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風暴島(電影《刀鋒冷》原著)
- (英)肯·福萊特
- 5770字
- 2016-07-01 15:38:05
電文使費伯心煩,因為它逼迫他去面對他一直回避著的問題。
他發出呼號后,他們發回的不是通常的“知悉——進行”,而是“到第一接頭點聯絡”。
他把無線電放回皮箱里,隨即蹬著他的自行車離開了厄瑞思沼澤——他的掩護身份是觀鳥人——上了通往布萊克希斯的大路。在騎車返回他那狹窄的兩個房間的寓所路上,費伯思考著要不要服從那道命令。
他有兩點不服從的理由:一個是職業上的,一個是個人的。
職業上的理由是:“第一接頭點”是個老代碼,早在一九三七年由卡納里斯制定。這意味著他要到萊斯特廣場和皮卡迪利廣場之間某家商場的門口去和另一名特工接頭。兩個人各自拿著一本《圣經》作為記認。接頭的暗語是:
“今天是哪一章?”
“《列王記》第十三章?!?
之后,如果他倆都確定沒人跟蹤,就要一致表示,這一章是“最鼓舞人心的”。否則,一個人就要說:“恐怕我還沒有讀過它呢?!?
那家商店可能已不存在了,但這還不是費伯感到麻煩的原因。他認為,卡納里斯可能已經把這個代碼告訴了大多數于一九四〇年越過英倫海峽并落入軍情五處手中的蹩腳間諜(費伯之所以知道他們落網,是因為英國政府在絞死他們之前,曾進行公開宣傳,以安撫民心)。現在英國人可能知道了那個老的接頭代碼。如果他們這次截獲了漢堡發出的電文,那家商店門口此時一定擁滿了伶牙俐齒的年輕英國人,手拿《圣經》,練習著用德國腔說“最鼓舞人心的”。
在入侵英倫三島看似指日可待的日子里,德國情報機構忘乎所以,把一切專業守則都拋諸腦后。從那時起,費伯就不信任漢堡了。他不告訴他們他的住址,拒絕與派駐英國的其他特工聯系,變換著使用發報頻率,根本不管是否混用了其他間諜的頻率。
假如他對上司唯命是從,就不會幸存這么長時間了。
在伍爾威治,一大群騎車的人和他一路,他們當中許多是婦女,那是兵工廠白天班下班的時間,工人從廠里一涌而出。他們雖然面帶倦容,卻精神愉快,這使費伯想起他拒不服從的個人理由:他認為德國正在逐漸輸掉這場戰爭。
俄國人和美國人參了戰,非洲失守了,意大利人垮臺了。同盟國肯定會在今年——一九四四年——揮兵法國。
費伯不想毫無目的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他回到家中,把自行車放到一邊。在洗臉的時候,他突然心念一動,完全違背常理地決定去接頭。
明知一個事業在失敗還要去冒險是愚蠢的,但他技癢難耐地非要一試不可。常規性地發報、觀鳥、騎自行車、享用寄住公寓的茶點——他沒經歷過什么像點樣的行動已有四年之久了。沒有任何危險,反使他過得心驚肉跳,因為他會幻想是不是有什么看不到的威脅。只有能辨出危險并采取措施來化解時,他才會感到放心。
對,他要去接頭。但不是按他們設想的方式。
盡管是在戰時,倫敦西區仍然熙熙攘攘,費伯不知道柏林是不是也這樣。他在皮卡迪利廣場的哈查德書店買了一本《圣經》,塞進他外套的里袋里。那天溫和濕潤,還斷續下著毛毛細雨,費伯拿著一把雨傘。
這次接頭訂的時間是上午九十點之間或者下午五六點之間,按照安排,一個人要每天到那兒去直到另一方露面。如果接連五天沒有接上頭,隨后的兩周里每隔一天去一次。再接不上頭,就放棄行動。
費伯在九點十分到達萊斯特廣場。接頭人就在那兒,站在煙草商店的門口,腋下夾著一本黑皮的《圣經》,偽裝避雨。費伯從眼角瞥著他,低著頭,從他身邊匆匆走過。那人很年輕,胡須金黃,面孔豐潤。他穿了一件雙排扣的防雨外套,嘴里嚼著口香糖,正讀著一份《每日情報》。他不是熟人。
費伯在街對面第二次走過時,發現了“尾巴”。一個矮壯的男人,身穿軍用塑膠雨衣,頭戴英國便衣警察喜歡的軟氈帽,正站在一座辦公大樓的門廳里,透過玻璃門,盯著街對面門口的間諜。
有兩種可能,如果那間諜不知道他被盯上了,費伯只需把他從接頭地點引開,甩掉“尾巴”就成了。然而,另一種可能是:那間諜已經被捕,站在門口的是個替身,在這種情況下,費伯不能讓他和那“尾巴”看到自己的面孔。
費伯作最壞的設想,然后便想出了一條對策。
廣場上有一個電話亭。費伯走了進去,記住了那電話的號碼。然后他找到《圣經》中《列王記》第十三章那一頁,撕下來,在紙邊空白上草草寫道:“到廣場的電話亭里去?!?
