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了象牙之塔(3)
- 魯迅全集(第十三卷)
- 魯迅
- 4791字
- 2016-07-26 13:59:59
一不經意,拉出了勃朗寧這些人來,筆墨出軌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但是總而言之,正因為在“現在”有缺陷,大家嚷著“怎么辦”這一點上,有著生活的意義的。即使明知是徒然,而還要希求的心,雖然苦惱,雖然慘痛,但倘沒有這心,人生即無意味。缺陷的難得之味,也就在此。便是旅行去訪名勝,名勝也許無聊到出于意料之外,然而在走到為止的路上,是有旅行的真味的。便是戀愛,也正在相思和下淚的中途有意味,一到了稱為結婚這一個處所,則竟有人至于說,這已經是戀愛的墳墓了。與謝野夫人的新歌集《火之鳥》中有句云:
并微青的悲哀也收了進去,掙得豐饒了的愛的賦彩。
想到人間身之苦呀的時候,落下來的淚的甜味。
使雩俄(V.Hugo)說起來,則所謂人者,都受著五十年或六十年的死刑的緩辦的,這緩辦的期間,就是我們的一生。一休禪師也說過使人耽心的事,以為門松是冥途的行旅的一里冢,但在一個一個經過這些一里冢的路程上,不就有人生的興味么?(譯者注:門松是日本新年的門外裝飾;一里冢是古時記里數的土堠,一里一個,或用樹;今已無。)
藝術之類也如此。完成了的藝術,沒有瑕疵,但也沒有生命,只有死而已。因為已經嵌在定規里,一動也不能動的緣故。根本底改造的要求,即由此發生。去看雁治郎這些人的技藝,覺得巧是巧的。然而那也只能終于那么樣,已經到了盡頭的事,不是誰都看得出來么?硯友社以來的明治小說,被自然主義絕不費力地取而代之者,就因為尾崎紅葉的作品已經成了完璧了。
六 近代的文藝
將文藝上的古典派和羅曼派之差,亞克特美(académie)風和近代風之異,都用了這缺陷之美的事來一想,頗有趣的。
以希臘、羅馬的藝術為模范的古典派,是有著絕對美的理想的。那作品,是在尋求那不失整齊和均衡,嚴整的一絲不亂的完璧。是用了冷的理智來抑制情熱,著重于藝術上的規范和法則的無瑕的作品。和這反對而起來的羅曼派的文藝,則是不認一切法則和權威的自由奔放的藝術。從古典派的見地說,則這是連形制之類也全不整頓的滿是瑕疵的雜亂的藝術品。羅曼派的頭兒沙士比亞(W.Shakespeare)的戲曲,就和希臘的古典劇正反對,是形制歪斜的不整的作品?!敖夥拧钡乃囆g,前途當然在這里;缺點是多的,唯其多,生命的力也顯現得比較的強;其中所描寫的自然和人生,都更加鮮明地躍動著。
與其是無瑕而完美的水晶,倒不如尋求滿是瑕疵的金剛石的,是羅曼派。好在光的強烈。豈但鬧beautiful spot的亂子而已么,說是無論是痘疤,是痣,是瞎眼,是獨眼,什么都無妨,只愿意有那洋溢著“生命感”的有著活活潑潑的力的面貌。
然而一到比羅曼派更進一步的近代派的文藝,則就來寶貴這瑕疵,寶貴這缺陷,就要將這作為出售的貨色,所以徹底得很。亞克特美風的人們裝出不以為然的臉相,也非無故的。
心醉之后看人,雖痘疤也是笑靨。將痘疤單看作痘疤的時候,就是還沒有徹骨地心醉著的證據。在真愛人生,要徹到人間味的底里去的近代人,則就在這丑穢的黑暗面和罪惡里,也有美,看見詩。因為在較之先前的古典派的人們,專以美呀善呀這些一部分的東西為理想,而不與丑和惡對面者尤其深遠的意義上,就被人生的缺陷這東西惹動了心的緣故。以生命感,以現實感為根柢的前世紀后半以后的近代文藝,倘不竟至于此,是不滿足的。
所以,自然派就將丑猥的性欲的事實,毫無顧忌地寫了出來,贊美那罪和惡和丑,在文藝上創始了新的戰栗的“惡之華”的詩人波特來爾(C.Baudelaire),被奉為惡魔派的頭領了。確是斐列特力克哈理生(Frederic Harrison)罷,見了羅丹(A.Rodin)的巴爾札克(H.de Balzac)像,嘲為“污穢的崇拜”(Faulkult)。倘給他看了后期印象派的繪畫,不知道會說出什么來。
石頭都要用毛刷來掃得干干凈凈的西洋人,未必懂得庭石的妙味罷。倘不是乖僻得出奇,并且將不干凈的苔蘚,當作寶貝的日本人,便不能領會得真的庭石的趣味。社會的缺陷和人類的罪惡,不就是這不干凈的苔蘚的妙味么?
