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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荒涼”這個字眼正是為這種地方創(chuàng)造的。

這是陰郁地突兀于北海的一座J形石島。從地圖上看,如同一根折斷了的手杖:其彎曲的杖頭朝著阿伯丁,而折口處有如鋸齒般的杖身,則氣洶洶地指向遠方的丹麥。全島長十英里。

沿島的海岸多是聳立于冰冷海面之上的懸崖峭壁,沒有半處適宜遨游的海灘。海浪為這種粗暴所激怒,兇猛地撲打著巖石。但小島千百年來已習(xí)慣于這種暴戾,傲然挺立,不予理睬。

J形石島內(nèi)環(huán)中的海面比較平靜。浪潮把大量的泥沙、海草、浮木、泡沫和貝殼拋到岸上,日積月累之后,居然在崖壁的腳下和海水之間,形成了一片月牙形的地面——一片多少可算作海灘的地段。

每逢夏季,崖頂上生長的植物就把不多的種子撒到海灘上,猶如一個富人把幾個小錢扔給乞丐。如果冬季還算暖和、春天又早早到來的話,一些種子就會勉強生根,但其生命力絕支持不到開花結(jié)果的程度,因此,海灘年復(fù)一年地只有靠施舍度日。

在小島上,由于峭壁阻隔了海水的侵蝕,土地上生長繁殖出了綠色植物。大多是野草,僅夠喂養(yǎng)幾只瘦骨嶙峋的羊,但足以把表土固定在巖基上。此外還有些灌木,全都是荊棘,為野兔提供了家園;小島東端的背風(fēng)坡上則挺立著一片傲岸的針葉樹。

高地是石南的天下。那個人——是啊,島上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每隔幾年就會放一把火,燒掉石南,讓野草得以生長,綿羊也就可以在這兒放牧了;但是過上兩年,石南又會卷土重來(天曉得來自什么地方!),把羊群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直到又一把火把它們燒光為止。

島上的野兔是本來就有的,而綿羊則是人帶來的。那個人所以在這里,是要放養(yǎng)羊群;鳥類在此棲息,是因為它們喜歡這座小島。鳥的數(shù)量成千上萬;有長腳的崖鷚,它們翱翔時啁啾而鳴,俯沖時——宛如噴火式戰(zhàn)斗機撲向天際的麥塞施米特[1]——又會噼啪作響;有秧雞;那個人雖然很少見到,卻知道它們的存在,因為他總是被它們的鳴叫吵得夜不能寐;有渡鴉、食腐肉的烏鴉、三趾鷗和遮天蓋地的海鷗;還有一對鷲,那個人一見到它們,就開槍打,因為無論來自愛丁堡的博物學(xué)家和專家們怎么對他解釋,他就是知道,這對鷲不只吃死羊的肉,也捕食活羊羔。

風(fēng)是島上的常客,大多數(shù)來自東北方向。它時常帶來雪雨和寒霧這樣一些不受歡迎的禮物;有時雖然是空手而來,卻狂呼怒吼,把灌木連根拔起,把樹木吹彎了腰,把咆哮的大海掀起陣陣卷著泡沫的怒濤。風(fēng)無止境地吹著,這顯然是失策的。如果它突然來訪,就會讓小島措手不及,從而造成某種真正的災(zāi)難;但由于它幾乎總是在這里,小島就學(xué)會了在風(fēng)中生存。植物把根扎得深深的,野兔藏身在灌木叢的深處,樹木生來已經(jīng)把腰彎好,準備接受狂風(fēng)的鞭笞,鳥類則把巢筑在突巖的隱蔽處,而人深知狂風(fēng)的肆虐,頗有匠心地把住房建得矮小堅實。

這棟房屋是由大塊的黑色石頭和石板建造的,顏色與大海相同。窗子很小,門鑲得很緊,煙囪是松木的。房屋聳立在島東端的山頂上,靠近“手杖”的斷根處。它頂風(fēng)冒雨屹立山巔,并非為了炫耀,而是便于那人俯視羊群。