他繞到國家美術館后面的街道,找到一個小男孩,年紀約十歲或十一歲,正坐在一個門口,向水洼里扔石子。
費伯說:“你知道廣場上那家煙草店嗎?”
那男孩說:“知道?!?
“你喜歡口香糖嗎?”
“喜歡?!?
費伯把從《圣經》撕下的那頁遞給他。“那家煙草商店的門口有個人。你把這個給他,他會給你一些口香糖?!?
“好吧?!蹦悄泻⒄f著,站起身來。“那家伙是美國佬吧?”
費伯說:“是?!?
男孩跑開了。費伯跟著他。男孩走近那間諜時,費伯溜進對面大樓的門洞。“尾巴”仍在那里,隔著玻璃門窺視著。費伯站在門外,擋住“尾巴”的視線,讓他看不到街對面。費伯拿著雨傘,卻裝作打不開的樣子,直到看到間諜給了男孩什么東西之后,走開了。于是費伯結束了擺弄雨傘的把戲,朝間諜去的相反方向走去。他扭回頭,看見“尾巴”跑到街上,尋找消失了的間諜。
費伯在最近的一處電話亭前面停下,撥了廣場上那個電話亭的號碼。
過了一會兒,總算通了。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喂?”
費伯說:“今天是哪一章?”
“《列王傳》第十三章。”
“最鼓舞人心的?!?
“是啊,一點不錯?!?
那傻瓜根本不知道他遇到了麻煩,費伯想。他提高了聲音:“什么事?”
“我得見你?!?
“這不可能?!?
“可是我必須見你!”費伯覺得,他聲音有種近似絕望的調子,“指令來自最高層——你明白嗎?”
費伯裝出猶豫的口氣:“那好吧。一星期后上午九點,我在尤斯頓火車站的拱門下見你。”
“你不能早一點嗎?”
費伯掛斷電話,走了出去。他快步繞過兩個街角,來到能看到廣場電話亭的一處地方。他看到那間諜向皮卡迪利廣場方向走去,后面不見有“尾巴”了。費伯跟著那間諜。
那人走進皮卡迪利的地鐵車站,買了一張去斯托克威爾的車票。費伯馬上想到,他可以抄近路趕到那兒。他走出車站,快步走到萊斯特廣場,上了一列北行的火車。那間諜要在滑鐵盧車站換車,而費伯的車卻是直達,因此,費伯會比他先到斯托克威爾。
結果,費伯在斯托克威爾車站外面等了二十五分鐘,那間諜才到達。
費伯又跟上他。他進了一家咖啡館。
附近絕對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一個人理由充分地站上一會兒:沒有櫥窗可以窺視,沒有椅子可坐,沒有公園可逛,也沒有汽車站、計程車站或公共建筑物。這是一片空曠、沉悶的郊野。費伯只好沿街走來走去,擺出像是要去哪兒的樣子,直到走出咖啡館的視線,然后再折返,這當兒,那間諜一直坐在熱氣騰騰的咖啡館里,喝茶吃烤面包。
半小時后他走了出來。費伯尾隨著他穿過一個住宅區。那間諜看起來不慌不忙,樣子像個正要回家的人。他沒有回頭看,費伯心想:又是個門外漢。
最后,他進了一棟不起眼的簡陋出租公寓——無論在什么地方,這種公寓都是間諜愛租用的住處。屋頂上有個天窗,那準是那間諜的房間,高高在上,便于接收無線電訊號。
費伯走過去,眼睛瞄著街的對面。對了——在那兒。在樓上有一扇窗戶背后有個人影一閃,他瞥見了一件上裝的領帶,一個盯梢的面孔縮了回去:正好在這里的對面。那間諜昨天準是去過了接頭地點,被軍情五處的人盯上了——當然,這是假定他本人不是軍情五處的特工。
費伯轉過街角,沿旁邊一條平行的街道走著,一邊走,一邊默數著住房。幾乎在那間諜進入的住宅的正背后,有一棟房子被炸得只剩下了空殼,好極了。
在走回車站的路上,費伯感到了一陣激動。他的步伐輕快,心跳稍稍加速,明亮的眼睛饒有興味地四下張望。很好,游戲開始了。
