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苦悶的象征(11)
- 魯迅全集(第十三卷)
- 魯迅
- 4616字
- 2016-07-26 13:59:59
她覺得生來就是為過一切的雅致和奢華的生活,因此不住的痛苦。她痛恨住所的貧寒,墻壁的蕭索,坐位的破爛,幔帳的簡陋。這些東西,在別的同她一樣等級的婦人一點看不出,使她憂愁和使她憤怒。小女仆做她粗糙的雜事的影子竟引起她悲哀的感慨和狂亂的夢想。她夢想那些寂靜的前廳,懸掛著東方的壁衣,高大的古銅燈照耀著,還有兩個短褲的仆人,躺在寬大的椅中,被暖爐的熱氣烘得他們打盹兒。她幻想那些闊大的客廳里,裝璜著那古式的錦幕,精巧的木器,還陳設些珍奇的古玩,和那些雅潔,清馨的小客室,為下午同一般最親密的朋友,或為一般女人最仰慕,最樂于結識的男子們談話之所。
當她坐下,吃晚飯的時候,在蒙著一塊三天沒洗的臺布的圓桌前邊,對面,她的丈夫掀起湯鍋來,面帶驚喜的神氣:“呵!好香的肉湯!我覺得沒有再比這好的了……”她就夢想到那些精致的晚餐,晶亮的銀器,掛在墻上古代人物的和仙林奇異禽鳥的壁毯;她就夢想到上好的盤碟盛著的佳肴,又夢想到一種狡然微笑的聽著那情話喁喁,更夢想到一邊吃著鱸魚的嫩肉或小雞的翅膀。
她沒有服裝,沒有珠寶,一無所有。然而她正是喜愛這些;她自己覺著生來是合于這些的。她極想望嬌媚,得人艷羨,能夠動人而脫俗。
她有一個闊朋友,在修道院時的一個同伴,她再不想去看望的了,看望回來她多么苦痛。她整天的哭,因為憂愁、悔恨、絕望和貧乏。
然而,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回來,得意的神氣手里拿著一個寬信封。
——看呀,他說,這里有點東西為你的。
她趕緊拆開信封,抽出一張印字的請柬,上面寫著這些話:
“教育總長與柔惹朗伯那夫人恭請路娃栽先生及其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惠臨教育部禮堂夜會。”
她本該喜歡,象她的丈夫所想那樣,但她忿然把請柬擲在桌上,嘟噥著:
——你要我把這怎樣辦呢?
——但是,我的親愛的,我原想著你必喜歡。你從不出門,而這卻是一個機會,這個,一個最好的!我多么費事才得到它。人人都惦記這個的:這是很難尋求并且不常給書記們。你在那兒可以看見一切的官員。
她用惱怒的眼睛瞧他,不耐煩的發作了:
——你打算讓我身上穿什么去呢?
他沒有料到這個;結結巴巴的說:
——就是你上戲園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覺得很好,依我……
他住了口,驚愕,惶恐,因為見他的妻子哭了。兩顆大的淚珠慢慢的順著眼角流到嘴角來了。他吃吃的說: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但是,使著強烈的壓力,她制住了她的悲痛并擦干她的潮濕的兩腮,用平和的聲音回答:
——沒有什么。只是我沒有服裝所以我不能赴這宴會。把你的請柬送給別的同事他那妻子比我打扮的好的吧。
他難受了。于是說:
——比如,馬底爾得。那得值多少錢呢,一身合式的衣服,讓你在別的機會也還能穿的,要那最簡素的東西?
她想了幾秒鐘,合計妥了并且還想好她能夠要的錢數而不致招出這省儉的書記當時的拒絕和驚駭的聲音來。
末了,她遲疑著答道:
——我不知道的確,但是我想差不多四百弗郎我可以辦到。
他臉色有點白了,因為他正存著這么一筆款子為是買一桿獵槍好加入打獵的團體,到夏天,在南代爾平原,星期的日子,同著幾個朋友在那兒打白鴿。
然而他說:
——就是罷。我給你四百弗郎。但是該當有一件好看的長衫。
宴會的日子近了,但路娃栽夫人好象是郁悶,不安,憂愁。然而她的衣服卻是做齊了。她的丈夫一天晚上對她說:
——你怎么了?看看,這三天來你是非常的奇怪。
她就回答道:
——所讓我發愁的是沒有一件首飾,連一塊寶石都沒有,沒有可以戴的。我處處帶著窮氣。我很想不赴這宴會。
他于是說:
——你戴上幾朵鮮花,在現在的節季這是很時興的。化十個弗郎你就能買兩三朵鮮艷的玫瑰。
她還是不聽從。
——不……在闊太太們群里透著窮氣是再沒有那么寒磣的了。
她的丈夫大聲說:
——你多么愚呀!去找你的朋友佛來思節夫人向她借幾樣珠寶。你同她很親近,能做到這點事的。
她發出驚喜的呼聲。
——真的。我倒沒有想到這兒。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向她述說她的困難。
佛來思節夫人走近她的嵌鏡子的衣柜,取出一個寬的匣子拿過來,打開它,于是對路娃栽夫人說:
——挑吧,我的親愛的。
她先看了幾副鐲子,后來是一掛珍珠的項圈,隨又看見一支維尼先式的寶石和金鑲的十字架,確是精巧的手工。她在鏡子前邊試這些首飾,猶豫了,舍不得把它們離開,把它們退還。她總是問:
——你再沒有別的了么?
