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了象牙之塔(2)
- 魯迅全集(第十三卷)
- 魯迅
- 4967字
- 2016-07-26 13:59:59
三 Essay與新聞雜志
起于法蘭西,繁榮于英國的essay的文學,是和journalism(新聞雜志事業)保著密接的關系而發達的。十八世紀的愛迪生(J.Addison)斯臺爾(R.Steele)的時代不待言,前世紀中,蘭勃,亨德(L.Hunt),哈茲列德(Wm.Hazlitt)那些人們的超拔的作品,也大抵為定期刊行物而作。尤其是在目下的英吉利文壇上,倘是帶著文筆的人,不為新聞雜志作essay者,簡直可以說少有。極其佩服法蘭西的培洛克(H.Belloc),開口就以天外的奇想驚人的契斯透敦(G.K.Chesterton)等,其實就單以這樣的文章風動天下的,所以了不得。恰如近代的短篇小說的流行,和journalism的發達有密接的關系一樣,兩三欄就讀完的簡短的文章,于定期刊行物很便當,也就是流行起來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日本的新聞雜志上,這類的文字卻比較地不熱鬧。近年的,則夏目先生的小品,杉村楚人冠氏,內田魯庵氏,與謝野夫人的作品里,都有著有趣的東西,此外也沒有什么使人忘不掉的文字。這因為,第一,作者這一面,既須很富于詩才學殖,而對于人生的各樣的現象,又有奇警的銳敏的透察力才對,否則,要做essayist,到底不成功。但我想,在讀者這一面也有原因的。其一,就是要鑒賞真的essay,倘也象看那些稱為什么romance的故事一樣,在火車或電車中,跑著看跳著看,便不中用的緣故。一眼看去,雖然仿佛很容易,沒有什么似的滔滔地有趣地寫著,然而一到蘭勃的《伊里亞雜筆》那樣的逸品,則不但言語就用了伊利沙伯朝的古雅的辭令,而且文字里面也有美的“詩”,也有銳利的譏刺。剛以為正在從正面罵人,而卻向著那邊獨自莞爾微笑著的樣子,也有的。那寫法,是將作者的思索體驗的世界,只暗示于細心的注意深微的讀者們。裝著隨便的涂鴉模樣,其實卻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的文章。沒有蘭勃那樣頭腦的我們凡人,單是看過一遍,怎么會夠到那樣的作品的鑒賞呢。
然而就是英國的新聞雜志的讀者,在今日,也并非專喜歡蘭勃似的超拔的文章。essay也很成了輕易的東西了。所以少微頑固的批評家之中,還有人憤慨,說是今日的journalism,是使essay墮落了。然則在日本,卻并這輕易的essay也不受讀者的歡迎,又是什么緣故呢。
在日本人,第一就全不懂所謂humor這東西的真價值。從古以來,日本的文學中雖然有戲言,有機鋒(wit),而類乎humor的卻很少。到這里,就知道雖在議論天下國家的大事,當危急存亡之際。極其嚴肅的緊張了的心情的時候,尚且不忘記這humor;有了什么質問之類,漸漸地煩難起來了的危機一發的處所,就用這humor一下子打通;互相爭辯著的人們,立刻又破顏微笑著的風韻,乃是盎格魯索遜人種的特色,在日本人中是全然看不見的。一說到議論什么事,倘不是成了青呀黑呀的臉,“固也,然則,”或者“夫然,豈其然哉”,則說的一面固然覺得口氣不偉大,聽的一面也不答應。什么不謹慎呀,不正經呀這些批評,就是日本人這東西的不足與語的所以。如果擺開了許許多多的學問上的術語,將明明白白的事情,也不明明白白地寫出來,因為是“之乎者也”,便以為寫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高興地去讀。讀起來,自己也就覺得似乎有些了不得起來了罷。將極其難解的深邃的思想或者感情,毫不費力地用了巧妙的暗示力,咽了下去的essay,其不合于日本的讀者的尊意,就該說是“不為無理”罷。
還有一個原因,是日本的讀者總想靠了新聞雜志得智識,求學問。我想,現代的日本人的對于學藝和智識,是怎么輕浮,淺薄,冷淡,這就證明了。學藝者,何待再說,倘不是去聽這一門的學者的講義,或者細讀相當的書籍,是決定得不到真的理解的。縱使將所謂“雜志學問”這一些薄薄的智識作為基址,張開逾量的嘴來,也不過單招識者的嗤笑。因為有統一的系統底組織底的頭腦,靠著雜志和新聞是得不到的。