當夜,他穿上了一身黑衣服:毛線帽,高領套頭毛衣,外面罩一件飛行員穿的皮夾克,褲子塞進襪子里,穿上膠底鞋,全身上下一色黑。在倫敦燈火管制的黑洞洞的夜里,他幾乎是別人無法看見的。
他騎車穿過寂靜而昏暗的街道,始終避開大街。時過午夜,他沒看到人。他把自行車放在離目的地四分之一英里之外,鎖在一家酒館的院籬上。
他沒有去那間諜的住宅,而是去了鄰街那棟炸成空殼的建筑。他小心翼翼地挑著路,穿過前院的瓦礫堆,進入了張著大嘴的門洞,通過房子到達屋后。四周黑漆漆的,一層厚厚的云幕低垂著,遮住了月亮和星星。費伯不得不把雙手伸在前面,緩慢地走著。
他來到花園盡頭,跳過籬笆,又穿過兩座花園。在其中一座住宅里,一條狗叫了一陣子。
出租公寓的花園亂七八糟。費伯走進了一叢黑莓,絆倒了。棘刺扎著他的臉。他從一根曬衣繩下鉆過去,亮光足以讓他看見那根繩子。
他找到了廚房的窗戶,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有勺狀刃鋒的小工具。玻璃四周的油灰老得發脆,有些地方已然剝落了。他悄無聲息地工作了二十分鐘,把玻璃從窗框中取下來,輕輕放到草地上。然后向窗內閃了下電筒,看清通路上沒有什么會發出聲響的障礙之后,便爬了進去。
漆黑的房子里有一股蒸魚和消毒劑的氣味。費伯進入門廳之前,先把后門的鎖打開——這是一項準備快速逃跑的措施。他把鉛筆式手電筒開關了一下。在瞬間的閃亮中,他看見一道瓷磚鋪的過道,一張腰形桌,墻上衣鉤掛著一排衣服,右邊是鋪了地毯的樓梯。
他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
他剛爬上一半,走到拐角,準備上第二段樓梯時,看到了旁邊的門下有亮光。接著是一聲咳嗽聲和馬桶的沖水聲。費伯兩步就跨到了門邊,緊貼著墻一動也不動。
門開了,燈光瀉到樓道上。費伯把他的錐形匕首從袖管中抽出。那老人走出廁所,穿過樓道,但燈還亮著。他走到他的臥室門口嘟囔了一聲,轉過身又往回走。
他準看見我了,費伯想。他握緊了刀柄。那老人半睜的眼睛直盯著地板。他在摸燈繩時抬眼看了一下,這時費伯幾乎就要出手殺了他——但從老人那摸索開關的樣子,費伯意識到他沒睡醒。
燈滅了,老人拖著腳步回到了床上。費伯松了口氣。
樓梯第二段的頂端只有一扇門。費伯輕輕試了一下。門鎖著。
他從他皮夾克的口袋里取出了另一件工具。抽水馬桶的沖水聲掩蓋了費伯撬鎖的聲響。他打開門,聽了聽。
他能夠聽見有節奏的深呼吸聲。他邁步進了房間。鼾聲來自房間的對角,他什么也看不見。他極慢地走過漆黑的房間,每邁一步都先用手摸摸前面,這樣一直走到床邊。
他左手握著手電筒,錐形匕首縮在袖管里,右手則空著。他打開手電筒,右手死死掐住床上的人的喉嚨。
那間諜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眼中充滿了恐懼,但他發不出聲。費伯跨上床,騎坐到他身上。然后低語:“《列王傳》第十三章?!边@才松開對方的喉嚨。
“是你!”那間諜說。他盯著電筒光,想看清費伯的面孔,邊揉著脖子上費伯剛掐的地方。
費伯噓聲說:“別動!”他用電筒直射那間諜的眼睛,用右手抽出那把錐形匕首。
“你難道不打算讓我起身嗎?”
“我寧愿你躺在床上,以免你帶來更大的危害?!?
“危害?更大的危害?”
“你在萊斯特廣場被盯了梢,又被我跟蹤到這里來,而且他們正在監視這棟房子。我能信得過你任何事情嗎?”
