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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烏克蘭被戰(zhàn)火淹沒了。

戰(zhàn)斗在日趨殘酷;戰(zhàn)士卻在日趨增多。

和平與安寧徹底被打碎了。

槍炮聲中,惴惴不安的市民都躲在地窖和自己挖的壕溝里。

各色匪幫如同牛鬼蛇神散布在全省各地。他們有大大小小的頭子,有種種派別,諸如格羅波、阿爾漢格爾、安格爾、戈爾季,以及其他繁雜名目。

那退伍軍官——不要命的冒險家,左翼的或右翼的烏克蘭社會黨黨徒,紛紛召集起一批亡命之徒,自稱是哥薩克將軍,打起彼德留拉的藍黃旗,燒殺搶掠,爭權(quán)奪勢,把城市攪得烏煙瘴氣。

所謂“大頭目彼德留拉”的師團,就是由這些匪幫,再加上富農(nóng)和小頭目柯諾瓦里茨指揮的加里西亞地方的攻城部隊而湊起來的。

紅色游擊隊以靈活多變的戰(zhàn)術(shù)不斷地打擊著這些烏合之眾。

風云變幻,世道多孽。于是,烏克蘭大地上到處是鐵蹄、硝煙和戰(zhàn)火。

一九一九年四月。

驚魂未定的市民最為可憐。每每是這樣:早上一睜眼,打開自己的小窗戶,心驚肉跳地向那些起得更早的鄰居打聽:“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今天咱這鎮(zhèn)是在哪一派手里呀?”

那個阿夫托諾姆·彼得羅維奇一邊系著腰帶,一邊慌里慌張地回答:“這我也說不準,阿法納斯·基里洛維奇。昨天深夜,有些兵開進鎮(zhèn)來了。等等看吧,要是他們搶劫猶太人,那就準是彼德留拉的匪兵;要是‘同志們’,那么一聽就能聽出來。我正仔細觀察呢,看今天該掛誰的像,要是掛錯嘍,那可就遭罪了。你聽了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的事兒沒有?他有一次沒加小心,糊里糊涂地把列寧的像給掛了起來,恰好有三個人跑了進來——原來他們是彼德留拉的人。他們一見這像,就給了格拉西姆二十鞭子,還罵他:‘狗養(yǎng)的,這就把你的皮剝下來!’他怎么哭喊也沒有用!唉,分辯什么呀?自認倒霉吧。”

市民們一見兵馬來了,立刻關(guān)住窗戶,藏起來,不敢露面兒。

戰(zhàn)亂的日子里,人民惶惶不可終日……

至于工人們,一看見彼德留拉匪幫的那面藍黃旗,就恨得咬牙切齒,但對這沙文主義的“烏克蘭獨立”運動狂潮又無可奈何。

紅軍猛烈地圍攻著這些匪幫,像尖刀一樣直插到鎮(zhèn)上。

工人們?nèi)杠S歡呼。

不過,紅旗在鎮(zhèn)公署上空只飄揚了兩天。

游擊隊走了。

黑暗又卷土重來。

目前,本鎮(zhèn)的主人是外第聶伯師團的“榮譽和驕傲”格羅波上校。

昨天傍晚,他那兩千多個亡命徒還舉行了莊嚴的入城式。

上校老爺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走在隊列之前。盡管四月里太陽照得很暖和了,他仍是披著高加索式的氈斗篷,戴著鑲紅邊的扎波羅什哥薩克式羊皮帽,穿著契爾克斯式軍裝,并且用武器將自己全副武裝起來——一把柄上鑲銀的馬刀,一把短劍。

格羅波上校長相不錯:眉毛濃而黑,臉龐白皙,可能是因為經(jīng)常喝酒,白中稍微透出黃色。他嘴里叼著一只煙斗。

原先他是一家糖廠種植園里的農(nóng)藝師,但他覺得很無聊,尤其是不能與哥薩克頭目們相提并論,因此這位農(nóng)藝師先生就搖身一變,當上了上校老爺。

在鎮(zhèn)上唯一的戲院里,正舉行盛大晚會——為歡迎新來的隊伍。

彼德留拉派的知識界的“精英”們?nèi)汲鰣觯阂恍蹩颂m教師,神父的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個有名的美人,叫阿妮亞,小的叫季娜,一些不太重要的貴婦人,波托茨基伯爵從前的管家,和自稱為“自由哥薩克”的一小群中等階級,以及那些烏克蘭社會革命黨的余脈。