十英里之外,橫跨全島的另一端,在多少算作海灘的附近,還有另一棟十分相似的房屋;但這邊沒有住人。這里原先還有另一個人,他自以為自己比這座小島本身更了解這里的自然條件,以為自己有辦法在這里種植燕麥和馬鈴薯,飼養(yǎng)幾頭乳牛。他與狂風(fēng)、嚴寒和瘠土斗了三年,最后認輸了。他走了之后,再沒人想住在這里了。

這是個艱苦的地方,只有堅挺的東西才可以在這里存活:堅硬的石頭、堅韌的野草、堅毅的鳥類、堅牢的房屋和堅強的人。堅硬和冰冷的東西、嚴酷和尖利的東西、粗壯堅定和緩慢移動?xùn)|西,以及和島嶼本身一樣冰冷、生硬和無情的東西。

“荒涼”這個字眼正是為這種地方創(chuàng)造的。

“這兒叫風(fēng)暴島。”阿爾弗雷德·羅斯說,“我想你會喜歡這地方的。”

大衛(wèi)和露西·羅斯坐在漁艇的船頭,眺望著波濤滾滾的海面。這是一個晴朗的十一月的日子:空氣清冷、微風(fēng)拂面、天高氣爽,微弱的陽光照射著粼粼的海水。

“我是一九二六年買下這座島的。”羅斯老爹繼續(xù)說,“當時我們以為會有一場共產(chǎn)革命,需要有個地方避難,這兒是個療養(yǎng)的好地方。”

露西覺得他熱心得令人生疑,但還是承認這里確實可愛:清風(fēng)不斷,一切都自然而新鮮。而且搬到這里來也是明智的——他們必須離開雙方的父母,開始婚后的新生活。大衛(wèi)的父親這時才說出來,他在蘇格蘭海岸邊擁有一座小島,這消息好得難以置信。

“那些羊也是我的,”羅斯老爹說,“每年春天,剪羊毛的人就到島上來,羊毛的收入剛好與湯姆·麥卡維蒂的工資相抵。老湯姆就是那兒的牧羊人。”

“他多大年紀了?”露西問。

“他該有——噢,老天,七十了吧?”

“我猜他應(yīng)該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小船轉(zhuǎn)進海灣,露西看到小碼頭上有兩個小身影:一個人和一條狗。

“脾氣古怪?要是你獨自一個人生活二十年,也會和他差不多了。他只能和他的狗說話。”

露西轉(zhuǎn)向小船的水手:“你多久上島一次?”

“兩周一次,太太。我給湯姆送來他買的東西,數(shù)量不大,還有他的郵件——數(shù)量就更少了。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你只要把購物單給我,如果在阿伯丁買得到,我就給你捎回來。”

他關(guān)閉了引擎,把一根纜索拋給湯姆。那條狗吠叫著,轉(zhuǎn)著圈跑,興奮不已。露西單腳蹬在船舷上,一躍跨到碼頭上。

湯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如皮革般粗糙,嘴里叼著一個帶蓋的石南根大煙斗,個子比她矮,肩寬胸厚,看起來健康得滑稽。他穿著一件花呢外套,上面的毛是她所見過的衣料中最長的,里面的毛衣大概是由什么地方的老姐姐手工織成,頭上戴的是花格呢便帽,腳下蹬著的是軍用皮靴。

他的鼻子又長又紅,上面布滿血絲。“很高興看到你。”他彬彬有禮地說,似乎她是他今天第九位客人,而不是兩周來見到的第一張面孔。

“給你,湯姆。”水手說著,從船上拿起兩個硬紙箱遞給他。“這次沒有雞蛋,不過有一封德文郡來的信。”

“那準是我侄女寫的。”

露西心想:那件毛衣大概也是她織的。

大衛(wèi)還在船里。水手站到他身后,問:“準備好了嗎?”

