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孔里出現的不再是畫片,而是一個舞臺,如此逼真仿若她們就在場邊。舞臺中心有個金發白女人赤裸張開兩腿躺在婦科診椅上,兩腿架高,身旁一男人穿著白袍仿佛醫生,他不斷拿出各種東西(針筒、鴨嘴器、按摩棒、棉花棒)對觀看者展示,“但這些都沒有用”,他說,清楚無誤說著中文,接著他抱起一個嬰兒繼續展示,“沒讓你嘗過這個是因為你媽沒有說想要”,他對著嬰兒說,繼而將嬰兒放在一個與女人陰部等高的臺子上,鏡頭特寫集中在陰部與嬰兒臉上,嬰兒如吸吮乳汁般將嘴埋進女人陰部賣力舔食,女人發出斷續的呻吟,嬰兒小小的頭顱幾乎埋進陰部皺褶里,女人好似被搔癢得不能忍受,淫叫得近乎斷氣,嬰兒突然抬起頭,拳頭大的臉對著鏡頭,濕潤發光的嘴里還沒長牙,光滑的臉上幾乎無毛,神情純潔而猥褻,嬰兒伸出白得近乎透明的小手,手里還握著奶嘴,它將奶嘴塞進嘴里,而后手握拳深入女人下體,直到沒入手臂,嬰兒發出歡快呶呶叫聲,女人先是呻吟而后喊叫,繼而不斷尖叫,嬰兒專注又無知地擺動手臂,如一個泵進出,幾分鐘后將手臂拔出,女人發出幾近無聲的最后喊聲,下體開始噴射一柱強勁水流,然后兩柱,三柱,直至數十柱水流噴灑如花火從下體噴出往上爆射,炸開,繚亂強勁的水柱淋濕了鏡頭,甚至淋濕了在鏡頭彼端的她們。
許久不曾如此清晰記得夢境了,更別提夢里都有色情,層層疊疊她卻記憶歷歷。呼好變態可是好過癮,即使做夢也帶給她久違的快感,只是做夢就不涉及不忠。鹿月起身打開電腦飛快記下了這些夢,草草記錄為自己還能做出如此怪異色情的夢境而興奮,甚至就像短暫談了個回春小戀愛那么補。打字過程幾度回頭小津還在熟睡,她動物冬眠般的睡眠能力一向令鹿月驚嘆,早晨時分,她們相距極遠,但鹿月卻感覺愛意洶涌,靜睡的小津如嬰孩,激起她的憐愛,甚至幾乎令她想鉆進被窩與她同眠,但為何醒著的時刻鹿月無法感受這些?她越是積極感覺應該如何對待小津,那自然涌動的愛意就會消失不見(有什么無可避免地被磨損了)。
春夢效力維持不了兩天,還是得治療,每天醒來鹿月都會動動手指,期望手痛會像夢境在天明時消散,如過去許多時刻的病痛,藥物與時間會治療,總是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已經康復。
可她的疼痛依然固執存在。
又到人渣哥們小說同伙聚會時刻(足足一個月了),陸續到達酒館,一落座眾人聽說鹿月手痛超過一個月都沒好轉都納悶,“年紀大了零件老舊啊沒辦法,我手腕舊傷治療了一兩年,開始練瑜伽后才好轉。”大象半安慰半感嘆地說,這年他也開始練瑜伽了,幾個月過去果然紅光滿面,“你要不要試試瑜伽。”美女大嫂簡直回春有術越看越美,“我,那個。怎么說,哎呀我農歷年后一直練到上個月啊!”鹿月越講越心虛,“可是現在手痛也不能撐地。連拜日式熱身都沒辦法。”鹿月訥訥感覺口干舌燥,趕緊換個話題吧,“復健很有效,可是去大醫院太麻煩了。”阿默說,原來這個月他都在治療背痛,說他從狂派按摩阿婆那兒轉到附近復健診所做脊椎牽引治療,幾次下來真的好了許多。“只是做復健,或許可以找離家近些的地方,一般復健診所即可。”阿默說,“你這個可能真的是扳機指。”他又補上一句。鹿月立刻轉移話題。
