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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出了象牙之塔(1)

日本

廚川白村作

Odi profanum vulgus et arceo;

Favete linguis : carmina non prius Audita Musarum sacerdos Virginibus puerisque canto.

——Q.Horath Flacci Carminum liber iii.

憎俗眾而且遠離;

沉默罷:以未嘗聞之歌

詩神的修士

將為少年少女們歌唱。

——荷拉調斯

《詩集》卷三。

題卷端

將最近兩三年間,偷了學業的余閑,為新聞雜志所作的幾篇文章和幾回講話,就照書肆的需求,集為這一卷。我是也以斯提芬生將自己的文集題作《貽少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一樣的心情,將這小著問世的。和世所謂學究的著作,也許甚異其趣罷。

關于“象牙之塔”這句話的意義和出典,就從我的舊作《近代文學十講》里,引用左方這一節,以代說明罷:——

“在羅曼文學的一面,也有可以說是藝術至上主義的傾向。就是說,一切藝術,都為了藝術自己而獨立地存在,決不與別問題相關;對于世間辛苦的現在的生活,是應該全取超然高蹈的態度的。置這丑穢悲慘的俗世于不顧,獨隱處于清高而悅樂的‘藝術之宮’——詩人迭儀生所歌詠那樣的the Palace of Art 或圣蒲孚評維尼時所用的‘象牙之塔’(tour d'ivoire)里,即所謂‘為藝術的藝術’(art for art's sake),便是那主張之一端。但是,現今則時勢急變,成了物質文明旺盛的生存競爭劇烈的世界;在人心中,即使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現實人生而悠游的余裕了。人們愈加痛切地感到了現實生活的壓迫。人生當面的問題,行住坐臥,常往來于腦里,而煩惱其心。于是文藝也就不能獨是始終說著悠然自得的話,勢必至與現在生存的問題生出密接的關系來。連那迫于眼前焦眉之急而使人們共惱的社會上宗教上道德上的問題,也即用于文藝上,實生活和藝術,竟至于接近到這樣了。”

還有,此書題作《出了象牙之塔》的意思,還請參照本書的六六,六八,二四一,二五二頁去。(譯者注:譯本為二〇九,二一〇,三三五,四四三頁。)

最后的《論英語之研究》(英文)這講演,是因為和卷頭的《出了象牙之塔》第十三節《思想生活》一條有關系,所以特地采錄了這一篇的。著者當外游中用英語的講演以及其他,想他日另來結集印行,作為英文的著作。

一九二〇年六月

在京都岡崎的書樓

著者

出了象牙之塔

一 自己表現

為什么不能再隨便些,沒有做作地說話的呢,即使并不儼乎其然地擺架子,并不玩邏輯的花把戲,并不掄著那并沒有這么一回事的學問來顯聰明,而再淳樸些,再天真些,率直些,而且就照本來面目地說了話,也未必便跌了價罷。

我讀別人所寫的東西,無論是日本人的,是西洋人的,時時這樣想。不但如此,就是讀自己所寫的東西,也往往這樣想。為什么要這樣說法的呢?有時竟至于氣忿起來。就是這回所寫的東西,到了后來,也許還要這樣想的罷;雖然執筆的時候,是著著留神,想使將來不至于有這樣思想的。

從早到夜,以虛偽和伶俐凝住了的俗漢自然在論外,但雖是十分留心,使自己不裝假的人們,稱為“人”的動物既然穿上衣服,則縱使剝了衣服,一絲不掛,看起來,那心臟也還在骨呀皮呀肉呀的里面的里面。一一剝去這些,將純真無雜的生命之火紅焰焰地燃燒著的自己,就照本來面目地投給世間,真是難中的難事。本來,精神病人之中,有一種喜歡將自己身體的隱藏處所給別人看的所謂肉體曝露狂(Exhibitionist)的,然而倘有自己的心的生活的曝露狂,則我以為即使將這當作一種的藝術底天才,也無所不可罷。