戲院里人山人海。

那些女教員、神父的女兒以及一大群庸俗的中等階級的女人,全都按烏克蘭民風打扮起來了,穿上色彩絢麗、繡滿鮮艷花朵的衣服,戴著珍珠裝飾的項圈和五顏六色的飄帶。

一大群軍官圍著她們跳舞,他們的馬刺叮當?shù)仨懼b束跟古畫里描繪的扎波羅什哥薩克沒什么兩樣。

軍樂隊奏樂了。

舞臺上正緊張地忙碌著,準備演烏克蘭劇《納查爾·斯托多里亞》。

可是沒有電。

司令部里的人立刻把這事報告了上校老爺。

他本打算今晚大出風頭,可一聽說沒電,就惱怒地命令:“不管怎樣,電燈得給我亮!你就是死,也得去把電工找到發(fā)電廠發(fā)電!”

他的副官——騎兵少尉潘里耶內(nèi)察(其實就是前陸軍少尉波利揚采夫)回答:“是,上校大人。”

但少尉沒去死,他找到了電工。

一個小時之后。

他的兩個士兵押著保爾進了發(fā)電廠。另外,還有另一個電工和機務(wù)員。

潘里耶內(nèi)察氣呼呼地說:“要是晚上七點燈還不亮,我就把你們?nèi)齻€都給吊死!”

他用手指了指那道鐵梁。

這命令是頂用的。

到了晚上,電燈果然亮了。

那天晚上,當上校老爺領(lǐng)著他的情人出場的時候,晚會正進入高潮。

那個情人就是他下榻的酒館老板的女兒,一個乳房豐滿、頭發(fā)美麗的姑娘。

那酒館的老板有的是錢,曾送她進省城的中學念過書。

他們坐到了臺前的榮譽席上。

上校老爺示意,戲可以開場了。

于是,帷幕立刻就拉開了,觀眾們看見了那匆匆忙忙跑進后臺的舞臺監(jiān)督的身影。

演戲的過程中,那些軍官都跟他們的女伴們在飯館里大吃大喝。戲快散的時候,個個都醉得東倒西歪了。

這時,潘里耶內(nèi)察跳上舞臺,揮舞著雙手,做出演戲的姿勢,他用烏克蘭話高喊:“各位,跳舞現(xiàn)在開始。”

人們共同鼓掌,紛紛起身走到院子里去,以便叫那些守衛(wèi)會場的士兵搬開椅子,騰出地方來跳舞。

半小時過后,戲院里一片熱鬧景象。

那些酩酊大醉的軍官瘋狂地跟那些熱得滿臉通紅的當?shù)孛廊藗兇筇量宋琛K麄兊哪_步又笨又重,震得這古老的戲院到處在響。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從磨坊那邊直沖過來。

鎮(zhèn)外有一個配有機槍的彼德留拉崗哨。士兵們看見了前來的騎兵,慌忙跑到機槍旁邊,嘁哩喀嚓地準備著扣動扳機,刺耳的叫聲打破寂靜的深夜:“站住!口令!”

兩個人從模糊的黑暗中走上前來,其中一個走近哨兵,用沉醉的嘶啞聲應(yīng)著:“我是頭目潘夫留克,帶著我的隊伍呢。你們是格羅波的隊伍嗎?”

“是。”

跑過去的軍官回答。

“把我的弟兄們安頓在哪兒?”

潘夫留克問。

“我立刻打電話請示司令部。”

崗哨值班的軍官邊說邊走進了路旁的小屋子。

“呵哈……”

潘夫留克滿是醉意地叫著。

“這多快活呀……”

他轉(zhuǎn)身對副官說:“下馬吧,老弟。咱們也去喝一杯,再找兩個女人玩玩。這里有很多女人,咱們隨便挑揀。喂,斯塔列日科,你照管弟兄們到各家住下!咱們不走了!衛(wèi)兵,跟我來。”

說完,他從馬上笨拙地跳下來,馬也跟著搖晃了一下。

就在戲院的入口處,彼德留拉的兩個武裝衛(wèi)兵攔住他問:“票?”

