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了象牙之塔(4)
- 魯迅全集(第十三卷)
- 魯迅
- 4734字
- 2016-07-26 13:59:59
并且又想,democratic的時代,決不是天才和英雄和豫言者的時代了。現(xiàn)在是群集的時代;是多眾的時代;是將古時候的幾個或一個大人物所做的事業(yè),聚了百人千人萬人來做的時代。我們在現(xiàn)今這樣的時代里,徒然翹望著釋迦和基督似的超絕的大呆子的出現(xiàn),也是無謂的事。應(yīng)該大家自己各各打定主意,不得已,也要做那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呆子。這就是自己認(rèn)真地以自己來深深地思索事物;認(rèn)真地看那象書樣子的書;認(rèn)真地學(xué)那象學(xué)問樣子的學(xué)問,而竭了全力去做那變成呆子的修業(yè)去。倘不然,現(xiàn)今的日本那樣的國度,是無可救的。
我雖然自己這樣地寫;雖然從別人,承蒙抬舉,也正被居然蔑視為呆子,受著當(dāng)作愚物的待遇;悲哀亦廣哉,在自己,卻還覺得似乎還剩著許多聰明的分子。很想將這些分子,刮垢除痂一般掃盡,從此拚了滿身的力,即使是小小的呆子也可以,試去做一番變成呆子的工夫。倘不然,當(dāng)這樣無聊的時代,在這樣無聊的國度里,徒然茍活,就成為無意義的事了。
九 現(xiàn)今的日本
“與其遇見做著呆事的呆子,不如遇見失竊了小熊的牝熊”。這是《舊約》的《箴言》中的句子。日本的古時候的英雄,也曾說:再沒有比呆子更可怕的東西。在世間,不是還至于有“呆氣力”這一句俗諺么?
有小手段,長于技巧的小能干的人;鉆來鉆去,耗子似的便當(dāng)?shù)臐h子;趕先察出上司的顏色,而是什么辦事的“本領(lǐng)”的漢子。在這樣的人物,要之,是沒有內(nèi)生活的充實,沒有深的反省,也沒有思索的。輕浮,膚淺,淺薄,沒有腰沒有腹也沒有頭,全然象是人的影子。因為不發(fā)底光,也沒有底力,當(dāng)然不會發(fā)出什么使英雄失色的呆氣力來。無論什么時候,總是恍恍忽忽,搖搖蕩蕩,蹌蹌踉踉的。假使有誰來評論現(xiàn)代的日本人,指出這恍恍忽忽搖搖蕩蕩的事的時候,則我們可確有否認(rèn)這話的資格么?我想,沒有把握。
近日的日本,這搖搖蕩蕩蹌蹌踉踉尤其兇。先前,說是米貴一點,鬧過了。然而,在比那時只隔了兩年的今日,雖然比鬧事時候,又貴上兩三百錢,而為我們物質(zhì)生活的根本的那食物的價目,竟并不成為集注全國民的注意的大問題;或者還至于顯出完全忘卻了似的臉相。接著,就嚷起所謂勞動問題來了,然而連一個的勞工聯(lián)合還未滿足地辦好之間;這問題的火勢也似乎已經(jīng)低了下去。democracy這句話,格言似的連山陬海澨都傳遍,則就在近幾時。然而便是緊要的普通選舉的問題,前途不也渺茫么?彼一時此一時,倘有對于宛然小戶娘兒們的歇斯底里似的這現(xiàn)象,用了陳腐平凡的話,伶俐似的評為什么易熱故亦易冷之類者,那全然是錯的。雖說“易熱”,但最近四五十年來,除了戰(zhàn)爭時候,日本人可曾有一回,為了真的文化生活,當(dāng)真熱過么?真的熱,并不是花炮一般劈劈拍拍鬧著玩的。總而言之,就因為輕浮,膚淺的緣故。單是眼前漂亮,并沒有達(dá)到徹底的地方。掛在中間,微溫,妥協(xié)底,敷衍著,都是為此。換了話說,就是沒有呆子的緣故;蠢人和怪人太少的緣故。
然而,這也可以解作都人和村人之差。正如將東京人和東北人,或者將京阪人之所謂“上方者”和九州人一比較,也就知道一樣,都人的輕快敏捷的那一面,卻可以看見可厭的浮薄的傾向。村人雖有鈍重迂愚的短處,而其間卻有狂熱性,也有執(zhí)著力,也有徹底性,就象童話的兔和龜?shù)谋容^似的。
思想活動和實行運動是內(nèi)生命的躍進(jìn)和充實的結(jié)果,所以,這些動作,是出于極端地文化進(jìn)步了的民族,否則,就出于極端地帶著野性的村野的國民。兩個極端,常是相等的。(但野蠻人又作別論,因為和還沒有自己思索事物的力量的孩子一樣,所以放在論外。)向現(xiàn)今世界的文明國看起來,最儼然地發(fā)揮著都人的風(fēng)氣和性格者,是在今還遞傳著臘丁文明的正系的法蘭西人。所以從法蘭西大革命以來,法國人總常是世界的新思潮新傾向的主動者,指導(dǎo)者,看見巴黎的風(fēng)俗,便下些淫靡呀頹廢呀之類的批評的那一輩,其實是什么也不懂的。
但是,和這全然正反對,說起文明國中帶得野性最多的村人來,究竟是那一國呢?
