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人超多。看診得排隊。但等待是值得的,客人多不就表示醫生醫術高明嗎?
但人也太多了。掛號等看診就等了兩個多小時,中途鹿月還提議先回家休息(掛到一百多號啊),公交車不好等但是十分鐘就到,走路得花上二十分鐘,不遠不近,最離奇是回家途中竟發現沿途就有另一家復健診所,怎搞的之前上網也沒查出來?“這里是永和耶!你之前都查中和市。”小津說,誰知道一路之隔就成永和?反正已經找到醫院又大又新,不必再回恐怖診所去了(鹿月心中有遺棄辜負的負疚感,之前轉戰幾家中醫西醫都沒有這種不安,向來弱者總是抓得住她)。一小時后乘車回來,終于等到醫生看診,白胖圓臉金邊眼鏡不丑不帥講話很利落的醫生按壓她的虎口幾下,思考一秒鐘非常干脆地說:“扳機指。”
咦,不是肌腱發炎嗎?“扳機指就是因為肌腱發炎啊!”醫生說。
啊。關于扳機指的記憶蜂擁而出。不妙。幾年前有個長輩為扳機指所苦,那時她也是反復痛了半年,說大拇指都不能自然彎曲啊!毛巾都擰不干,沒辦法開車,后來去骨科手術開刀才治好。
那需要開刀嗎?鹿月怯怯地問。
“也未必。”醫生拿出一個好怪的道具,像是巨型的鋼筆,有著小鋼珠般的鋼頭,他抓住鹿月右手,別動,他說,然后嗒嗒嗒嗒用筆在拇指根處用力震動。
救命啊真的好痛(丟臉啊她是貪生怕死怕痛之徒),這兩個月來患處虎口已長出一個硬結,輕輕碰觸就好痛,何況醫師用器具如此猛力震動,可醫生說要忍,不然光是熱敷電療幾個月也不會好(這是第一次有醫生把情況說得這么嚴重)。
要忍耐。你這么怕痛不行喔。醫生瞇細眼睛言語嚴肅,對鹿月毫不留情,卻不像廢墟醫生帶有詭異氣息,況且生意這么好醫術應該不錯吧。
扳機指,望文生義就是手指頭像扣扳機一樣咔嗒咔嗒作響。這是一種小毛病,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影響生活及工作甚巨。手是生活與工作中不可或缺的器官,要命的是扳機指就發生在最常用力的手指,除了突然卡住伸不直或彎不起來,也常伴隨著劇痛。一般常發生于四五十歲的家庭主婦或作業員,各種運動的初學者也是常見的族群。百分之六十的案例發生在拇指,其次為中指、無名指、食指再次之,小指亦有可能發生但較少見。
病人常誤以為是近位指節間關節出了問題,較沒經驗的接骨師或復健師會認同病人的看法而在關節上大施功夫。其實問題出在掌紋附近之屈肌腱鞘膜,醫學上稱之為AI滑車。屈肌腱與滑車摩擦而增生、發炎腫脹。較輕者屈肌腱腫大部分通過AI滑車時會發生咔嗒聲響,較嚴重之病例會完全卡住無法伸直。
扳機指之治療初以保守療法為主。包括消炎消腫藥物、熱療水療、以副木固定患指及局部類固醇注射。病人需配合的是休息,尤其是要避免患指的用力工作。對于保守療法效果不彰的案例,可考慮施行手術。手術也可以分為三類:較簡單及廣為接受的是滑車切開法,也有人做滑車X整形術讓滑車之內徑擴大,第三種方法為屈肌腱整形術,將肥大部分切除一些減少肌腱外徑。后兩種方法有可能再復發,一般適用于較年輕之病人。
當天鹿月上網Google得到如此資料。“扳機指”聽起來并不太嚇人,但開刀呢,想來總是怕,既然醫生說認真做復健可以治愈,能不動刀為妙。于是鹿月好乖天天去復健,電療蠟療(白圓臉醫生說不用擦藥,他說手的皮膚厚,擦藥也只能擦到表皮沒啥效果),醫生說哪個程序該做幾分鐘鹿月絕不偷懶,每天晚上弄個小水盆放毛巾熱敷比以往更盡心,盡可能不再讓右手受力,天天如此,但結束六次復健再回診時,左手虎口也開始痛了(起初還以為是幻覺,但痛起來也是無法施力,還失手打破了盤子,可能是因為該右手做的事全讓左手負擔)。有些很簡單的事變得很困難,吃飯提物寫字打字都變得吃力,若小津在身邊大小事能輔助,她若回家去,鹿月就苦了。
之前廢墟大樓的醫生竟打電話來,“你怎么沒來復診呢?手的狀況好多了嗎?”醫生語氣輕柔仿佛相識已久,“不好意思我換到大醫院做檢查了。”鹿月心虛回答好像移情他戀的負心漢(另一次一語成讖)。
當然還是新的診所妥當。回診那天一早鹿月就去排隊(復健幾乎不用等,但門診一天限額三十名沒掛到號就下次請早),想說不再回家就附近找個地方等,先去了麥當勞吃早餐,又跑去一家網咖[7]。嗚呼,這是鹿月此生第一次進網咖啊!一推門就后悔了,里面好悶煙味好濃,但是她好累,近來鹿月常動不動就想睡,夜里也都睡不好,沒力氣再走路二十分鐘回家休息再二十分鐘走回來(乘車也快不了多少)。
柜臺小妹領進一半開放小包廂,矮桌上擺著老舊電腦屏幕,放置免洗杯一只,馬克杯裝有熱紅茶,木板隔間壁立靠兩個大抱枕,每樣東西都散發著陳年的霉味與煙臭,她得在這里待上一個半小時。在那個霉臭的小房間里發傻,這兩個月來的辛酸疲憊全涌上,暗問到底在這里干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是自己性急沖動總是做出錯誤的判斷(如此時為何不走路回家為何深陷此怪異場所進退不得)?是哪個步驟沒踩對因此走進了全然錯誤的頻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何固執為何不讓小津作陪?腦子里到底有什么毛病?
