus)的那主義,要之就在以文藝作品為不僅是從外界受來的印象的再現,乃是將蓄在作家的內心的東西,向外面表現出去。他那反抗從來的客觀底態度的印象主義(Impressionismus)而置重于作家主觀的表現(Fxpression)的事,和晚近思想界的確認了生命的創造性的大勢,該可以看作一致的罷。藝術到底是表現,是創造,不是自然的再現,也不是模寫。

倘不是將伏藏在潛在意識的海的底里的苦悶即精神底傷害,象征化了的東西,即非大藝術。淺薄的浮面的描寫,縱使巧妙的技倆怎樣秀出,也不能如真的生命的藝術似的動人。所謂深入的描寫者,并非將敗壞風俗的事象之類,詳細地,單是外面底地細細寫出之謂;乃是作家將自己的心底的深處,深深地而且更深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內容的底的底里,從那里生出藝術來的意思。探檢自己愈深,便比照著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強。人覺得深入了所描寫的客觀底事象的底里者,豈知這其實是作家就將這自己的心底極深地抉剔著,探檢著呢??寺迤踔猿姓J了精神活動的創造性者,我以為也就是出于這樣的意思。

不要誤解。所謂顯現于作品上的個性者,決不是作家的小我,也不是小主觀。也不得是執筆之初,意識地想要表現的觀念或概念。倘是這樣做成的東西,那作品便成了淺薄的做作物,里面就有牽強,有不自然,因此即不帶著真的生命力的普遍性,于是也就欠缺足以打動讀者的生命的偉力。在日常生活上,放肆和自由該有區別,在藝術也一樣,小主觀和個性也不可不有截然的區別。惟其創作家有了竭力忠實地將客觀的事象照樣地再現出來的態度,這才從作家的無意識心理的底里,毫不勉強地,渾然地,不失本來地表現出他那自我和個性來。換句話,就是惟獨如此,這才發生了生的苦悶,而自然而然地象征化了的“心”,乃成為“形”而出現。所描寫的客觀的事象這東西中,就包藏著作家的真生命。到這里,客觀主義的極致,即與主觀主義一致,理想主義的極致,也與現實主義合一,而真的生命的表現的創作于是成功。嚴厲地區別著什么主觀、客觀,理想、現實之間,就是還沒有達于透徹到和神的創造一樣程度的創造的緣故。大自然大生命的真髓,我以為用了那樣的態度是捉不到的。

即使是怎樣地空想底的不可捉摸的夢,然而那一定是那人的經驗的內容中的事物,各式各樣地湊合了而再現的。那幻想,那夢幻,總而言之,就是描寫著藏在自己的胸中的心象。并非單是摹寫,也不是模仿。創造創作的根本義,即在這一點。

在文藝上設立起什么樂天觀、厭生觀,或什么現實主義、理想主義等類的分別者,要之就是還沒有觸到生命的藝術的根柢的,表面底皮相底的議論。豈不是正因為有現實的苦惱,所以我們做樂的夢,而一起也做苦的夢么?豈不是正因為有不滿于現在的那不斷的欲求,所以既能為夢見天國那樣具足圓滿的境地的理想家,也能夢想地獄那樣大苦患大懊惱的世界的么?才子無所往而不可,在政治、科學、文藝一切上都發揮出超凡的才能,在別人的眼里,見得是十分幸福的生涯的瞿提的閱歷中,苦悶也沒有歇。他自己說,“世人說我是幸福的人,但我卻送了苦惱的一生。我的生涯,都獻給一塊一塊迭起永久的基礎來這件事了?!睆倪@苦悶,他的大作《孚司德》(Faust)、《威綏的煩惱》(Werthers Leiden)《威廉瑪思臺爾》、(Wilhelm Meister),便都成為夢而出現。投身于政爭的混亂里,別妻者幾回,自己又苦悶于盲目的悲運的彌耳敦,做了《失掉的樂園》,也做了《復得的樂園》(Paradise Regained)。失了和畢阿德里契(Beatrice)的戀,又為流放之身的但丁,則在《神曲》中,夢見地獄界、凈罪界和天堂界的幻想。誰能說失戀喪妻的勃朗寧的剛健的樂天詩觀,并不是他那苦悶的變形轉換呢?若在大陸近代文學中,則如左拉和陀思妥夫斯奇的小說,斯忒林培克和伊孛生的戲曲,不就可以聽作被世界苦惱的惡夢所魘的人的呻吟聲么?不是夢魔使他叫喚出來的可怕的詛咒聲么?