湯姆和羅斯老爹也彎腰下船去幫忙,三個人把坐在輪椅里的大衛(wèi)抬到了碼頭上。

“如果我現(xiàn)在不走,就得等上兩星期,下一班船來的時候才能走了。”羅斯老爹微笑著說,“你們會看到房子已經(jīng)修繕一新,東西全都安置在里面了。湯姆會一一指給你們看的。”他吻了露西的面頰,擁抱了大衛(wèi)的肩膀,又和湯姆握了手。“在一起好好休息幾個月,完全恢復(fù)健康后就回來,重要的戰(zhàn)爭工作還在等著你們倆呢。”

露西深知,他們不會回去的,至少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要一直待在這里。

不過她并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件事。

父親回到了船上。漁船兜了個小彎,掉頭走了。露西揮著手,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岬后面。

湯姆推著輪椅,露西提著他那些七零八碎的行李。從碼頭的陸地邊到崖頂,是一條又長又陡的窄坡路。推輪椅的人換成是露西,絕難自己把它上去,但湯姆看起來毫不費力。

小屋舍看來美輪美奐。

那是一幢小巧的灰色房屋,旁邊有座可資擋風(fēng)的小土丘。房子的門窗都剛剛油漆過,石階旁長著大叢的野玫瑰。從煙囪里冒出的縷縷炊煙隨風(fēng)散開,小小的窗子俯視著海灣。

露西說:“我喜歡這棟房子!”

室內(nèi)經(jīng)過油漆粉刷,又打掃過,通過風(fēng),石頭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里面有四個房間:樓下是一間現(xiàn)代化的廚房和一間有石砌壁爐的客廳,樓上是兩間臥室。房子的一端認真地改建了,裝配了時新的管道,樓上是浴室,樓下是廚房的延伸。

他們的衣服全放在衣櫥里,浴室里掛著毛巾,廚房里擺著飯菜。

湯姆說:“倉庫里有些東西,我要給你們看。”

其實那只是間棚屋,而不是什么倉庫,它隱在房舍的背后,里面有一輛閃閃發(fā)光的嶄新吉普車。

“羅斯先生說,這輛車已經(jīng)專為小羅斯先生改裝過。”湯姆說,“上面裝有自動排擋、手控油門和手動剎車。他就是這么說的。”他像鸚鵡學(xué)舌似的重復(fù)著那幾個名詞,看來他什么是排擋、油門和剎車一竅不通。

露西說:“車子棒極了,是吧,大衛(wèi)?”

“棒得沒話說。不過我開著車又能往哪兒去呢?”

湯姆說:“歡迎你隨時到我那兒去,抽抽煙斗,喝上一杯威士忌。我一直盼著能再有個鄰居呢。”

“謝謝你。”露西說。

“這是一臺發(fā)電機。”湯姆轉(zhuǎn)過身來,指著說,“我也有一臺,一模一樣的。汽油加在這兒,發(fā)的是交流電。”

大衛(wèi)說:“這可不尋常,小型發(fā)電機一般都是直流的。”

“唉,我也搞不清楚有什么不同,不過他們告訴我,這種更安全。”

“一點也不錯。給交流電電到了,人會被摔到屋子那頭,不過,要是給直流電電到,就連命都會沒有了。”

他們回到房舍里。湯姆說:“好啦,你們需要安頓一下,我也要照看羊群了,咱們就道再見吧。噢!差一點忘了告訴你們了:遇到緊急情況,我可以用無線電和陸上聯(lián)系。”

大衛(wèi)驚訝地問:“你有一臺無線電發(fā)報機?”

