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她頻頻轉頭無法直視,何況是在小津面前裸裎自己,天生少年白的頭發得定期染發去遮,眼角細紋飛揚,頸上斑點突起,發長的鼻毛得定期修剪,一次洗澡她甚至發現下體長出一根白色陰毛,衰老的感覺與日俱增,在年輕的小津面前更顯落差,她知道小津愛她,為何愛她的都是年輕人?以往她覺得自己貪愛美色,“迷戀青春的肉體”,當初不也就是因為小津好看,然而這是第一次她感覺到了時間差的殘酷。
差異啊,初期造成吸引后來變成了沖突。
將來會演變成什么呢?
別想了。
只是拇指痛,整個生活都癱瘓(山頂洞人寫作生活的她哪來的生活,不能抄書不能寫作剩下還有什么),不能握筆無法拿筷子,握鼠標移動一下都會痛,針灸,電療,吃水藥,熱敷,本以為一星期就會好的毛病半個月過去仍沒有好轉,鹿月感覺這可能不是小毛病。可能真是扳機指了。
隔天再回診,鹿月要小津在家等,沒必要兩個人都累。浪子頭推拿師說她有脊椎側彎,說頸椎第幾節突出,說她有長短腳,別人治療五分鐘,鹿月一做就是二十分鐘(她不禁納悶自己病況十分復雜),浪子頭要她平躺診療床將她拉來扯去像面團,一會拉直一會揉散,鹿月都聽話,從脊椎治起聽來也有道理。
起身坐在塑料椅上她已經暈了,渾身脫形整理不起,頭發凌亂、目光渙散,浪子頭問她:“你全身動動看,有沒有松一點?”抓起她的手拉高突然放下,豈止是松,根本就是散了。鹿月吐吐舌頭做出討饒狀,“好累!”她說。“你剛才那樣子好可愛!”浪子頭說。
哦?什么?
“吐舌頭。”浪子頭酷酷的眼睛再度閃光。
慘了。費洛蒙亂噴。
幾次領藥都會看見他在走廊抽煙講手機(每天一有空就得講的電話可能是情人吧),起初覺得好沉默的人模樣有點兇,鹿月天天報到他竟還會開玩笑,話語里有調情性質,但也不輕薄。
第三次就診推拿,他細問鹿月做什么工作,幾歲,結婚沒?推拉過程里與他說好多話(上次吐舌事件余波蕩漾),鹿月話說得少都記得閉嘴微笑,很多問題難以回答,而且周圍人好多,大家都在等著他啊,她可以感覺到旁邊人的納悶與不耐,若是以往鹿月會將他當成小說人物來觀察,把求醫經驗當奇遇,但現在沒那種心情。
第四次,浪子頭問她,“如果要追你,得用什么方法?”哦?鹿月又裝傻,一旁等候的中年女病患突然大聲咳嗽,浪子頭還不死心,中年女人狠狠瞪著她(你們當這里什么地方?沒看見很多病人在等嗎?)。
荷爾蒙作亂。
他的種種調情語言確實使鹿月被撩撥了似的輕微發燙,她感覺到的并不是男歡女愛的情愫,而是騷動。規律的生活過久了,穩定的感情生活中,她竟有了中年女子難以言喻、無法對他人啟口的,某種深深的孤寂。她不知是推拿師或她自己誰遐想誰?誰先對誰放電?更可能的是她與他都悶處在相同的焦躁里,那些難以言說的情緒被埋藏極深,卻在這些醫療動作的肢體碰撞里產生了裂隙,隨縫溜出。
意識到這個鹿月就知道該換醫院了。
8月。時間變得漫長空洞,小說與生活都停擺,心里有什么好怪說不上來,這些年她大多時間都在寫作,不是在寫長篇,就是在準備寫長篇,除了寫作讀書就是工作賺錢,如今工作生活全停擺只等著每天下午搭公交車去針灸推拿,一出門就是兩小時,大多數時間都在等,一次回家后鹿月對小津說,醫生好奇怪每次都要給我開自費水藥,連續六天下來簡直要破產,水藥加藥費一天就得九百元,這樣下去怎得了?小津說:“那我們去給西醫檢查檢查。”鹿月當然說好。
鹿月簡直是溜逃走的(天啊也沒發生什么,卻有負疚感,好漢不提當年勇但她以前多殘酷,如今卻是連對其他人性幻想都感到羞愧)。
流浪流浪到淡水,一老一少大熱天里走走停停她跟小津又開始找醫院。
就到雙連站的大醫院掛復健科。
年輕女醫生也說是肌腱發炎,得作蠟療貼藥。