他不屑一顧地瞟了他們一眼,又用肩膀把一個衛(wèi)兵推開。

跟在他身后的十二個人也以同樣的方法擠進了戲院,他們把馬都拴在了柵欄上。

這隊新到的人引起全場的注意。

尤其是潘夫留克最顯眼——他身材又高又大,穿著頭等呢子做的軍官制服、藍色的近衛(wèi)軍制褲,頭戴毛茸茸的高皮帽,肩上斜挎著一支毛瑟槍,衣袋里鼓鼓地裝著顆手榴彈。

“這是誰?”

那些舞者周圍的人們小聲地嘀咕著。

此時此刻,格羅波的副官正在瘋狂地跳著“風雪”舞。

神父的大女兒是他的舞伴。她旋得飛快,裙子就像扇子一樣展開了,她的絲襯褲全都露了出來,這叫周圍的軍官們看著非常開心。

潘夫留克用肩膀擠開人群,走到了圓圈的中間。

他那昏沉而又饑渴的雙眼,死死地盯著神父女兒的大腿,紅色的舌尖舔著干燥的嘴唇。

過了不大一會兒。

他徑直走到了樂隊面前,身靠欄桿,揮著那根皮條編成的馬鞭,粗聲粗氣地叫嚷:“奏果帕克舞曲,再熱火點!”

樂隊指揮沒有理他。

于是,潘夫留克一抬手,便朝指揮的后背抽了下去。

只見那指揮像突然被蜇了一下,騰地跳了起來。

音樂戛然而止,全場一片死寂。

“多野蠻哪!”

酒館老板的女兒憤憤地罵道,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格羅波的胳膊。

“你不能饒了他!”

格羅波頓時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踢開了他面前的椅子,跨了三大步,站到了潘夫留克的跟前。

當然,他立時就認出了潘夫留克這個與他爭奪本地政權(quán)的對手。他正要跟他算一筆舊賬呢。

一個星期之前,他曾被潘夫留克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過。

事情是這樣的:

當格羅波的隊伍與紅軍戰(zhàn)得正酣時,潘夫留克不去襲擊布爾什維克的后方,反而開進了當?shù)厥墟?zhèn),解除了紅軍的幾個崗哨之后,把周圍嚴密地警戒起來了,進行了聞所未聞的劫掠。自然,這也像每一個彼德留拉部下常干的那樣,被殺戮的是猶太人。

就在這當口兒,紅軍把格羅波的右翼殺了個片甲不留,轉(zhuǎn)眼間就無影無蹤了。

今天,這個狂傲的騎兵上尉,竟敢不知好歹地自己找上門兒來!而且還當著他這個上校老爺?shù)拿鎯海帽拮映橹笓]。

這是格羅波無法容忍的!

他心里明白,如果此時此刻不給這個小頭目點顏色看看,那今后自己就沒什么威信了。

這兩個人面對面地站了幾秒鐘,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四目相對。

接下來,格羅波一手攥緊了指揮刀刀柄,一手摸著口袋里的手槍,高聲吼道:“混蛋,你敢動手打我的部下?!”

潘夫留克的手緩緩移到毛瑟槍的槍套上:“站穩(wěn)點,格羅波上校閣下,站穩(wěn)點,要不,你會摔倒。別專揭別人的瘡疤!小心我發(fā)火兒。”

如此這般,事態(tài)就不能壓下去了。

“把他們給我抓起來,拉出去,每人揍上二十五軍棍。”

格羅波高聲斷喝。

他的部下像一群獵犬,立時從四面向潘夫留克等人撲來。

不知是誰開了一槍,槍聲像是打破了燈泡一樣。

于是,廝打開始了,恰如群狗咬架,在地上滾來滾去。

他們有的用軍刀對砍,有的揪住對手的頭發(fā),有的死死地卡住了對方的喉嚨……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那些被嚇得要命的婦女們,像豬一樣怪叫著,四散而逃。

幾分鐘過后,他們解除了潘夫留克等人的武裝。

他們連打帶拉,從戲院里把這些家伙扔到院子里,又從院子里扔到街上。

格斗廝打中,潘夫留克那頂高皮帽不知丟到哪里去了,臉也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全身的武裝都被解除了。

他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帶上他的幾個弟兄,策馬逃走了。

晚會停了下來。

眼下誰也沒有興致了。

婦女們都堅決謝絕跳舞,強烈要求送她們回家。

但格羅波非常固執(zhí),他下令:“任何人不準離開戲院。將門口警衛(wèi)加強!”