“會不會是卡到陰?”前晚小津按捺不住嘀咕鹿月都聽見了。
“什么意思?”鹿月反問。
小津冒著挨罵危險囁嚅解釋,“你這痛太不尋常了。”“你仔細回想7月之前有沒有沾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是不是去了不干凈的地方?我去宮里幫你問問看。”
什么意思?
這種事我哪里懂,鹿月失去了耐性,疲憊委屈蜂擁而出,這一年來除了演講運動不都是在家寫小說,難道是在瑜伽教室?是游泳池?是小公園?小學操場?難道是小津學校?難道是因為抄寫了《聊齋》的鬼怪上身,敬天畏神,即使沒有特定宗教信仰鹿月也逢廟就拜,但扯到“卡陰”這種話題她無法忍受了。
小津說“要不我們問問宜蘭的阿公仔”,以前就常聽小津談起阿公仔的傳奇,那是他們家族熟識的宮廟里有神通長者,長輩都很信服尊敬他,小津脖子上掛著的玉佩也是阿公仔給她祈福消災避邪之物。以前當作傳說故事鹿月將信將疑,也仍有敬畏,真臨到自己身上卻心生抗拒,醫學之事該由醫學處理。人家說這就叫鐵齒,鹿月父母就是超級鐵齒之人,連中醫都全然不信,更別提求神問卜一事,以前鹿月還覺得他們矯枉過正,跟小津交往后幾次爭執都發現自己遺傳了父母的性格與承繼了他們的態度,可她沒拒絕小津,這陣子也沒少燒香拜拜了,問個心安也好(怕的就是問出了事,可她自己又不信,那該如何是好)。那夜并肩在床鋪睡下,鹿月感覺她們距離非常遙遠。
此時置身網咖的怪異空間,鹿月沒有吸煙,也沒上網,沒看漫畫,也沒碰桌上的紅茶,狹窄隔間仿佛一個結界,將她束結于此是為了什么,辛酸疲憊困惑突然化成從體內發寒的恐懼,沒等時間到鹿月連滾帶爬沖下了樓。
第二次門診,醫生問說怎么都沒改善那要不要打類固醇,“做復健也會好,但需要較長時間,想要快的話就打一針”,啊類固醇?我我我考慮一下好嗎?鹿月慌亂地說,醫生抬眼看她,“不打針也可以,復健可能得做兩個月。”
護士遞上施打類固醇的注意事項單、同意書,鹿月走出診間去找等候區的小津討論,她們都沒了主意,類固醇三個字聽起來好可怕,印象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副作用(發胖掉發嚴重者洗腎)?她們倆再三詢問護士,護士沒好氣地說,這么少的劑量不會有什么副作用,可是單子上寫得很嚴重?那只是可能副作用而已你看仔細點啊,護士又說,這不強迫的,醫生說只做復健也可以。
鹿月反復把那張單子看了又看,后來把心一橫想,兩個月來什么事都沒法做,越拖越嚴重,好吧,給我一針美國仙丹,讓我痊愈。
注射的疼痛沒法說,大拇指根又紅又腫變兩倍大,但愿這痛是盡頭了,鹿月想著再幾天,頂多一星期吧(醫生如此說),折磨兩個月的疼痛就會消失,“忍一忍就過了”如此喃喃,這句話聽來多么熟悉。
一星期過去第四次門診,施打類固醇的部位已經消腫,舊處的疼痛依然,這期間左手也全然無法用力,兩手握拳都有問題,吃飯穿衣都開始出現困難(有時痛得厲害鹿月得請小津幫忙換穿衣服),連洗澡都無法自理(大拇指真有用啊!拇指無法施力其他四指都變得沒作用了)。醫生觀察半天得出結論:“建議你去大醫院做個抽血檢查。”
鹿月想起她對廢墟診所醫生撒的謊。哎呀。
那日回家上網查了T大骨科門診,網絡掛號,等了十天才排到門診,門診時醫生安排做了幾項血液檢查,隔周去看報告。
時序進入9月。
空轉了兩個月,電視劇看完,奧運會結束,暑假尾聲。鹿月的兩手都已無法使力,已然進入活在一無力醒來又掙脫不了的怪夢。