法蘭西的拉瑪爾?。ˋ.M.L.de Lamartine)說明彌耳敦的大著作,以為《失掉的樂園》是清教徒睡在《圣書》(Bible)上面時候所做的夢,這實在不應該單作形容的話看?!妒У舻臉穲@》這篇大敘事詩雖然以《圣書》開頭的天地創造的傳說為夢的顯在內容,但在根柢里,作為潛在內容者,則是苦悶的人彌耳敦的清教思想(Puritanism)。并不是撒但和神的戰爭以及伊甸的樂園的敘述之類,動了我們的心;打動我們的是經了這樣的外形,傳到讀者的心胸里來的詩人的痛烈的苦悶。

在這一點上,無論是《萬葉集》,是《古今集》,是蕪村、芭蕉的俳句,是西洋的近代文學,在發生的根本上是沒有本質底的差異的。只有在古時候的和歌俳句的詩人——戴著櫻花,今天又過去了的詞臣,那無意識心理的苦悶沒有象現代似的痛烈,因而精神底傷害也就較淺之差罷了。既經生而為人,那就無論在詞臣,在北歐的思想家,或者在漫游的俳人,人間苦便都一樣地在無意識界里潛伏著,而由此生出文藝的創作來。

我們的生活力,和侵進體內來的細菌戰。這戰爭成為病而發現的時候,體溫就異常之升騰而發熱。正像這一樣,動彈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壓抑和強制的狀態,是苦悶,而于此也生熱。熱是對于壓抑的反應作用;是對于action的reaction。所以生命力愈強,便比照著那強,愈盛,便比照著那盛,這熱度也愈高。從古以來,許多人都會給文藝的根本加上各種的名色了。沛得(Walter Pater)稱這為“有情熱的觀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梅壘什珂夫斯奇叫他“情想”(passionate thought),也有借了雪萊(P.B.Shelley)《云雀歌》(Skylark)的末節的句子,名之曰“諧和的瘋狂”(harmonious madness)的批評家。古代羅馬人用以說出這事的是“詩底奮激”(furor poeticus)。只有話是不同的,那含義的內容,總之不外乎是指這熱。沙士比亞卻更進一步,有如下面那樣地作歌。這是當作將創作心理的過程最是詩底地說了出來的句子,向來膾炙人口的:

The poet's eye,in a fine frenzy rolling,

Doth glance from heaven to earth,from earth to heaven;

And,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s of things unknown,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

——Midsummer Night’s Dream,Act.v.Sc.i.

詩人的眼,在微妙的發狂的回旋。

瞥閃著,從天到地,從地到天;

而且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來,作為想象的物體,

詩人的筆即賦與這些以定形,

并且對于空中的烏有,

則給以居處與名。

——《夏夜的夢》,第五場,第一段。

在這節的第一行的fine frenzy,就是指我所說的那樣意思的“熱”。

然而熱這東西,是藏在無意識心理的底里的潛熱。這要成為藝術品,還得受了象征化,取或一種具象底的表現。上面的沙士比亞的詩的第三行以下,即可以當作指這象征化、具象化看的。詳細地說,就是這經了目能見耳能聞的感覺的事象即自然人生的現象,而放射到客觀界去。對于常人的眼睛所沒有看見的人生的或一狀態“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來,作為想象的物體”;抓住了空漠不可捉摸的自然人生的真實,給與“居處與名”的,是創作家。于是便成就了有極強的確鑿的實在性的夢。現在的poet這字,語源是從希臘語的poiein=to make來的。所謂“造”即創作者也就不外乎沙士比亞之所謂“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來,作為想象的物體,即賦與以定形”的事。

最初,是這經了具象化的心象(image),存在作家的胸中。正如懷孕一樣,最初,是胎兒似的心象,不過為conceived image。是西洋美學家之所謂“不成形的胎生物”(alortive conception)。既已孕了的東西,就不能不產出于外。于是作家遂被自己表現(self—expression or self—externalization)這一個不得已的內底要求所逼迫,生出一切母親都曾經驗過一般的“生育的苦痛”來。作家的生育的苦痛,就是為了怎樣將存在自己胸里的東西,煉成自然人生的感覺底事象,而放射到外界去;或者怎樣造成理趣情景兼備的一個新的完全的統一的小天地,人物事象,而表現出去的苦痛。這又如母親們所做的一樣,是作家分給自己的血,割了靈和肉,作為一個新的創造物而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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