我近今在學校給人講勃朗寧(Robert Browning)的題作《再進一言》(One Word More)的詩,就細細地想了一回這些事。先前在學生時代,讀了這詩的時候,是并沒有很想過這些事的,但自從做惡文,弄濫辯,經驗過一點對于世間說話的事情之后,再來讀這篇著作,就有了各樣正中胸懷的地方。勃朗寧做這一首詩,是將自己的詩呈獻給最愛的妻,女詩人伊利沙伯·巴列德(Elizabeth Barrett)的時候,作為跋歌的。那作意是這樣:無論是誰,在自己本身上都有兩個面。宛如月亮一般,其一面雖為世界之人所見,而其他,卻還有背后的一面在。這隱蔽著的一面,是只可以給自己獻了身心相愛的情人看看的。畫圣拉斐羅(Raffaello)為給世間的人看,很畫了幾幅圣母像,但為自己的情人卻舍了畫筆而作小詩。但丁(Dante)做那示給世間的人們的《神曲》(Divina Commedia)這大著作,但在《新生》(Vita Nuova)上所記,則當情人的命名日,卻取畫筆而畫了一個天使圖。將所謂“世間”這東西不放在眼中,以純真的隱著的自己的半面單給自己的情人觀看的時候,畫圣就特意執了詩筆,詩圣就特意執了畫筆,都染指于和通常慣用于自己表現的東西不同的別的姊妹藝術上。勃朗寧還說,我是不能畫,也不能雕刻,另外沒有技藝的,所以呈獻于至愛的你的,也仍然用詩歌。但是,寫了和常時的詩風稍稍兩樣的東西來贈給你。

情人的事姑且作為別問題。無論怎樣卓絕的藝術上的天才,將真的自己赤條條地表出者,是意外地少有的。就是不論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將所謂讀者呀看客呀批評家呀之類,全不放在眼中,而從事于制作的人,也極其少有。仿佛看了對手的臉色來說話似的討人厭的模樣,在專門的詩人和畫家和小說家中尤其多。這結果即成了匠氣,在以自己表現為生命的藝術家,就是最可厭的傾向。尤其是老練的著作家們,這人的初期作品上所有的純真老實的處所就逐漸稀薄,生出可以說是什么氣味似的東西來。我們每看作家的全集,比之小說,卻在尺牘或詩歌上面更能看見其“人”;與其看時行的畫家的畫,倒是從這人的余技的文章中,反而發見別樣的趣致。我想,這些就都由于上文所說那樣的理由的。

人們用嘴來說,用筆來寫的事,都是或一意義上的自己告白,自己辯護。所以一面說起來,則說得愈多,寫得愈多,也就是愈加出丑了。這樣一想,文學家們就仿佛非常誠實似的罷,而其實決不然。開手就將自己告白做貨色,做招牌的裴倫(G.G.Byron)那樣的人,確是炫氣滿滿的腳色。說到盧梭的《懺悔錄》(J.J.Rousseau's Confessions)則是日本也已經譯出,得了多數的讀者的近代的名著,但便是那書,究竟那里為止是純真的,也就有些可疑。至于瞿提的《真與詩》(W.von Goethe's Wahrheit und Dichtung)則早有非難,說是那事實已經就不精確的了。此外,無論是古時候的圣奧古斯丁(St.Augustine)的,近代的托爾斯泰(L.Tolstoi)的,也不能說,因為是懺悔錄,便老實囫圇地吞下去。嘉勒爾(Th.Carlyle)的論文說,古往今來,最率直地坦白地表現了自己者,獨有詩人朋士(R.Burns)而已。這話,也不能一定以為單是夸張罷。

至于日本文學,告白錄之類即更其少。明治以后的新文學且作別論,新井白石的《折焚柴之記》文章雖巧,但那并非自己告白,而是自家廣告。倒不如遠溯往古,平安朝才女的日記類這一面,反富于這類文章罷。和泉式部與紫色部的日記,是誰都知道的;右大將道綱的母親的《蜻蛉日記》,就英國文學而言,則可與仕于喬治三世(George III.)的皇后的那女作家巴納(Frances Burney)的相比,可以作東西才女的日記的雙璧觀。但是敘事都太多,作為內生活的告白錄,自然很有不足之感。至于自敘傳之類,則不論東西,作為告白文學,是全都無聊的。

二 Essay

“執筆則為文。”

