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愛錄(3)
- 標注傳習錄
- (明)王陽明著 (日)三輪執齋校勘
- 3297字
- 2016-11-30 13:59:55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62]
譯文
徐愛問:“先生認為‘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我經過深思但沒能明白,請您開導解釋。”
先生說:“‘禮’字就是‘理’字。天理表現出來,被人識見,就是知識。知識隱蔽微小,人不得見的,就是天理。這本是同一件東西。‘約禮’是要使本心純粹,成為天理。要使心純粹為天理,必須從天理表現的地方用功。例如表現在侍奉親人時,就在侍奉親人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侍奉君主時,就要在侍奉君主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貴賤時,就要在身處貴賤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患難或外邦時,就要在身處患難或外邦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至于是踐行還是停止,開口還是沉默,都是如此,隨時隨地表現在行動上,都要在那上面學習存養天理。這就是‘博學之于文’,就是‘約禮’的功夫。廣泛學習存養天理,就是為了求得唯一的至精。遵守禮儀,就是為了求得天理的統一。”
徐愛錄十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63]。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根據先生‘精一’的訓誡來推論,這句話似乎有弊病。”
先生說:“是。本心只有一個。沒有摻雜人的私欲時叫做道心,摻雜了人的私欲偽欲叫做人心。人心能夠達到純正的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純正的就是人心。最開始并沒有兩顆心的分別。程子說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從這句話來分析,主旨實際是正確的。現在朱子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于道心’,這就是有兩顆心了。天理和私欲不能并存,怎么能說天理為主宰,人欲聽命于天理呢?”
徐愛錄十一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64]。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65]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愛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66]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67]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68]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69]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70]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71]《八索》,一切淫哇[72]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蓋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73]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74],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75]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后明,是歇后[76]謎語[77]矣。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圣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78]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79]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常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80]。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81]。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82]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圣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83]以下事,圣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84]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85]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86]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87]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霸者以下事業。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霸術。”
譯文
徐愛向先生請教王通、韓愈兩人的言行。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英雄,王通是大賢的儒者。后人只因為文詞的原因,推崇尊敬韓愈,其實韓愈比王通要差多了。”
徐愛向先生請教王通為什么會有仿作經書的過錯。
先生說:“仿作經書的是非不能一概而論。你認為后世儒者編著經書的主意,跟仿作經書相比怎么樣呢?”
徐愛說:“現在儒者的編著,并不是沒有追求名譽的意思,然而也有明道的期望。仿作經書就純粹是為了名利了。”
先生說:“編著經書進而明道,又是效仿的什么呢?”
徐愛說:“孔子刪述六經,從而明道。”
先生說:“既然如此,仿作經書,不就是模仿孔子嗎?”
徐愛說:“編著經書就是對其中的經道有所闡釋。仿作經書,似乎只是仿照經書的形跡,恐怕對于經道沒有什么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