——還有呢。找呵。我不知道那樣合你的意。
忽然她發見在一個青緞子的盒子里,一掛精美的鉆石項鏈;她的心不能不因極度的愿望而跳起了。她兩手拿的時候哆嗦了。她把它系在脖子上,在她的高領的長衣上,她甚至于站在自己面前木然神往了。
隨后,她問,遲疑著,又很著急:
——你能借給我這樣么,只要這樣?
——自然,一定能的。
她摟住她的朋友的脖子,狂熱的親她,跟著拿起她的寶物就跑了。
宴會的日子到了。路娃栽夫人得了勝利。她比一切婦女們都美麗,雅致,風流,含笑而且樂得發狂。所有的男子都看她,打聽她的名姓,求人給介紹。所有閣員們都愿和她跳舞。就是總長也注意她了。
沉醉的瘋狂的跳舞,快樂得眩迷了,在她的美貌的得意里,在她的成功的光榮里;在那一切的尊敬,一切的贊美,一切的妒羨和婦人的心中以為是最美滿最甜蜜的勝利所合成的幸福的云霧里,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在天亮四點鐘才動身。她的丈夫,從半夜里,就和三位別的先生,他們的妻子也都是作樂的,在一間空寂的小客室里睡了。
他把他帶的為臨走穿的衣服給她披在肩膀上,這是家常日用的樸素的衣服,同跳舞的衣服比著自然顯得寒磣。她覺出來便想趕緊走,好讓那些披著細毛的皮衣的夫人們不能看見。
路娃栽把她拉住:
——等等呵。你到外邊要著涼的。我去叫一輛馬車罷。
但她一點也不聽他的。趕忙的就下了樓梯。等他們到了街上,沒有看見一輛車;于是滿處找,遠遠的看見車夫就喊。
他們順著賽因河走去,失望,顫抖。終于在河岸上他們找著一輛拉晚的破馬車,在巴黎只有天黑才能看得見,好象在白天它們羞愧自己的破爛似的。
車把他們一直拉到他們的門口,馬丁街中,他們敗興的進了家。在她呢,這是完了。他呢,他就想著十點鐘須要到部里去。
她脫下她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鏡子前邊,為是乘著在這榮耀里,她再自己照一照。但是猛然她喊了一聲。她沒有了在她脖子上的項鏈了。
她的丈夫,已經脫了一半衣服,就問:
——你有什么事情?
她轉身向著他,昏迷了:
——我……我……我沒了佛來思節夫人的項鏈了。
他直著身子,慌亂了。
——什么!……怎樣!……這絕不能夠!
于是他們在長衫折里尋找,在大衣折里,在各處的口袋里。他們竟沒有找到。
他問:
——你確信離跳舞會的時候你還有它么?
——是的,在部院的門口我還摸它呢。
——但是如果你要丟在街上,我們總聽得見它掉的。這必落在車里了。
——是的。這準是的。你記得車的號碼么?
——沒有。你呢,你沒有看過么?