但是定期刊行物既然是商品,即勢不能不迎合讀者的要求。于是日本的雜志,——不,便是新聞的或一部分的也一樣,——便不得不成為全象通信教授的講義一般的東西了。試去一檢點近來出得很多的雜志的內容去,先是小說和情話,其次是照例的所謂論文或論說的“固也然則”式的名文,接著的就是這講義錄。除掉這些,則龐然數百葉的巨冊,剩下的便不過二十葉,多則三四十葉,所以要算稀奇。在普通的英美的評論雜志上一定具備的詩歌呀,essay呀,輕易尋不到,那是不勝古怪之至的。
不覺筆尖滑開去了,寫了這樣傲慢的話放在前頭,倘說,那么,我要做essay了,則即使白村這人怎樣厚臉,也該誠懇地向了讀者謝妄語之罪,并請寬容。為什么呢?因為真象essay的東西,到底不是我這等人所能做的。
Essay者,語源是法蘭西語的essayer(試)。即所謂“試筆”之意罷。孩子時候,在正月間常寫過“元旦試筆”的。倘說因為今年是申年,所以來做模擬的事,固然太俗氣,但我是作為正月的試筆,就將歷來許多文人學士所做過的essay這東西,真不過姑且仿作一回的。要寫什么,連自己也還沒有把握。如果缺了時間,或者煩厭了,無論什么時候,就收場。
四 缺陷之美
在絢爛的舞蹈會,或者戲劇,歌劇的夜間,凝了妝,笑語著的許多女人的臉上,帶著的小小的黑點,頗是惹人的眼睛。雖說是西洋,有痣的人們也不會多到這地步的。剛看見黑的點躲在頰紅的影子里時,卻又在因舞衣而半裸了的脖頸上也看見一個黑點。這里那里,這樣的婦女多得很。這是日本的女人還沒有做的化妝法,恰如古時候的女人的眉黛一樣,特地點了黑色,做出來的人工的黑子。名之曰beautiful spot(美人的黡子),漂亮透了。
也許有人想:這大概是,妓女,或者女優,舞女所做的事罷。堂堂乎穿著robe décolleté的禮裝的lady們就這樣。
故意在美的女人的臉上,做一點黑子的緣故,和日本的重視門牙上有些黑的瑕疵,以為可以增添少女的可愛相,是一樣的。
如果擺出學者相,說這是應用了對照(contrast)的法則的,自然就不過如此。白東西的旁邊放點黑的,悲劇中間夾些喜劇的分子,便映得那調子更加強有力起來。美學者來說明,道是effect(效果)增加了之故云。悲劇《瑪克培斯》(Macbeth)的門丁這一場就是好例。并不粉飾也就美的白晰人種的皮膚上,既用了白粉和燕支加工,這上面又點上濃的黑色的beautiful spot去。粉汁之中,放一撮鹽,以增強那甜味,這也就是異曲同工罷。
“渾然如玉”這類的話,是有的,其實是無論看怎樣的人物,在那性格上,什么地方一定有些缺點。于是假想出,或者理想化出一個全無缺點的人格來,名之曰神,然而所謂神這東西,似乎在人類一伙兒里是沒有的。還有,看起各人的境遇來,也一定總有些什么缺陷。有錢,卻生病;身體很好,然而窮。一面賺著錢,則一面在賠本。剛以為這樣就好了,而還沒有好的事立刻跟著一件一件地出來。人類所做的事,無瑕的事是沒有的,譬如即使極其愉快的旅行,在長路中,一定要帶一兩件失策,或者什么苦惱,不舒服的事。于是人類就假想了毫無這樣缺陷的圓滿具足之境,試造出天國或極樂世界來,但是這樣的東西,在這地上,是沒有的。
在真愛人生,而加以享樂,賞味,要徹到人間味的底里的藝術家,則這樣各種的缺陷,不就是一種beautiful spot么?
性格上,境遇上,社會上,都有各樣的缺陷。缺陷所在的處所,一定現出不相容的兩種力的糾葛和沖突來。將這糾葛這沖突,從縱,從橫,從上,從下,觀看了,描寫出來的,就是戲曲,就是小說。倘使沒有這樣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無事了,但同時也就再沒有興味,再沒有生活的功效了罷。正因為有暗的影,明的光這才更加顯著的。
有一種社會改良論者,有一種道德家,有一種宗教家,是無法可救的。他們除了厭惡缺陷,詛咒罪惡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因為對于缺陷和罪惡如何給人生以興味,在人生有怎樣的大的necessity(必要)的事,都沒有覺察出。是不懂得在粉汁里加鹽的味道的。
酸素和水素造成的純一無雜的水,這樣的東西,如果是有生命的活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倘是科學家在試驗管中造出來的那樣的水,我們可是不愿意嘗。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神液(nectar)似的可貴的味道者,豈不是正因為含著細菌和雜質的緣故么?不懂得缺陷和罪惡之美的人們,甚至于用了牽強的計策,單將蒸餾水一般淡而無味的飲料,要到我們這里來硬賣,而且想從人生搶了“味道”去。可惡哉他們,可詛咒哉他們!