十 俄羅斯
這不消說,是俄羅斯。從地理上說,是在歐洲的一角,從歷史上說,是有了真的文化以來不過百年。斯拉夫人種,確是文明世界的田夫野人也。這村民被西歐諸國的思潮所啟發(fā),所誘導(dǎo),發(fā)揮出村民的真象村民,而且呆子的真象呆子的特色,于是產(chǎn)生了許多陀思妥夫斯奇(F.Dostoyevski),產(chǎn)生了許多托爾斯泰了。
在我,俄文是一字也不識,不過靠著不完全的法譯和英譯,將前世紀(jì)的有名的戲曲和小說,看了一點點,所以議論俄羅斯的資格,當(dāng)然是沒有的。雖是當(dāng)作專門買賣的文學(xué),而對于俄羅斯最近的作品,也完全不知道。看看新聞紙上的外國電報,總有些什么叫作過激派的莫名其妙的話,但都是似乎毫不足信,而且統(tǒng)統(tǒng)是斷片底的報道,一點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是什么來。俄國人現(xiàn)在所想,所做的事,究竟是善的還是惡的,是正當(dāng)還是不正當(dāng),在一個學(xué)究的我,也還是連判斷,連什么,都一點沒有法。現(xiàn)下,bolsheviki這字,記得在一本用英文寫的書里面,曾說那意義是more即“更多”。但在日本語,為什么卻譯作過激派了呢?第一從那理由起首,我就不明白。想起來,也未必有因為別有作用,便來亂用誤譯曲譯的橫暴腳色罷,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總說,對于bolsheviki還有mensheviki(少數(shù)黨,)是民主底社會主義的穩(wěn)和派,但其中的事情,也知道得不詳細(xì)。然而,倘若將多數(shù)黨這一個字譯作過激派要算正當(dāng),則在日本,也將多數(shù)黨稱為過激派,如何?聽說,近來在支那,采用日本的譯語很不少。而獨于bolsheviki,卻不取過激派這一個希奇古怪的譯語,老老實實地就用音譯的。
象我似的多年研究著外國語的人,是對于這樣無聊的言語的解釋,也常要非常拘執(zhí)的,但這且不論,獨有俄羅斯,卻真是看不準(zhǔn)的國度。就是去讀英、美的雜志,獨于俄國的記事和論說,也看不分明。前天也讀了一種英國的評論雜志,議論過激派的文章兩篇并列著,而前一篇和后一篇,所論的事卻正相反對的。這樣子,當(dāng)然不會有知道真相的道理。
然而在這里,獨有一個,為我所知道的正確的事實。這就是,稱為世界的強(qiáng)國而耀武揚威的各國度,不料竟很怕俄國人的思想和活動這一個事實。就是很怕那既無金錢,也沒了武力的俄國人這一個不可解不可思議的事實。其中,有如幾乎要吐出自己的國度是世界唯一的這些大言壯語的某國,豈不是單聽到俄羅斯,也就索索地發(fā)抖,失了血色么?僅從俄國前世紀(jì)的思想和藝術(shù)推測起來,我想,這也還是村民發(fā)揮著那特有的野性,呆子發(fā)揮著那呆里呆氣和呆力量罷。所可惜者,那內(nèi)容和實際,卻有如早經(jīng)聰明慧敏的幾個日本的論者所推斷一般,竟掉下那離開文明發(fā)達(dá)的路的邪道去,陷入了畜生道了罷。也許是茍為忠君愛國之民,即不該掛諸齒頰的事。此中的消息,在我這樣迂遠(yuǎn)的村夫子,是什么也不懂的。
我不知道政治,然而在那國度里,于音樂生了格令加(M.I.Glinka)路賓斯坦因(Rubinstein)兄弟,卡伊珂夫斯奇(P.I.Tchaikovsky)似的天才,于文學(xué)出了都介涅夫(I.Turgeniev)戈理奇(Maxim Gorky)阿爾志跋綏夫(M.Artzibashev)等,一時風(fēng)動了全世界的藝術(shù)界者,其原因,我自信有一層可以十足地斷言,就是在這村民的呆氣力。
十一 村紳的日本呀
都人和村民,這樣一想,現(xiàn)今的日本人原也還與后者為近。近是近的,但并非純粹的村民。要之,承了德川文明之后,而五十年間又受著西洋文明的皮相的感化,而且在近時,托世界大戰(zhàn)的福,國富也增加一點了。說起來,就是村民的略略開通一點的,也可以叫作村落紳士似的氣味的東西。就象鄉(xiāng)下人進(jìn)了都會,出手來買空賣空或者屯股票,賺了五萬十萬的錢,得意之至模樣。既無都人的高雅,也沒有純村民的熱性和呆氣力。中心依然是霉氣土氣的村民,而口吻和服裝卻只想學(xué)先進(jìn)國的樣。朝朝夜夜,演著時代錯誤的喜劇,而本人卻得意洋洋,那樣子多么慘不忍見呵。唉唉,村紳的日本呀,在白皺紗之流的兵兒帶上拖著的金索子,在泥土氣還未褪盡的指節(jié)凸出的手指上發(fā)閃的雕著名印的金戒指,這些東西,是極其雄辯地講著你現(xiàn)在的生活的。
唉唉,村紳的日本呀,村紳的特色,是在凡事都中途半道敷衍完,用竹來接木。象呆子而不呆,似伶俐而也不伶俐,正漂亮?xí)r而胡涂著。那生活,宛如穿洋服而著屐子者,就是村紳。
唉唉,村紳的日本呀,向你談些新思想和新藝術(shù),我以為還太早了。假使一談,單在嘴上,則如克魯巴金(P.Kropotkin)呀,羅素(B.Russell)呀,馬克斯(K.Marx)呀等類西洋人的姓氏,也會記得的罷;內(nèi)行似口氣,也會小聰明地賣弄的罷。但在肚子里,無論何時,你總禮拜著偶像。你的心,無論怎樣,總離不開因襲。你并不想將Taboo忘掉罷。懷中的深處還暗藏著生霉的祖?zhèn)鞯牡砦輼虻臒煷词乖诖蟊娒媲拔税<暗慕鹂跓熅斫o人看,會有誰吃驚么?