等候大醫院骨科門診的十天與抽血后等報告的一星期,鹿月又跟小津陸續去看中醫,要開學了,就乘車回學校去。
斷續去看的一家離住處近,從鹿月家走路十五分鐘可到,就在她日常散步買菜吃素的路途上。好聽的店名,敞亮的一樓看診大廳,親切的女醫師院長,柜臺小姐都白皙長發苗條像是吃了她們家的藥可以養顏美容的活招牌,除了看診,主要是做推拿,以祖傳多少代的特殊經絡推拿按摩手法為招牌,一樓有三個推拿小間,同時至少三個推拿師駐店,二樓是做針灸與全身推拿,裝潢雅致得像是做按摩SPA的地方而不像醫院,推拿的小床舒適得令人想睡覺,洗手間又大又漂亮,隨時都播放輕柔音樂(后來鹿月才知道那一段時間中醫界刮起這種旋風,比設備豪華推拿師的陣容,許多病人都是沖著推拿手法而去,是中醫版的SPA)。
2007年11月鹿月患了一場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咳嗽快一個月才好,可能是吃太多抗生素。感冒過后開始陰部感染,去婦產科看診,此后反復兩個月一直沒痊愈,2008年初還在跑診所,農歷過年前鹿月心想自己定是抵抗力太差,應該開始運動,就上網查了很多資料,找到捷運站附近一家瑜伽教室,當天就去報名試跳,練了幾天,就放年假了,那個春節酷寒,初一到初五鹿月腦子狂亂憂郁,因為陰部不適,坐立不安(幾乎醒著每分鐘都會痛),她每天半夜三點都會驚醒,白天也是躁亂不堪,種種不適使她的憂郁癥發作,一直打掃房子,狂寫小說筆記度日。初六小津到臺北,之前跟父母去花蓮度假搬行李時扭傷腰的她,在窗邊抽煙竟突然動彈不得,鹿月火速上網查了最近的中醫診所,乘車前往,說是看小津的腰傷,結果反而是治療鹿月的憂郁癥。
手痛之后四處求醫,幾家傷科名醫治不好,等待骨科檢查報告時間漫長,一日她對小津說,“你記得女醫師治好了我的憂郁癥嗎?說不定她也能治療手傷?”小津笑笑說:“我覺得厲害的還是小周醫師啦,他把你的膝蓋痛都醫好了!”她們兩人簡直是恍然大悟,這兩個月是在干嗎,放著熟悉的醫師不管,盡聽誰介紹什么名醫,話不多說,立刻回去找女醫師報到(因為小周醫師人在臺中太遠了)。
回到老地方報到,女醫師溫柔親切,簡直是做心理咨詢啊,之前看憂郁癥處理婦科感染每回看診鹿月都嘮叨緊張,如今處理傷科醫師也是細細詢問,也針灸也埋針也吃藥,熟識的推拿師認真幫鹿月推開虎口的結節,看了兩次心曠神怡,可惜跟其他中醫一樣,看不出效果。
還是聽小津的,既然開學快到就提早回校找小周醫師。診所在大學附近大路旁(鄉下人會說街上的地方,是小鎮里較熱鬧的幾條街),年輕斯文白皙窄臉的醫師微笑起來像安靜的貓,講話聲音輕細緩慢,不認真聽幾乎聽不懂,認識他有兩年了,2008年鹿月常膝蓋痛,一痛起來就沒法爬樓梯,以為是膝關節發炎,也去中部某大醫院掛號看骨科,抽血檢查,沒痛風沒發炎,只開了消炎藥跟維骨力要她多休息。小津就帶她去看鎮上的小診所(醫院里有兩位周醫師),小津說她高中打球膝蓋的舊傷在這里看很有效(那時她們才剛戀愛,連去看中醫都像約會)。醫師先把脈,靜靜不說話像在諦聽什么,又仔細看鹿月膝蓋,檢查大腿肌肉,忽然拿出玉兔原子筆咻咻咻在她的左右大腿點出六個圓點,說膝蓋沒受傷,是大腿肌肉拉傷,所以拉住膝蓋才沒法使力,要她回去自己按摩點出的那幾處穴道。針灸,敷藥,三餐后服用藥粉,看診幾周就好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