所謂蠟療鹿月印象中是,幾年前曾讓朋友招待去一家昂貴的會員制SPA沙龍做過,說是可以恢復嬰兒肌,首先全身脫光躺上臺子,先按摩,擦精油,抹上深海或死海或什么火山泥總之冰得牙齒打戰幾乎發狂,小姐快快拿來加溫器在一旁幫忙烤暖。好不容易十五分鐘過去把干裂灰泥都擦洗掉,她又拿來一筒什么香熱東西,突然熱燙的液體傾倒脊背美容師雙手將液體涂抹全身(燙死人了鹿月顧不得形象哀號連連),幾年前的記憶仍殘留肌膚上,蠟療?又是火燒又是冰凍,是酷刑吧。
護士小姐,不,應該是復健師,年輕的小姐有些帥氣的樣子(鹿月想起五六年前第一次玩網絡交友曾認識一個在南部讀書的小帥T,當時她讀的就是復健科,曾給寄來醫院里實習穿白袍的照片,粉嫩的臉,英氣間雜稚氣的長相,好可口,可當時鹿月想著她才十七歲啊,這怎可能有結果?沒想到后來她真交往了年輕的情人,如今算來那個帥帥復健師還比小津大一歲)。在這些胡思亂想的同時鹿月緊張極了,復健師帶她去復健間,治療室里幾臺大機器,她交代如何操作執行,看起來是糨糊煮手嘛。
整個手掌浸入一個好大容器里熱乎乎的白色液體,然后拿出,再浸入,反復八次,直到手上覆蓋厚厚一層蠟,套進塑料袋再以毛巾包住等十五分鐘。然后卸掉蠟膜真的就像脫手套,小津跑來問她怎么那么久,鹿月把右手伸到她面前,說:“皮膚變好了吧?”小津罵著說:“我都擔心死了你還玩。”
這醫院以前她們常來,也是去年,是看婦產科名醫治療經痛,精神科看失眠癥,鹿月跟小津各自帶書,一等就是一下午,也曾經跑到附近伯朗咖啡看書,醫院對面有個連鎖旅館,漫長等候時間鹿月曾興起問小津,不然我們去開房間?挽救我們的性生活,但一聽說光休息就要七百八十元,立刻轉戰咖啡館,念頭思及此,又哀怨地想起她們無望的性生活,搶救無門,也是那陣子,鬧著說要去永和新開的愛摩爾汽車旅館,網絡上查了半天,鹿月還想能不能弄到折價券,好不容易問了價錢也查了地址,一想到得搭出租車去就覺得尷尬,但她們的交通工具只有一臺美利達淑女腳踏車。罷了罷了,結果還是在家里看《火影忍者》度過一天。
剝除手上的熱蠟白手套,領了藥布,安排回診,“我們去吃水餃。”小津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去年來看診,即使婦產科內診過程恐怖,精神科醫師脾氣怪異,即使旅館QK[6]不成只能泡泡咖啡店,但她們總還能說笑,還像在戀愛,那是她們的第一個暑假。如今鹿月已體力不濟,依然是好吃的韭黃水餃酸辣湯,匆促吃完就說想回家,捷運上兩人無話,鹿月全身癱軟,被整治的像是別人的身體,而她只是接收了那疲憊。
復健做了三次。越想越不對,實在看不出蠟療跟一般熱敷有何不同,醫生給的貼布也是西藥房就有賣的水性貼布,每次去復健都得花上四十分鐘通車回程又四十分,以為復健科會做什么檢查,但醫生也只是說肌腱發炎,綜合中西醫說法似乎很快就會痊愈,但一個月了,不見任何改善。
怪哉。
夢里,鹿月誘惑了高中時愛慕的同學M(或M誘惑她),兩個童女模樣的中年女子在一個老房子里輕柔磨蹭,親吻,鹿月舔食她的手指而她淺吻鹿月的脖子,遲遲沒有脫卸對方衣物,仿佛都知道衣物底下彼此身體都已凋萎不能見光,也或許是她們并不知道赤裸之后應該做些什么才能舒緩這濃烈的欲望(多么像年少時女孩間的戀愛啊)。如往常那樣兩人只是聊著天,說貓說書說路邊花草樹木說說相識的友人,訴說剛路過這條巷弄里沿途所見,細碎家常,都心知等會兒其他人要來會合,這是搶在同學會聚餐前,僅有的兩小時相處(她們已經十多年不曾見面了),“接下來呢?”M問鹿月,經過這一切之后我們將會變成什么呢?M又問,但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什么都沒發生卻改變了許多東西,“晚上會有誰來?”鹿月問她,M卻解開了鹿月上衣的扣子,不是應該由我開始嗎?(鹿月覺得自己還比較陽剛。)