“唔,”湯姆驕傲地說,“我是皇家觀察隊的敵機觀察員。”

“觀察到什么敵機了嗎?”大衛(wèi)問。

露西對大衛(wèi)語氣中的諷刺意味,掠過一絲不滿,但湯姆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還沒有呢。”他回答說。

大衛(wèi)說:“太棒了。”

湯姆走了之后,露西說:“他不過是想盡他的一份力量。”

“我們有很多人都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呢。”大衛(wèi)苦澀地說。露西反應(yīng)過來,這正是癥結(jié)所在。她撇下這個話題,推著她雙腿殘疾的丈夫進入新居。

當初,當露西被醫(yī)院的心理學(xué)家找去時,她滿以為一定是大衛(wèi)的腦部在車禍中受了傷。結(jié)果不是。“他的頭部沒什么問題,只有左太陽穴上有一塊較嚴重的瘀傷。”那位心理學(xué)家說,“不過,現(xiàn)在很難預(yù)測,失去雙腿會給他的心理帶來何種影響。他是不是很想當一名飛行員?”

露西想了想:“雖然他有點膽怯,不過我認為他是渴望著當飛行員的。”

“嗯,他需要你能給予他的所有支持和慰藉,還要有耐心。我們可以預(yù)見的一件事是,在一段時間內(nèi)他會有埋怨情緒、愛發(fā)脾氣。他需要疼愛和休息。”

然而,在他們上島的最初幾個月里,他似乎一無所求。他沒有和她同床,或許因為他想等到傷口徹底愈合。但他并沒有休息。他投身到飼養(yǎng)綿羊的工作之中,駕著吉普車,車后座上放著輪椅,跑遍了全島。他沿著不牢靠的懸崖邊豎起籬笆,用槍射鷲,幫助湯姆焚燒石南,還馴服了一條新狗——因為原來那條叫“貝特西”的老狗的眼睛開始看不見了;春天時,他每夜都要出去接生羔羊。一天,他把湯姆住屋附近的一株高大的老松樹伐倒了,之后又花了兩個星期削掉樹枝,砍成一段段圓木,運回家中當木柴。他津津有味地干著艱苦的體力勞動,學(xué)會了把自己牢牢地綁在輪椅上,以便在揮舞斧頭或大錘時,讓身體得以保持穩(wěn)定。他刻了一對啞鈴,在湯姆找不到活兒讓他干時,一練就是幾個小時。他的兩臂和背部的肌肉鍛煉得十分發(fā)達,可與健美比賽冠軍相比。

他直截了當?shù)鼐芙^做洗碗、做飯或打掃這些家務(wù)事。

露西沒有不高興。她本來擔(dān)心大衛(wèi)可能會終日坐在火爐旁,愁眉苦臉地自怨自艾。他那種拼命干活的勁頭也讓人有點擔(dān)心,不過至少日子過得不那么無聊。

圣誕節(jié)那天,她對他講了懷孕的事。

那天上午,她送給了他一把燃油發(fā)動的鋸子,他送給了她一匹絲綢。

湯姆過來吃晚飯,他們吃了他打下的一只大雁。喝完茶之后,大衛(wèi)開車送牧羊人回去,他返回家時,露西打開了一瓶白蘭地。

這時她說:“我還有另外一件禮物給你,不過,在這五月份之前你無法打開。”

他哈哈大笑:“你到底在說什么?我才出去一陣,你又喝了多少白蘭地了?”

“我懷孕了。”

他瞪著她,臉上笑意全消:“好心的上帝,我們他媽的就缺這個了。”

“大衛(wèi)!”

“好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見鬼,什么時候懷上的?”

“這不難推算出來,是吧?”她凄苦地說,“準是婚禮前一個星期。那次車禍中居然把胎保了下來,真是奇跡。”

“你去找過醫(yī)生嗎?”

“嗯——我什么時候去過了?”

“那你怎么敢肯定呢?”

“噢,大衛(wèi),別這么煩。我敢肯定是因為我的月經(jīng)已經(jīng)停了,乳房脹痛,早上惡心嘔吐,腰圍也比原先大了四英寸,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你就會肯定了。”

“好吧。”

“你是怎么搞的?你該興奮才是啊!”