所謂飲饌的通人,是都愛吃有臭味的東西的。倘若對于有臭味的東西不見得吃得得意,則無論是日本肴饌,是西洋肴饌,都未必真實地賞味著罷。
聽說從日本向西洋私運東西的時候,曾有將貨物裝在澤庵漬物(譯者注:用糠加鹽所腌之蘿卜。澤庵和尚所發明,故云。)的桶的底里的奸人。因為西洋的稅關吏對于那澤庵漬物的異臭,即掩鼻辟易,桶底這一面就不再檢查了。不能賞味那糠糟和澤庵漬物的氣味者,縱使談論些日本肴饌,也屬無聊。還有,在西洋人,也吃各種有臭味的東西。便是caviare(譯者注:鹽漬的魚子,)大抵的日本人也就擋不住。我想,倘不能對于那一看就覺得臟的稱為Roquefort的干酪(cheese)之類,味之若有余甘者,是未必有共論西洋飲饌的資格的。
文藝家者,乃是活的人間味的大通人。倘不能賞鑒罪惡和缺陷那樣的有著臭味的東西,即不足與之共語人間。四近的官僚呀教育家呀和尚呀這一輩,應該知道,倘不再去略略修業,則對于文藝的作品等,是沒有張嘴的資格的。
七 聰明人
我所趁著的火車,擁擠得很利害。因為幾個不懂事的車客沒有讓出坐位來的意思,遂有了站著的人了。這是炎熱的八月的正午。
我的鄰席上是剛從避暑地回來似的兩個品格很好的老夫婦。火車到了一個大站,老人要在這里下車去,便取了頗重的皮包,站立起來??窜嚧巴饷?,則有一班不成樣子的群眾互相推排,競奔車門,要到這車子里來乘坐。
老人將皮包擱在窗框上,正要呼喚搬運夫的時候,本在競奔車門的群眾后面的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洋裝的男人,便橐橐地走近車窗下,要從老人的手里來接皮包。我剛以為該是迎接的人了,而老人卻有些躊躇,仿佛不愿意將行李交給漠不相識的這男子似的。忽然,那洋裝男人就用左手一招呼那邊望得見的搬運夫,用右手除下自己戴著的草帽來,輕舒猿臂,將這放在老人原先所坐的位置上。老人對著代叫搬運夫的這男人道了謝,夫婦于是下車去了。
車里面,現在是因為爭先恐后地擁擠進來的許多車客之故,正在擾嚷和混亂,但坐位總是不夠,下車的人不過五六個,但上來的卻有二三十人罷。
于是,那洋服的三十歲的男人,隨后悠悠然進來了。我的隔鄰而原是老人的坐位上,本來早已堂堂乎放著一頂草帽的,所以即使怎樣混雜,大家也對于那草帽表著敬意,只有這一處還是空位。三十歲男人便不慌不忙將草帽擱在自己的頭上,使同來的兩個藝妓坐在這地方。說一句“多謝”或者什么,便坐了下去的藝妓的發油的異臭,即刻紛紛地撲進我的鼻子來。
踏人的腳,腳被人踏,推人,被人推,拚死命擠了進來的諸公,都鵠立著。
也許有些讀者,要以為寫些無聊的事罷,但是人間的世界,始終如此,我想,再沒有別的,能比在火車和電車中所造成的社會的縮圖更巧妙的了。
奮斗的結果,終于遭了鵠立之難的人們,也許要大受攻擊,以為搗亂,或者不知道禮儀。假使那時誤傷了誰,就碰在稱為“法律”這一種機器上,恐怕還要問罪。而洋裝的三十歲男人卻正相反,也見得是悠揚不迫的紳士底態度罷,也可以說是幫助老人的大可佩服的男兒罷,而且在藝妓的意中也許尊為懇切的大少罷。將帽子飛進車窗去,于法律呀規則呀這些東西,都毫無抵觸。他就這樣子,巧妙地使那應該唾棄的利己心得了滿足了。誠然是聰明人!
我對于這樣的聰明人,始終總不能不抱著強烈的反感。
嚷著勞動問題呀,社會問題呀,從正面盡推盡擠的時候,就在這些近旁,不會有什么政客呀資本家呀的舊草帽輾轉著的么?