那時她心中可有預感?照樣葷腥不忌的拋故事之夜,她依舊笑得燦爛,但那晚說了什么她全然不記,難以言喻的疲憊像黑影爬上身,太疲憊了,黑影可是不祥預兆?或是意志衰頹的象征?她感覺困倦但還沒到睡眠時間,某種疲勞襲身卻沒有道理,叼著煙的嘴唇發麻,胸口悶痛,右手握著叉子(右手無法使筷子她已經隨身攜帶不銹鋼叉子)叉起食物,洋蔥圈?干酪條?辣雞翅還是生菜色拉?一切看來仿佛如常,她知道有些事發生了。
別悲觀。
一早醒來頭發里煙味還沒消散,精神已經抖擻了,趁著小津還在睡,鹿月趕緊上網查復健診所,查到一家地址感覺離她家不遠,午飯后拉著小津立刻就出發。
以為在公交車站牌附近,沒想到下車后找門牌歪來拐去找了好久,穿過整個菜市場仍遍尋不著,終于發現診所在一座臨三角窗舊大樓的三樓,大樓外觀看了就令人退避,想當年也該是這一帶氣派的商業用樓,但多年過去經營不善或產權糾紛等不明原因結果是整棟大樓近乎廢棄,其他樓層外墻零落掛著招牌,亞克力板都破裂缺角,進入大樓好刺鼻的怪味(可能是附近市場老鼠蟑螂出沒),門廳連把椅子都沒有更沒管理員,該是大廳的地方連電燈都有幾個燈泡故障,簡直在演恐怖片。
鹿月在電梯口憋住呼吸不敢動彈,小津按了電梯開關,她們搭上劇烈搖晃的電梯似乎隨時會故障,當的電梯門打開,某某復健診所的紅色電腦割字貼在玻璃門上,她們面面相覷猶疑該不該進去,鹿月戰戰兢兢推開門,比起剛才任何地方都亮多了的室內,有種可疑的灰暗,光線透過大片灰蒙窗戶照進來也是灰的,偌大的空間里一臺臺機器前,靠窗橫排七八張診療床上都是老人,到處散置著有人或無人的輪椅,都是插鼻管掛尿袋或骨瘦如柴的老人搭配黑膚卷發深輪廓的外傭女孩,小津轉頭就想拉鹿月走(我受不了了這里好奇怪啊!她說),“來都來了就試試看吧!”鹿月說,都進門了總不能當作對不起走錯路了跑掉,而且,等眼睛適應了光線與混濁空氣,確實這里是做復健的診所。
像是不祥的征兆。也像是鹿月執拗個性的縮影,醫生跟他的診所好像,白袍像穿了很久沒洗干凈,一張瘦臉蠟黃有點營養不良(可能是日光燈管老舊照明不夠),他坐著的大辦公皮椅好像二手店買來的,從聽筒、電腦(鹿月好久沒看過這么老舊的電腦了,駝著厚重背囊的舊式屏幕簡直像侏羅紀公園),連桌上的電話機到墻上掛著的X光顯影機都像是七拼八湊而來,都彌漫著一種令人壓抑厭倦的憊懶,診所里的時間感與外界不同,所有事物的節奏都像撥慢了時鐘,這里,像是贍養院里度過余生。
即使診所破敗但醫生講話仍有他的專業性,動作語言也都有模有樣,語調輕柔似乎很有耐性(想來該是轉戰各處一直都遇到挫敗終于失去了斗志于是退避到這里開業的失意醫師),診斷也是肌腱發炎,說要做熱療跟電療,光是檢查鹿月的手就檢查了好久(用的是肉眼跟觸覺)。
看診后轉到復健區,鹿月加入了老人們的行列。
破敗啊如荒野中搭了棚子就開業,任何東西都像二手的,護士交給鹿月一個枕頭一條毛巾要她把手枕著放在床邊,讓看起來普通的電燈(但說是紅外線)照著患部,鹿月問她這是什么,三十歲左右的護士小姐模樣尚可,但似乎也被這周遭傳染了灰敗以至于臉色不佳顯得有些丑陋,她有氣沒力地回答兩字:熱敷。