“噢,是啊。也許我們會有個兒子,到時候我可以帶他去散步,和他踢足球,而他長大了則會想像他父親那樣當個戰(zhàn)爭英雄,一個沒有腿的倒霉的笑柄。”

“噢,大衛(wèi),大衛(wèi)。”她悄聲叫著,跪在他輪椅的前面,“大衛(wèi),別那么想。他會尊敬你的。他會佩服你,因為你振作精神,重新生活了;因為你在輪椅上可以做兩個男人的工作,因為你以勇氣和樂觀挺住了你的殘疾。”

“別他媽的這么紆尊降貴吧。”他勃然大怒,“聽起來你倒像個偽善的教士。”

她站起身:“好啦,用不著這樣,好像都是我的不是。你知道,男人也是可以采取預(yù)防措施的。”

“在燈火管制時,對看不見的卡車,要怎么采取預(yù)防措施!”

這是個愚蠢而軟弱的借口,他們倆全清楚,因此露西沒有再說什么。

過圣誕節(jié)的整套想法一下子全泡湯了:墻上的彩色紙屑、屋角的圣誕樹,還有廚房里沒吃完的大雁——這一切全都與她的生活無關(guān)了。她開始想不通了:和一個看來并不愛她,有了孩子也不想要的男人一起,在這樣一座荒島上做什么呢?她干嗎不……隨后她意識到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和她生活有關(guān)的事情可做,除了當大衛(wèi)·羅斯太太,沒有別的身份可以充當。

最后,大衛(wèi)說:“好啦,我要上床了。”他搖著輪椅到了客廳,自己拖著出了輪椅,倒著一步一退地上了樓梯。她聽見他擦著地板進了房間,聽見他爬上床時,床頭吱嘎作響,聽見他脫了衣服扔到屋角,隨后聽到他躺下去,把毯子拉起蓋到睡衣上,最后床墊的彈簧呻吟了一聲。

但她仍然不會哭。

她看著白蘭地酒瓶,心想:如果我把酒全都喝完,洗個澡,也許明天早上胎兒就不復(fù)存在了。

她對這事想了好久,最后得出結(jié)論:沒有大衛(wèi)、沒有這島、沒有嬰兒,生活會更糟,因為太空虛了。

所以她沒有哭,沒有喝白蘭地,也沒有離開小島;相反,她上了樓,爬上床,睜眼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聽著風(fēng)吼,竭力不去想任何事,直到海鷗開始啼鳴,落雨的灰色黎明爬上北海,把寒冷、落寞的銀光灑滿那小小的房間,她才終于入睡。

春天,一種平和的心情籠罩著她,似乎一切的問題在嬰兒出生以前都已不復(fù)存在。二月份,冰消雪融之后,她在廚房門口到倉房之間的那塊土地上種了花卉和蔬菜,盡管其實她并不認為它們能長出來。她把住宅徹底清掃了一遍,并且告訴大衛(wèi),如果在八月份之前他想再打掃一次,只好由他自己動手了。她給她母親寫了信,織了很多衣物,并郵購了尿布。他們建議她回家去生產(chǎn),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常常腋下夾著一本寫鳥的書,在野外長時間地漫步,直到她身子太笨重,無法走遠路為止。她把那瓶白蘭地放在大衛(wèi)從來不用的一個櫥柜里,每當感到郁悶時,就過去看看那瓶酒,這會使她回想起她幾乎失去的東西。

預(yù)產(chǎn)期前三周,她乘船去了阿伯丁。大衛(wèi)和湯姆在碼頭上揮手為她送行。大海翻騰著,她和水手都擔(dān)心,可能等不到靠岸,她就要生產(chǎn)了。她住進了阿伯丁的醫(yī)院,四星期之后,又帶著嬰兒乘同一艘小船返回了家。

大衛(wèi)什么都不懂。他大概以為,女人生孩子就和母羊產(chǎn)羔羊一樣容易。他根本不知道那種攣縮的痛苦,那種可怕的、簡直不可能的肌肉擴張,以及隨后的酸痛。當他看到包在潔白襁褓中的健康漂亮男嬰,只說了句:“我們叫他喬納森吧。”