我常常這樣想:掄了廚刀,做了強盜,而陷于罪者,其實是質樸,而且可愛的善人;至少也是純真的人??蓯旱眠h的東西,真真可憎的東西,豈不是做了大臣,成了富翁,做了經理,尤其甚者,還被那所謂“世間”這昏瞆東西稱為名流么?伊孛生(H.Ibsen)寫在《社會之柱》(英譯The Pillars of Society)里的培爾涅克似的人物,日本的社會里是很多;但是培爾涅克似的將罪惡告白于群眾之前者,可有一個么?他們不入牢獄,而在金殿玉樓中揚威。倘以為這是由于各人的賢愚和力量之差,那可大錯了;也不獨是運的好壞之差。其實,是因為人類的社會里,有大缺陷,有大漏洞的緣故。
所謂“蓋棺論定”這等話,誑人罷了。如果那判斷者仍是人們,仍是世間的時候,也還是不行。用了往昔的宗教信徒的口吻說起來,則倘不是到了最后的審判這一日,站在神的法庭上,會明白什么呢?
對于我們的徹底底本質底的第一義底生活,真能夠完完全全地,作為準則的道德,法律,制度和宗教,在人類的文化發達的現今的程度上,是還未成就的?;蛘哂肋h不成就也難說。就用隨時敷衍的東西,姑且對付過去的,是現在的人類生活。勞工資本關系,治安警察法,陪審制度,婦女問題,將這些東西玩一通,能成什么事?倘不是再費上帝的手,就請將“人”這東西從新改造一通,是到底不見得能成氣候的。
雖然這樣,——不,惟其這樣,人生是有趣的,有意味的。于我們,有著生活的功效的。思想生活和藝術生活的根源,也即從這里發生。再說一回:看缺陷之美罷!
八 呆子
將“好人物”,“正直者”,這樣體面的稱呼,當作“愚物”,“無能者”這些極其輕蔑的意義來使用的國語,大約只有日本話罷。我們還應該羞,還應該夸呢,恰如home或gentleman這類言語,英語以外就沒有,而盎格魯索遜人種即以此為夸耀似的?
想起來,現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國度。倘不象前回所說那樣,去坐火車時,將舊草帽先行滾進去,就會如我輩一樣困窮,或則受人欺侮;尤其甚者,還有被打進監牢里去的呢。我想,真是當禍祟的時代,生在禍祟的國度里了。
無論看那里,全是絕頂聰明人。日本今日第一必要的人物,也不是謀土,也不是敏腕家,也不是博識家,這樣的多到要霉爛了。最望其有的,只是一直條的熱烈而無底的呆子。倘使迭阿該納斯(Diogenes)而在現今的日本,就要大白天點了懷中電燈,遍尋這樣的呆子了罷。
特地出了王宮,棄了妻子,走進檀特山去的釋迦,是大大的呆子。被加略的猶大所賣,遭著給家狗咬了手似的事情之后,終于處了磔刑的基督,也是頗大的呆子。然而這樣的呆子之大者,不獨在日本,就是現今的世界上,也到底沒有的??v使有,也一動不得動罷。不過從鄉黨受一些那是怪人呀偏人呀瘋子呀之類的尊稱,馴良地深藏起來而已罷。然而,我想,不得已,則但愿有個嘉勒爾(Th.Carlyle),或伊孛生,或者托爾斯泰那樣程度的呆子。不,即使不過一半的也好,倘有兩三個,則現今的日本,就象樣地改造了罷,成了更好的國度了罷,我想。
所謂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開利害的打算,專憑不偽不飾的自己的本心而動的人;是決不能姑且妥協,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質底地,徹底底地,第一義底地來思索事物,而能將這實現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燒著的烈火似的內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實的人。從聰明人的眼睛看來,也可以見得愚蠢罷,也可以當作任性罷。單以為無可磋商的古怪東西還算好,也會被用auto—da—fé的火來燒殺,也會象尼采(F.Nietzsche)一樣給關進瘋人院。這就因為他們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先覺的人的緣故。是為人類而戰斗的Prometheus的緣故。是見得是極其危險的惡黨了的緣故。是因為沒有在因襲和偶像之前,將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緣故。是因為超越了所謂“常識”這一種無聊東西了的緣故。是因為人說右則道左,人指東則向西,真是沒法收拾了的緣故。而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為大思想家;而且委實也是偉大的呆子之所以為偉大的呆子的緣故。
這樣的大的呆子,未必能充公司人員;倘去做買賣,只好專門折本罷。官吏之類,即使半日也怎么做?要當冥頑到幾乎難于超度的現今的教育家,那是全然不可能的。然而試想起來,世界總??恐菢拥拇蟮拇糇拥拇袅α慷桓脑?。人類在現今進到這地步者,就因為有那樣的許多呆子之大者拚了命給做事的緣故。寶貴的大的呆子呀!凡翻檢文化發達的歷史者,無論是誰,都要將深的感謝,從衷心捧獻給這些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