鹿月前方的男人正被某個機器吊著脖子,左手邊是老人幾個扶著欄桿在練走路,熱敷得等二十分鐘,里面的氣氛太安靜,她想跟小津聊天打發時間也說不出話,奧運期間(前兩天鹿月才買了數字電視盒天天等看飛魚菲爾普斯游泳拿金牌,等看費德勒與納達爾網球何時對上冠軍賽),病患與護士都目不轉睛望著電視機,鹿月與小津身處的地方看不到電視,鹿月就閉著眼睛休息,小津一旁坐著。二十分鐘后護士又跑來說要做電療。她解釋說用公用貼片不用錢但只能用一次,下次就得自費,鹿月當場就說那我自己買,一小片八十元,得買兩片,虎口跟手掌根處各一,接上電線,開了電源,得得得一分鐘不知震動多少次,震得她心里好怕,還是得照做。突然有個長發男性診療師走過來問她怎了,頭發有點油膩的男人聲調異常溫柔,鹿月被震得七葷八素好委屈立刻像跟姐姐訴苦般把手痛的來龍去脈再說一遍,長發男說要冰敷才會快好(啊剛才不是說熱敷才會消炎?),說完就拿小冰塊往她虎口壓,他說要用冰塊尖端按住三十秒放開,反復五分鐘。這一冰不得了,疼痛隨著寒氣直透骨髓,鹿月冰出了眼淚。
酷刑啊又是熱又是電又是冰。醫生開了消炎凝膠要她回家早晚擦。
“那里根本是鬼屋!”回到家小津便發怒了。“習慣就好也沒那么糟!”鹿月安慰地說,換醫院好累啊,而且健保卡蓋一次可以做六次復健。“你確定沒問題嗎?”小津又說。
哎呀現在有什么事可以確定。你不喜歡那我自己去。
執拗啊,或是倔強好強的性格作祟,況且好好一個年輕人在那兒好不協調,與其兩個人浪費時間不如浪費自己的。鹿月不知自己在捍衛什么,隔天下午她就自己乘車前往,一回生二回熟,里面的病患幾乎都是中風,需要離家近便的地方,沒得選。
如此又去了五次。
一個人搭慢吞吞的公交車繞好遠,怕電梯故障走樓梯,黑壓壓樓梯間連盞燈也無有,鹿月都在下午去,讓小津在家讀書,診所里都是熟面孔,一徑中風老人外籍女孩搭檔,看來個個比鹿月嚴重,她從未見過如此中風者群聚,望見其他病患走動都艱難,不免為自己之前的叫苦感到慚愧,心想自己只是肌腱發炎,疼痛卻是小毛病,安慰自己下星期就會好了,復健的老人都乖巧,幾乎渾然不覺護士要求他所做的動作背后有何意義。看護女孩都靜默,整個空間只聽見機器咻咻運轉與電視壓低聲音,仿佛具體時間已被噗噗作響的泵抽干,鹿月加入了中風老人群無時間感的綿長的下午時光,竟像是永遠無法離開了。
詩意的描寫或冷靜的觀察都無法改變此處帶給鹿月的絕望感覺,每天下午夢游般乘車走路克服恐懼感上樓推門,機械地拿著復健單就定位,照例先是紅外線燈熱敷十五分鐘,黏上導電貼布接上電流,輕輕輕得得得每分鐘多少轉速嗚嗚嗚的震動是電療,再大片的玻璃窗也引不進光線,鹿月被傳染了夢游失語癥,回到家竟也懨懨無語,夜間常是大段時間兀自發傻,只等睡前拿著小勺子裝熱水,又試了試水溫,偏執地浸泡白色小方毛巾再折疊成某大小方塊,分三次熱敷患處,熱敷完畢就是上藥,透明膠狀藥膏仔細涂抹。整個過程像執行某種密教儀式,把小津嚇壞了。