——沒有。
他們驚慌的對望著。末后路娃栽再穿起衣服。
——我去,他說,把我們步行經過的路再踏勘一遍,看我或許找著它。
他出去了。她穿著晚裝呆怔著,沒有睡覺的力氣,只傾倒在一把椅子上,沒有心思,也沒有計劃了。
七點鐘她的丈夫回來了。他什么也沒有找著。
他到警察廳,到各報館,為是懸賞尋求,到那各車行,總之有一線希望之處他都去到了。
她整天的等候著,始終在驚恐的狀態里望著這不幸的災禍。
路娃栽晚上回家,臉上蒼白,瘦弱;他一無所得。
——該當,他說,給你的朋友寫信說你把她的項鏈弄壞了,你正給她收拾呢。這樣能容給我們找的工夫。
她照他所說的寫去。
到了一個星期,他們所有的希望絕了。
路娃栽,似老去了五年,決然說:
——該當想法賠償這件首飾了。
第二天他們拿了盛項鏈的盒子,便到這盒里所有的字號的寶石商人的店里。他就查他的帳簿:
——太太,這不是我賣的這掛項鏈;我只賣了這個盒子。
于是他們就從這家珠寶店繞到那家珠寶店,找一掛合先前的同樣的,又查人家的舊帳,兩個人都憂愁,苦惱壞了。
在宮殿街的一家鋪子里,他們看見一掛鉆石項鏈正和他們所要找的一樣。它價值四萬弗郎。人家讓他們三萬六千弗郎。
他們求這寶石商人三天以內不要賣出它去。他們又訂了約,如果那一掛在二月底以前找著,那么他再退出三萬四千弗郎把這掛收回。
路娃栽存有他的父親遺留的一萬八千弗郎。其余的他去借。
他去摘借,向這一個借一千,那一個借五百,從這兒借五個路易,那兒三個路易。他立些債券,訂些使他破產的契約,合一些吃重利的人和所有各種放帳的摘借。他陷于最窘迫的地位了,冒險簽他的名字而并不知道他能保持他的信用不能,并且,被未來的煩惱,將要臨到他的身上的黑暗的前途,物質匱乏的憂愁和一切精神上的痛苦恐嚇著,他把三萬六千弗郎放在商人的柜臺上,取去新的項鏈。
路娃栽夫人給佛來思節夫人拿去了項鏈,她一種冷淡的樣子對她說:
——你該當早一點還我,因為我先要用的。
她沒有打開盒子,這正是她的朋友擔心的地方。如果她要看出來更換了,她將怎樣想呢?她將怎樣說呢?她不把她當一個賊么?
路娃栽夫人曉得窮人的艱難生活了。她又,猛然,勇敢的打定了她的主意。該當償還這筆可怕的債務。她去償還。于是辭退了女仆;遷了住所,賃了一間樓頂上的小屋。
她曉得家里一切粗笨的工作和廚房里的討厭的雜事了。她刷洗碟碗,用她粉嫩的指尖摸那油膩的盆沿和鍋底。她淍洗臟衣服、襯衣和搌布,她曬在一條繩子上;見天早晨,她提下穢土到街上,再提上水去,每上到一層樓她就站住喘氣。而且,穿得象一個窮苦的女人,她到果局里,雜貨店里,肉鋪里,胳膊上挎著籃子,爭價錢,咒罵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儉省她那艱難的錢。
月月須得歸一撥債券,再借些新的,好延長時日。
她的丈夫晚上工作,給一個商人謄寫帳目,常常的,在夜間,他還鈔那五個銅子一篇的謄錄。
這種生活延遲了十年。
到了十年,他們都償還了,連那額外的利息,和積欠的原利全都清了。
路娃栽夫人現在見老了。她成了一個粗魯的,強壯的,嚴惡的和窮家的婦人了。蓬著頭,拖著裙子和通紅的手,她說話高聲,用很多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時常,當她丈夫在辦公處的時候,她便獨自坐在窗前,便回想到從前的那天晚上,她是多么美麗,多么受歡迎的那一次的跳舞會。
倘那時她沒有丟掉那掛項鏈后來該當是怎樣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人生是怎樣的奇怪和變幻呵!極微細的事就能敗壞你或成全你!
恰巧,一天星期,她到樂田路去閑游,為舒散這一星期的勞乏,她忽然看見一個婦人領著一個孩子散步。原來是佛來思節夫人依舊年青,好看,動人。
路娃栽夫人很覺感動。她和她去說話么?是說的,一定要說的。而且現在她都還清了,她都要告訴她。為什么不呢?
她走近前去。
——好呀,嬌娜。
那一個一點也不認識她了,非常驚訝被一個婦人這樣親昵的叫著。她磕磕絆絆的說:
——但是……太太!……我不知……你一定是認錯了。
——沒有,我是馬底爾得路娃栽。
她的朋友呼了一聲:
——呵!……我的可憐的馬底爾得,你怎么改變得這樣了!……
——是的,不見你以后,我過了很久苦惱的日子,經過多少的困難……而且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這怎么講呢?
——你必記得你借給我的那掛為赴教育部宴會的項鏈。
——是呀。怎么樣呢?
——怎么樣,我把它丟了。
——怎么!然而你已經還了我了。
——我還了你一掛別的完全相同的。你看十年我們才把它還清。你知道那對于我們這什么也沒有的人是不容易的……不過那究竟完了,我倒是很高興了。
佛來思節夫人怔了。
——你是說你買了一掛項鏈賠我的那一掛么?
——是呵。你會沒有看出來,呵?它們是很一樣的。
于是她帶著驕傲而誠實的喜悅笑了。
佛來思節夫人,感動極了,拉住她的兩只手。
——哎!我的可憐的馬底爾得!然而我的那一掛是假的。它至多值五百弗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