是喬納森·阿爾弗雷德·馬爾科姆·湯瑪斯·羅斯(阿爾弗雷德是大衛(wèi)父親的名字,馬爾科姆是露西父親的名字,湯瑪斯是老湯姆的名字)。

但對一個這么小的小孩子來說,無論喊他的全名或喊他喬納森都太鄭重了,所以他們都只喊他喬。大衛(wèi)學(xué)會了用奶瓶給他喂奶,給他拍背讓他打出嗝來,給他換尿布,有時候甚至還把他放在膝頭上顛,但大衛(wèi)的興致總保持著距離,不肯有太多感情介入。他像那些護士,抱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露西。湯姆倒是比大衛(wèi)對嬰兒更親。露西不讓他在嬰兒待的房間吸煙,這個老頭子就一連幾個小時把他那根帶蓋的石南根煙斗放在衣袋里,對小喬呵呵笑著,看著他蹬腿,或者幫助露西給他洗澡。露西委婉地提醒他,他可能忽視了那群羊。但湯姆說,羊不需要他看著它們吃草——他寧可瞧著喬吃奶。他用漂木雕了一個撥浪鼓,里面填上小石子,看到喬不用人教就抓過去搖起來,他高興得合不攏嘴。

不過,大衛(wèi)和露西依舊沒有同床。

起初是因為他有傷,后來是因為她懷孕,再以后是因為她處于生產(chǎn)后的復(fù)原期;可是現(xiàn)在,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

一天夜里,她說:“現(xiàn)在我已恢復(fù)正常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生完孩子之后,我的身體已經(jīng)復(fù)原了。我恢復(fù)正常了。”

“噢,我知道了。那很好嘛。”他躲開了。

她一心要和他一起上床,這樣他就能看著她寬衣解帶,但他總是背過身去。

他們躺在床上,打著瞌睡,她動彈著,以便讓她的手、她的大腿或她的胸脯蹭到他,看似隨意,但卻是明白無誤的主動表示。可是,她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她堅定地相信,她沒有過錯。她不是個性欲狂:她并不是單單想著做愛,她只是想和大衛(wèi)做愛。她十分有把握,即使島上有另一個七十歲以下的男人,她也不會受到誘惑。她不是個性饑渴的蕩婦,她是個愛饑渴的妻子。

他們終于攤牌了。那些夜里,他們總是并肩仰臥床上,兩個人都沒有睡意,聆聽著室外的風(fēng)聲和隔壁喬的睡覺聲。在露西看來,現(xiàn)在不能再拖了,他要么和她親熱,要么干脆把話說明白,解釋清楚為什么不肯;看來她不強迫,他會始終回避這個問題,那么她就只好挑明,總勝似再過這種痛苦的不明不白的日子。

于是她就用一條胳膊摩挲著他的大腿。她驚訝得幾乎叫了出來——她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勃起了。這么說他是辦得到的!可是他為什么又不肯?她的手勝利地攥住他欲望的證據(jù),向他更緊地靠過去,輕聲道:“大衛(wèi)——”

他說:“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從他那地方拉開,背過身去。

但這次她不打算默默遷就地忍受他的冷拒。她說:“大衛(wèi),為什么不?”

“老天爺!”他把毯子一甩,身體擺到地板上,用一只手抓著鴨絨被,拖著身子爬向門口。

露西在床上坐起身,朝他高叫:“為什么不?”

喬哭了起來。

大衛(wèi)拉起他那剪掉一截的睡褲的空褲管,指著截肢上皺縮發(fā)白的截面,說:“這就是為什么不!這就是為什么不!”