先前還是大阪尋常中學校——那時,對于現在的府立第一中學校,是這樣的稱呼的學生時代之際,在日本文法的舉例上或者別的什么上見過的這毫不奇特的句子,也不明白為什么,到現在還剩在腦的角落上。因為正月的放假,有了一點閑暇了,想寫些什么,便和原稿紙相對。一拿鋼筆,該會寫出什么來似的。當這樣的時候,最好便是取essay的體裁。

和小說戲曲詩歌一起,也算是文藝作品之一體的這essay,并不是議論呀論說呀似的麻煩類的東西。況乎,倘以為就是從稱為“參考書”的那些別人所作的東西里,隨便借光,聚了起來的百家米似的論文之類,則這就大錯而特錯了。

有人譯essay為“隨筆”,但也不對。德川時代的隨筆一流,大抵是博雅先生的札記,或者炫學家的研究斷片那樣的東西,不過現今的學徒所謂Arbeit之小者罷了。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則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興之所至,也說些以不至于頭痛為度的道理罷。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罷。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憤)。所談的題目,天下國家的大事不待言,還有市井的瑣事,書籍的批評,相識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過去的追懷,想到什么就縱談什么,而托于即興之筆者,是這一類的文章。

在essay,比什么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采,濃厚地表現出來。從那本質上說,是既非記述,也非說明,又不是議論,以報道為主眼的新聞記事,是應該非人格底(impersonal)地,力避記者這人的個人底主觀底的調子(note)的,essay卻正相反,乃是將作者的自我極端地擴大了夸張了而寫出的東西,其興味全在于人格底調子(personal note)。有一個學者,所以,評這文體,說是將詩歌中的抒情詩,行以散文的東西。倘沒有作者這人的神情浮動者,就無聊。作為自己告白的文學,用這體裁是最為便當的。既不象在戲曲和小說那樣,要操心于結構和作中人物的性格描寫之類,也無須象做詩歌似的,勞精敝神于藝術的技巧。為表現不偽不飾的真的自己計,選用了這一種既是費話也是閑話的essay體的小說家和詩人和批評家,歷來就很多的原因即在此。西洋,尤其是英國,專門的essayist向來就很不少,而戈特斯密(O.Goldsmith)和斯提芬生(R.L.Stevenson)的,則有不亞于其詩和小說的杰作。即在近代,女詩人美納爾(Alice Meynell)女士的essay集《生之色采》(Color of Life)里所載的諸篇,幾乎美到如散文詩,將誠然是女性的纖細和敏感,毫無遺憾地發揮出來的處所,也非常之好。我讀女士的散文的essay,覺得比讀那短歌(Sonnet)之類還有趣得多。

詩人,學者和創作家,所以染筆于essay者,豈不是因為也如上述的但丁作畫,拉斐羅作詩一樣,就在表現自己的隱藏著的半面的緣故么?豈不是因為要行爽利的直截簡明的自己表現,則用這體裁最為順手的緣故么?

就近世文學而論,說起essay的始祖來,即大家都知道,是十六世紀的法蘭西的懷疑思想家蒙泰奴(M.E.de Montaigne)。引用古典之多,至于可厭這一節,姑且作為別論,而那不得要領的寫法,則大約確乎做了后來的藹瑪生(R.W.Emerson)這些人們的范本。這蒙泰奴的essay就轉到英國,則為哲人培根(F.Bacon)的那個。后來最富于此種文字的英吉利文學上,就以這培根為始祖。然而在歐羅巴的古代文學中,也不能說這essay竟沒有。例如有名的《英雄傳》(英譯Lives of Noble Greeks and Romans)的作者布魯泰珂斯(Ploutarkhos通作Plutarch)的《道德論》(Moralia)之類,從今日看來,就具有堂皇的essay的體裁的。

雖然籠統地說道essay,而既有培根似的,簡潔直捷,可以稱為漢文口調的艱難的東西,也有象蘭勃(Ch.Lamb)的《伊里亞雜筆》(Essays of Elia)兩卷中所載的那樣,很明細,多滑稽,而且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懷的漫錄。因時代,因人,各有不同的體裁的。在日本文學上,倘說清少納言的《枕草紙》稍稍近之,則一到兼好法師的《徒然草》,就不妨說是儼然的essay了罷。又在德川時代的俳文中,Hototogis派的寫生文中,這樣的寫法的東西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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