唉唉,村紳的日本呀,說是你不懂思想和宗教和藝術(shù),因而憤慨者,也許倒是自己錯。想起來,做些下流的政治運動,弄到一個議員,也就是過分的光榮了。然而象你那樣,便是政治,真的政治豈不是也不行么?惘然算了世界五大強(qiáng)國之一,顯出確是村紳似的榮耀來,雖然好,但碰著或種問題,卻突然塌臺,受了和未開國一樣看待了。這不是你將還不能在世界的文化生活里入伙的事,儼然招供了么?巧妙地滿口忠君愛國的人們,卻不以這為國恥,是莫名其妙的事。
我就忠告你罷。并不說死掉了再投胎,但是決了心,回到村民的往昔去。而且將小伶俐地彷徨徘徊的事一切中止,根本底地,徹底底地,本質(zhì)底地,再將自己從新反省過,再將事物從新思索過才是。而且倘不將想好的事,出了村民似的呆子的呆氣力,努力來實現(xiàn)于自己的生活上,是不中用的。股票,買空賣空,金戒指,都摔掉罷!
唉唉,村紳的日本呀,你如果連這些事也不能,那么再來教你罷:回到孩子的往昔去。自己秉了謙虛之心,想想八十的初學(xué),而去從師去。學(xué)些真學(xué)問,請他指點出英、法的先輩們所走的道路來。不要再弄雜志學(xué)問的半生不熟學(xué)問了,熱心地真實地去用功罷。而且,什么外來思想是這般的那般的,在并不懂得之前,就擺出內(nèi)行模樣的調(diào)嘴學(xué)舌,也還是斷然停止了好。
唉唉,村紳的日本呀,倘不然,你就無可救。你的生活改造是沒有把握的。前途已經(jīng)看得見了。
寫著之間,不提防滑了筆,成了非常的氣勢了。重讀一遍,連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但這樣的筆法,在意以為essay這一種文學(xué)是四角八面的論文,意以為村學(xué)究者,乃是從早到夜,總掄著三段論法的腳色的諸公,真也不容易看下去罷。我還有要換了調(diào)子,寫添的事在這里。
十二 生命力
日本人比起西洋人來,影子總是淡。這就因為生命之火的熱度不足的緣故。恰有賤價的木炭和上等的石炭那樣的不同。做的事,成的事,一切都不徹底,微溫,掛在中間者,就是為此。無論什么事,也有一點扼要的,但沒有深,沒有力,既無耐久力,也沒有持久性。可以說“其淡如水”罷。
可以用到五年十年的鐵打的叉子(fork)不使用,卻用每日三回,都換新的算做不錯的杉箸者,是日本流。代手帕的是紙,代玻璃門的是紙隔扇之類,一切東西都沒有耐久性。日本品的粗制濫造,也并不一定單是商業(yè)道德的問題,怕是邦人的這特性之所致的罷。
在西洋看見日本人,就使人索然興盡,也并非單指皮膚的白色和黃色之差。正如一個德國人評為Schmutzig gelb(污穢的黃色)那樣,全然顯著土色,而血色很淡,所以不堪。身矮腳短,就象耗子似的,但那舉止動作既沒有魄力,也沒有重量。男子尚且如此,所以一提起日本婦人,就真是慘不忍睹,完全象是人影子或者傀儡在走路。而且,男的和女的,在日本人,也都沒有西洋人所有的那種活潑豐饒的表情之美;辨不出是死了還是活著,就如見了蜜蠟做的假面具一般。這固然因為從古以來,受了所謂武士道之類的所謂“喜怒哀樂不形于色”這些抑制底消極底的無聊的訓(xùn)練之故罷,但潑剌的生氣在內(nèi)部燃燒的不足,也就證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