即使儀式執行得如此徹底,即使天天回到廢墟診所報到,一日日過去患處疼痛也不見改善,鹿月懷疑感覺自己真的跑錯了地方,是走進一棟倒霉的大樓了,再下去這腐朽的大樓連同其中腐朽的一切都會把她吞沒。
不信任醫生也有,覺得診所氣氛太詭異也是,她一直念叨著要換醫院,卻仍日日前往,健保卡復健六次蓋完,又復診,醫生是否把她當作中風病人復原遙遙無期不然怎么絲毫不急也不感覺怪異,只是習慣性地凝視她的虎口像凝視某種史前生物,“我得換個地方”鹿月心里嘀咕,想起馬爾克斯《異鄉客》里的短篇《我只是來借個電話》,女人電話一借走進精神病院再也無法走出,“你會不會想太多?”小津說。
“要堅持。”
鹿月想起自己的不堅持,大學時曾加入國樂社,起初跟社長學南胡,后來聽到副社長吹笛,又跑去報名,當時長得很像湯姆·索亞一頭卷發滿臉雀斑的社長疾言厲色對她說,滾石不生苔,是不是就是滾石不生苔中醫西醫換來換去所以小毛病搞了這么久還不痊愈?但,怎么說要堅持也不會是這家破敗的診所啊,無論多熟鹿月日日去也無法對它產生信賴,反倒是一種同情,一種天涯落難倒霉者互助的難以脫身之感,她也沒心力再去找,每天一到下午要去復健心情就很黯淡。那時天氣最熱,距離不遠但公交車直繞過整個小區二十幾分鐘才到,以往的鹿月會當作繞越城市的晃蕩之旅,但這時不是,是要去赴已經不愛卻不忍心拋棄的戀人見面沒熱情相處沒樂趣的約會,拖拖拉拉出門都快四點,等整個做完五點半,她就到附近自助餐廳吃飯,天啊這一帶全都是這調調,自助餐廳狹窄擁擠菜色多也便宜但客人幾乎都把湯湯水水掉滿桌,連吃飯都弄得驚心動魄。回到家小津問鹿月怎了,一言難盡啊她說,做什么都像發夢,她走進噩夢里迷途了。
“不喜歡別勉強自己去。”小津說,說完就上網去查,查了好多家但都得轉兩趟公交車,沒轍了。
一天中午鹿月跟小津去吃拉面(小小拉面店四張桌子,老板是日本人,太太是臺灣人,女兒長相甜美微笑可人,老板好酷地一邊抽煙一邊煮面,老板娘炸天婦羅,漂亮妹妹送餐,自從發現這家店小津每隔一陣子就喊著要吃),用餐結束走出門外,小津眼尖竟發現面店正對面就有家復健診所,以前沒注意,需要復健診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立刻過街,哇這診所建筑外觀嶄新病患也多,感覺上醫術就比較高明啊,“那要不要試試這一家?”小津問,鹿月立刻點頭說好好咱們快過街。
診所內氣氛正常多了(簡直正常得讓人感動),明亮寬敞舒適,也沒有消毒藥水或老鼠屎尿的怪味,病患什么年紀什么癥狀都有,診療床間有干凈粉紅色拉簾隔開,護理人員都戴上口罩穿著潔凈制服(舊大樓那家連護士制服都顯得好舊,每次都見臉色蠟黃的護士小姐從洗衣機拿出破舊的毛巾放進烘衣機烘干,像是做什么苦差事),這診所有許多先進設備,電療貼布也不用自費,蠟療機器比大醫院還嶄新,連熱敷的紅外線設備看起來也很厲害,小津開心說道,這家一定能把你的手治好(每次來復健還可以吃拉面)。
沒問題的。吃飽喝足有力氣又找到新醫院,除舊布新快要鴻運當頭了(拉拉隊式的加油聲已成為鹿月習慣性的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