聽說,在急速地發達起來的新的都會里,刑事上的案件就最多。這就因為那樣的地方,跳躍著的生命的力,正在強烈地活動著的緣故。我們是與其睡在天下太平的死的都會中,倒不如活在罪的都會而動彈著的。月有叢云,花有風,月和花這才有興趣。嘆這云的心,嗟這風的心,從此就涌出人生的興味,也生出“詩”來。兼好法師喝破了“僅看花好月圓者耶”之后,還說——
男女之情,亦豈獨謂良會耶?懷終不得見之憂;山盟竟破;獨守長夜;遙念遠天;憶舊事于蕪家:乃始可云好色。(《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
不料這和尚,卻是一個很可談談的人。
小心地不觸著罪惡和缺陷,悄悄地回避著走的消極主義,禁欲主義,保守思想等,在人類的生活方法上,其所以為極卑怯,極孱頭,而且無聊的態度者,就是這緣故。說是因為要受寒,便不敢出門的半病人似的一生,豈不是誰也不愿意送的么?
因為路上有失策,有為難,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在不如意這處所,有著稱為“人生”這長旅的興味的。正因為人類是滿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所以這才好。一看見小結構地整頓成就了的賢明的人們之類,我們有時竟至于倒有反感會發生。比起天衣無縫來,鶉衣百結的一邊,真不知道要有趣多少哩。
五 詩人勃朗寧
你們中間,可有誰可以拿石頭來打這犯了奸淫的婦人的么?這樣說的基督,是認得了活的真的人類了的詩人,藝術家;而且也是可為百世之師的大的思想家。較之一聽到女教員和人私通,便仿佛教育界也已墮落了似的,嚷嚷起來的那些賢明的偽善者等輩,是差得遠的殊勝偉大的人物。
人是活物;正因為是活著的,所以便不完全,有缺陷。一到完全之域,生命已經就滅亡。說出“創造的進化”來的哲學者也曾說過這事,詩人勃朗寧也反反復復地將這意思詠嘆了許多次了。
善和惡是相對的話,因為有惡,所以有善的。因為有缺陷,所以有發達;惟其有惡,而善這才可貴。倘沒有善和惡的沖突,又怎么會有進化,怎么會有向上呢?“現在的生活,是我們的結局,或者還是顯示或爬或攀的人們的腳的出發點呢?看起來,這里有著各樣的障礙。要在從低跳向高,卻將絆腳的石頭當作階段的人,罪惡和障礙是不足懼的。”(勃朗寧作《環與書》第十卷《教王篇》,四〇七行以下。)因為有黑暗,故有光明;有夜,故有晝。惟其有惡,這才有善。沒有破壞,也就沒有建設的。現在的缺陷和不完全,在這樣的意義上,確是人生的光榮。勃朗寧這樣地想。對于人生的事實,始終總不是靜底地看,而要動底地看的人,不失信于流動無礙的生命現象的勇猛精進的人,所當達到的結論,豈非正是這個么?
光愈強,就和強度相應,那影也更其暗。美的臉上的beautiful spot,用淡墨是不行的,總須比漆還要黑。人的性,是因為于善強,所以于惡也強。我們的生命,是經過著這善惡明暗之境,不斷地無休無息地進轉著的。
我不犯罪,所以好;誘惑是不敢接近的。說著這類的話,始終僅安于消極的態度的人們,使勃朗寧說起來,就是比惡人更其無聊得多的下等的人類。還有,無論在東洋,在西洋,教人“知足”的人們都不少,但是一到知足了的時候,或則其人真是滿足了的時候,生命之泉可就早經干涸了。必須有不安于現在的缺陷和不完全,而不住地神往的心,希求的心,在人生才始有意義。在《弗羅連斯的古畫》(Old Pictures in Florence)這一篇中,詠吉倭多(Giotto)道,“到了完全之域者,只有滅亡而已。”詠樂人孚格勒爾(Abt Vogler)則云,“地有破片的弧,全圓是在天上。”詠文藝復興期的學者則云,“將‘現在’給狗子罷,給人則以‘永劫。’”這作者勃朗寧,在英國近代諸詩人中,是抱著最為男性底的壯快的人生觀的人。和他同時的詩人而受了神明一般敬重的迪儀生(A.Tennyson)等輩,早經忘卻了的今日,勃朗寧的作品雖然那辭句很是晦澀難解,而崇拜的人卻日見其多者,就因為一個勇猛的理想主義的戰士的態度,惹動了飛躍著的今人的心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