鹿月想說卻沒說出口,鹿月望著M年長的臉,看見的卻是年少的她,鹿月忍不住說,高一時我曾笨拙地想要寫一封信給你,涂涂改改最終沒有寄出,當時我沒想過將來有日我會這般與你在一所老房子里偷情,我并不曉得你是,那時我也不曉得自己是。“別說了!”M攬著她的頸子,兩人勾纏頸子動作近乎鳥類非常怪異,黑白貓走到她們之間停住,纏住鹿月的腳踝如M的小腿纏住她,鹿月瞥見M花色裙擺蕾絲都已破損,她將手指探入那破洞之中越見深入,另一手攬住M的腰,從鳥變成蛇,“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M對鹿月耳語。有人在敲門,扣扣扣,那個她們共同認識的人等在門外喊著她們的名,那人是M的丈夫。她們倉皇分開,門自動開啟,外面天已經全黑了。
早上醒來許久鹿月還動彈不得,轉頭才發現小津還睡在一旁,那是當然,放暑假啊,每到暑假,遠距離的戀人可以常相聚了,但時日一久鹿月感覺自己心情越見復雜,十幾坪的套房越來越狹小,晨昏相對朝夕相處該是熱戀中人最期待的,可是她并不,唉,該怎么對小津說明,這是好不容易才爭取的相聚,但是對她而言太多了。
鹿月在床上發傻,做夢了。不是噩夢卻令人怔忪。哎呀是春夢。
記得的才算數,這陣子盲目周游幾近亂竄在各診所醫院之間,進入盛夏,天氣燥熱心情更是,她們幾乎不做愛了,到底為什么,理由可以有千百種,鹿月總以為自己未老先衰已經不在乎性了,可憐小津的年輕力盛,青春貌美,她再望向小津,那么好看的身體自己沒道理不欲望小津,欲望埋藏在極深處已近銷匿,可能是練瑜伽造成的冷感(即使她根本沒練到家也可能走火入魔),再不然就是更年期提早來臨。總之她沒性欲已成不爭事實。
這夜她做春夢了(以前不稀奇但鹿月已走菜姑路線許久夢境如此生猛令她感到臉紅)。
第二個夢里,鹿月穿著大衣穿過雨濕的巷弄,遺失了她的鞋,又弄錯了方向,如迷宮般的巷子彎來拐去終于再也無法前進,必須穿過某人家中才能通行,鹿月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工人模樣,一黑一灰,斑駁的臉與缺漏牙齒的嘴,年老衰敗的身體包裹在黑灰破舊外套底下,矮矮門廊下他們顯得好高,“我來問路”鹿月說,確實她來問路但不知要前往何方,“但你沒穿鞋”黑上衣的老人說,灰上衣說“我們有兩雙鞋”,他們招呼鹿月坐下,似乎承受不了人體重量的破爛藤椅,一長列像固執的小動物排排蹲伏,鹿月擇一坐下,藤椅咿呀作響幾乎就要崩坍,卸下滴水的帽子,脫掉雨濕的大衣,兄弟倆各自提著一雙鞋在她跟前蹲下,“先試這雙”,矮跟低筒黑色皮靴,黑衣老人抬起鹿月的腳逐一套進鞋里,很合腳。“穿我這雙”,灰衣老人欺身過來,他拿出一雙如人腳剝制的淺色皮靴,皮膚色澤紋路與毛孔起伏逼真,他將鞋捧在鹿月面前。
“都放下”鹿月說,然后解開上衣扣子,松開乳罩,露出寒冷中小而飽脹的雙乳,“吸我”,老人乖巧地蹲下一人捧起一只吸食。鹿月來問路,但他們給她穿鞋,其實我想要的是這個,老而丑陋的兩人給她老丑怪異的性(不可告人的爽快),酸臭的嘴賣力貪婪地吸食咬捏腫脹的乳頭(不可告人的嗜好),屋檐滴答滴答的雨聲,風從缺牙漏齒的嘴里咻咻穿過,甜美腐臭的唾沫從乳尖垂落肚腹如直直一絲白線。
最后一夢,鹿月邀小津看色情表演(夢里她倒有企圖搶救她們垂危的性生活),色情場所里某種裝置如孩提時觀看的幻燈投影機,一人一機狀如小型望遠鏡,所見內容相同,兩人四眼孔對準,計次付費,起初都是尋常,網絡上不需付費即可看到煩膩的性交照片,她們將眼睛移開機器哀傷地對看(想不到淪落至此啊!又花了大錢)(早知道就去嫖妓)(但又沒有專門給我嫖的那種妓)(色情三溫暖大哥也不帶我去)(萬一你的浴巾下滑呢?)(反正錢都付了就看吧)小津撫弄鹿月的腿,她穿的是老榮民才會穿的軍綠色肥大燈芯絨褲子,感覺不到她的撫觸(真的我已經性冷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