“我的天,我很抱歉。”
“他們為什么派你來?”
“這項指令必須當面向你送達。命令來自元首本人?!蹦情g諜閉上了嘴。
“是嗎?什么命令?”
“我……必須確認是你?!?
“你怎么確認呢?”
“我得看你的臉?!?
費伯遲疑了一下,然后迅速用手電筒照了一下自己:“滿意了吧?”
“‘針’?!蹦侨舜鲆豢跉狻?
“那你又是誰?”
“弗雷德里?!た柖嗌傩#衣爲{你的吩咐,長官?!?
“應該我叫你長官才對?!?
“噢,不,長官。你出勤在外這段時間晉升了兩次,現在你已是中校了。”
“他們在漢堡就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嗎?”
“你難道不高興嗎?”
“要是能把馮·布勞恩少將弄去掃廁所,我會很高興。”
“我可以起來了嗎,長官?”
“當然不能。如果真的卡爾多少校被關進旺茲沃思監獄,你只不過是個冒牌貨,怎么辦?”
“想得很周到?!?
“嗯——來自希特勒本人的命令是什么?”
“是這樣,長官,元首認為,盟軍計劃今年會在法國進行登陸?!?
“高明,高明。說下去。”
“我們相信,巴頓將軍正在叫做東英格蘭的地區集結美國第一集團軍。如果那支軍隊就是登陸部隊,那就可以斷定,他們將以加來為登陸地點。”
“有道理。但是我還沒有察覺到有巴頓這支軍隊存在的跡象?!?
“在柏林的最高層中也有些懷疑。元首的星象學家——”
“什么?”
“是的,長官,元首有個占星相學家,他建議要保衛諾曼底?!?
“我的天。那兒的事情有這么糟嗎?”
“他也得到許多平庸的建議。我個人相信,其實元首認為那些將軍們全都判斷錯誤,但又駁不倒他們,所以弄個星象學家來當代言人。”
費伯嘆了口氣。他一直害怕這類消息。“說下去?!?
“給你的任務是弄清美國第一集團軍的人員數目、火力和空中支援情況——”
“我懂得怎么計算一支軍隊的實力,謝謝你?!?
“當然。”他停頓了一下,“我奉命強調這一任務的重要性,長官?!?
“這一點你已經做到了。告訴我:柏林的情況有那么糟嗎?”
那間諜遲疑了一下,說:“不,長官。士氣很高,軍火生產每月增加,老百姓對英國皇家空軍的轟炸機嗤之以鼻——”
“算了。”費伯打斷他的話,“我可以從我的收音機里聽到這些宣傳?!?
那年輕人沉默了。
費伯說:“你還有別的什么要告訴我嗎?我指的是官方的?!?
“有。在執行任務期間,你有一處特別的撤退線路?!?
“他們居然會看重這一點?”費伯說。
“一艘潛水艇會在一個叫作阿伯丁的小鎮正東十英里的北海海面等你。你只要用正常的無線電頻率呼叫,潛水艇就會浮出海面。漢堡一旦知道我已把命令傳達到你手中,那條線路就會開啟。潛艇每星期五和星期一的下午六點等在那里,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
“阿伯丁可是個大城市。你有精確的地圖參數嗎?”
“有的?!蹦情g諜背誦了數據,費伯默記在心。
“都說完了,少校?”
“是的,長官。”
“你打算拿軍情五處派到街對面房子里的先生們怎么辦?”
那間諜聳了聳肩?!拔乙怂麄儾粋淞锏??!?
費伯心里想:這樣不好。“你見到我之后的行動,命令中是怎么講的?你有撤退的辦法嗎?”
“沒有。我得去一處叫韋默思的地方,偷一艘小船,返回法國。”
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計劃。費伯心想:卡納里斯應該已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了。
他說:“如果你被英國人抓住,加以刑訊呢?”
“我有自殺藥片。”
“你肯用嗎?”
“絕對肯定。”
費伯看了看他?!拔蚁肽銜??!彼f。他把左手放到那間諜的胸口上,把自己的體重壓上去,仿佛要按著他下床。這樣他就能準確地摸出肋骨盡頭和軟腹起始的地方。他把錐形匕首的刀尖剛好插入肋骨上方,向上朝心臟捅去。
那間諜一時驚嚇得睜大了眼睛。他的喉嚨涌上一聲叫喊,但沒來得及喊出來。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費伯的錐形匕首又向里面插了一英寸。那雙眼睛閉上了,身體癱軟了。
費伯說:“誰叫你看到了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