潘里耶內(nèi)察立即執(zhí)行他的命令。

格羅波對大多數(shù)人的拒絕置之不理,頑固地說:“諸位,我們一直跳到天亮,現(xiàn)在由我?guī)ь^先跳一個華爾茲舞。”

音樂又響起來了。

但人們的興致卻十分寡淡了。

上校和神父女兒合跳華爾茲舞,但是還沒有將一圈跳完,幾個哨兵就跑了進來,高聲報告:“潘夫留克的人把戲院給包圍啦!”

戲臺邊一個臨街的窗子被打碎了。

一架機槍的槍筒立刻伸了進來。它不大靈活地左轉(zhuǎn)右扭,像是在搜索奔跑的人們。

所有的人都集攏在戲院的中央,像是躲魔鬼一樣躲著這黑洞洞的槍口。

潘里耶內(nèi)察朝大廳頂內(nèi)的大燈泡開了一槍,它便像炸彈那樣炸開了,碎玻璃就跟細雨一樣紛紛落在了人們的頭頂上。

戲院里漆黑一片了。

外面有人喊:“大伙全到院子里來!”

接下去是一陣下流的咒罵聲,不堪入耳。

女人們怪叫著,像是瘋了一樣。

格羅波在戲院中來來回回地跑著,大聲吆喝著,想召集起散亂的部屬。

于是,喊叫聲、吵鬧聲和槍聲匯合在一起,場內(nèi)場外亂成一片。

但誰也沒有注意到,潘里耶內(nèi)察像泥鰍似的,從戲院的后門溜了出去,沿后街朝格羅波的司令部奔去。

半個小時之后,城里爆發(fā)了正式的戰(zhàn)斗。

那接連不斷的槍炮聲打破了深夜的寂靜。

不知怎么回事的市民們?nèi)鰷嘏谋桓C,把身子藏在窗子底下。

漸漸地,槍聲停了下來,好像只剩下一架機槍像狗似的在鎮(zhèn)郊處,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

戰(zhàn)斗停止了。

東方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

將要殺害猶太人的消息傳遍了小鎮(zhèn)。

這風聲也傳到了河畔陡坡上的猶太居民區(qū)。

這里是很臟的,有些小屋子,窗戶歪歪斜斜的。貧苦的猶太人如同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擠在這些箱子一樣的住屋里面。

辛遼沙已經(jīng)在印刷廠干了一年多了,那里的印刷工人都是猶太人。

辛遼沙和大家很親熱,就如同兄弟般一個心眼兒地反對大肚子廠主勃留姆斯坦。

這個印刷廠的工人們經(jīng)常和這個自私自利的廠主發(fā)生抗爭。

因為勃留姆斯坦唯利是圖,他總是給工人加大工作量,并且苛扣工資。工人便多次罷工,一罷就是兩三周。

廠里共有十四個人。辛遼沙最小,但他搖起印刷機來,也能頂十二個小時。

最近一段時間,由于戰(zhàn)亂,印刷廠沒什么長期的訂貨了,只是臨時會印刷一點哥薩克“大頭目”的告示。

今天,辛遼沙已經(jīng)對工友們的不安情緒有所察覺。

患有肺病的排字工緬德爾將他拉到一邊,憂郁地望著他問:“你知道不?鎮(zhèn)上又要殺猶太人啦?”

辛遼沙驚恐地看著他,回答說:“我不知道。”

緬德爾把干瘦的黃手放到辛遼沙的肩上,像父親那般信賴地接著說:“不會錯的,殺害猶太人的事兒肯定發(fā)生。他們要把我們猶太人趕盡殺絕!我問你:你想不想在這緊要時刻幫幫你的伙計們?”

“當然想啊,只要我能辦到的就沒問題。需要我干什么,緬德爾,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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