他擺著身體滑下樓梯,睡到了沙發(fā)上。露西趕到隔壁房間去哄喬。

花了好長時間才哄著喬繼續(xù)睡了,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太需要安慰了吧。嬰兒嘗著她面頰上的淚水,她不知道孩子是否明白淚水的任何一點點含義:淚水難道不是嬰兒最早懂得的事情之一嗎?她沒心思給孩子哼歌,也無法由衷地哄著他說一切都好,于是便緊緊摟著他,搖晃著,當他的溫暖和偎依安慰了她,他也就在她的懷里睡著了。

她把他放回嬰兒床里,站著看了他好一會兒。再回到床上去是沒意思了。她能聽見從客廳傳來的大衛(wèi)沉重的鼾聲——他吃了藥性極強的鎮(zhèn)定劑,他不得不如此,不然那舊傷就會讓他痛得睡不著。露西需要馬上躲開他,躲到既看不到也聽不見他的地方,躲到在幾小時內(nèi),他即使想找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她穿上褲子和毛衣,套上厚外套和靴子,下樓,走進黑夜之中。

外面濃霧滾滾,潮濕的嚴寒,正是這個島嶼氣候的特色。她豎起外套的領(lǐng)子,想回屋里去取一條圍巾,但還是決定不去了。她沿著泥濘的小路咯吱咯吱地走著,讓霧滴痛快地咬嚙著喉嚨,天氣引起的小小不適,轉(zhuǎn)移了她內(nèi)心更大的痛楚。

她到達了崖頂,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下又陡又窄的斜坡,小心翼翼地把腳落到石板上。走到崖底后,她跳到沙灘上,向海邊走去。

狂風(fēng)和海水還在持續(xù)著它們那從不止息的爭吵。

露西沿著堅硬的沙灘走著,讓風(fēng)浪的喧囂和惡劣的天氣充滿她的頭腦,直到水崖相接的一處尖角,海灘到了盡頭,這時她轉(zhuǎn)身往回走。她整夜都在海濱踱步。到天亮?xí)r,一個想法不由得進入她的腦海:大衛(wèi)這一切作為,都不過是他表現(xiàn)堅強的一種方式罷了。

他曾經(jīng)要證明某種精神,這種精神用言語表達出來,可能像陳詞濫調(diào),但如果真的讓他當上了戰(zhàn)斗機駕駛員,他就可以通過實際行動來表現(xiàn)這種精神。可惜那如今只能體現(xiàn)在伐樹、豎籬、擲棒和搖輪椅上。現(xiàn)在,他已無法去參加戰(zhàn)斗的考驗,但他卻想透過他的所作所為,告訴別人:“我是通得過考驗的,只要看看我現(xiàn)在所能承受的就知道了。”

他忍受了創(chuàng)傷,勇氣十足,但卻無法以此為榮。如果是德國戰(zhàn)斗機打斷了他的雙腿,他這部輪椅就猶如一枚勛章,是一個能表明他勇氣的標志。可是目前及至終生,他都只能說:“那是在戰(zhàn)時——不過不是作戰(zhàn)負傷,我從未見過任何戰(zhàn)斗,這是撞車造成的。我接受了訓(xùn)練,并且第二天就要參戰(zhàn),我還看到了我的‘風(fēng)箏’,簡直是個美人,我知道,我會很勇敢的……”

是啊,這是他表現(xiàn)堅強的方式。或許他也能夠堅強起來。大衛(wèi)曾經(jīng)善良又可愛,現(xiàn)在她也許要學(xué)會耐心等待,等待他經(jīng)過搏斗,重新成為原先那樣完整的人。她應(yīng)該能夠找到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內(nèi)容。很多其他女人,不就已經(jīng)找到力量,去面對像親人死亡、家園被炸、丈夫被俘這類不幸了嗎?

她撿起一顆石子,出盡全力把它拋向大海。

她高呼:“我也能堅強!”

隨后她便回轉(zhuǎn)身,邁上通往房舍的斜坡。

已經(jīng)快到喂喬吃奶的時間了。

注釋:

[1]二者都是二戰(zhàn)時期的戰(zhàn)斗機名,噴火式(Spitfire)為英軍的戰(zhàn)斗機,麥塞施米特(Messerschmidt)則是德軍的戰(zhàn)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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