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愛錄(2)
- 標注傳習錄
- (明)王陽明著 (日)三輪執齋校勘
- 4990字
- 2016-11-30 13:59:55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44]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是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45]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什么[46]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47],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48]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49],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50]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51]杜撰[52]。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
譯文
徐愛因為沒有領會先生“知行合一”的訓示,與宗賢、惟賢反復辯論,沒能得出結論,于是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試著舉個例子來看。”
徐愛說:“現在的人都知道有父親就該孝順,有兄長就該順敬,但卻不能做到孝順敬服父兄,這就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已經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沒有認知而不去踐行的,知而不行,還是沒有認知。圣賢教人認知、踐行,正是要恢復這本體,不是讓你只認知了就行。因此《大學》中指出真正的知行給人看,說‘就像喜歡美色和厭惡臭氣一樣’。看到美色屬于知,喜歡美色屬于行,只在看到那美色的時候已經喜歡上了,不是看見之后又單獨建立個心神去喜歡;聞到臭氣屬于知,厭惡臭氣屬于行,只在聞到那臭氣的時候已經厭惡上了,不是聞見之后又特地建立個心神去厭惡。又像鼻塞的人,雖然有臭氣在前,他鼻子中沒有聞到,也就不覺得厭惡,這也只是并不知道臭氣。就像說某人知道孝順父親、順敬兄長,一定是這個人曾經做過順敬父兄的事,才能這樣說。并不是只知道說些孝順順敬的話,就可以稱為知道順敬父兄。又如說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經痛了,才能知道痛楚。知道寒冷,一定是自己已經寒冷了。知道饑餓,一定是自己已經餓了。認知和踐行怎么能分得開呢?這就是知行的本體,沒有私欲在其中隔斷的。圣人教誨大家,都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稱作是知,否則的話,就只是不曾知。這都是多么緊要實在的功夫!現在竭力非要把知行說成兩件事,有什么意思?我要把它說成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建立言論的宗旨,只管說知行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又有什么用?”
徐愛說:“古人把知和行說成是兩件事,也是要人們分辨個明白。一邊做知的功夫,一邊做行的功夫,這樣所做的功夫才能落實。”
先生說:“這卻是失去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經說過認知是踐行的主旨,踐行是認知的功夫。認知是踐行的開始,踐行是認知的成果。如果領會這些的話,只說一個認知,就已經有踐行在里面了。只說一個踐行,也已經有認知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既說認知,又說踐行,只是因為世間有一種人,糊里糊涂的,隨性做事,完全不知道要思惟省察,也只是盲目胡為。所以一定要提出認知,方才踐行得正確。還有一種人,模模糊糊的,憑空思索,完全不愿意親身實踐,也只是揣度空想。所以一定要提出踐行,方才認知得真切。這是古人不得已,為了補救弊病偏頗的言論。若是領會其中要義,一句話就足夠說清楚了。現在的人卻就將認知和踐行分作兩件事去做,以為一定要先認知了,然后才能踐行。我現在先來講習討論如何認知的功夫,等到認知得真切了,才繼續做踐行的功夫。這樣就會終身得不著踐行,也終身得不著認知。這不是小毛病,由來已久了。我現在講求‘知行合一’,正是對癥的良藥,又不是我憑空杜撰的,認知與踐行的本體,原本就是如此。如果明白其中宗旨,就算把它們說成兩件事也沒有關系,本來也只是同一回事。如果沒有領會知行中的宗旨,就算把它們說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只是說些無用的話而已。”
徐愛錄六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53]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54]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55],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56],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57],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58],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59],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聽了先生‘止至善’的教誨,已經覺得功夫有著力的地方了。但思來想去,與朱子關于格物的訓導始終無法吻合。”
先生說:“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格物’了。”
徐愛說:“昨天用先生的教誨,推論到格物的學說,似乎也能明白大略要義。但朱子的訓導,有《尚書》中的‘精一’論、《論語》中的‘博約’論和《孟子》中的‘盡心知性’為依據,因此還沒能完全消除疑慮。”
先生說:“子夏堅定地相信圣人,曾子反省探尋自身。篤信圣人固然是正確的,然而比不上反省探求自身更深切。現在既然沒能完全消除疑慮,又怎么能習慣性地輕信舊說,不探求正確的答案呢?就比如說朱子也尊敬相信程子和他問的學說,但對于不符合他自己想法的,又什么時候盲從過呢?‘精一’、‘博約’、‘盡心’這些學說,本來與我的學說是吻合的,只是你沒有恰當思考。朱子關于格物的訓誡,未免牽強附會了,并不是格物原本的要旨。追求精粹是達到純極的功夫,廣求學問是恪守禮法的功夫。你既然已經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學說,這就可以用一句話解釋了。‘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能夠達到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能夠達到的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能夠達到的事。朱子解錯格物的學說,只是因為顛倒了這含義,認為‘盡心知性’就是‘物格知至’,要初學的人去達到‘生知安行’的事,如何做得到?”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么會是‘生知安行’所能達到的呢?”
先生說:“人的本性是本心的主體,天理則是本性的源頭,因此擴充天生的善心就是徹底發揮本性。‘只有天下至為誠心的人,才能徹底發揮他的本性,才能認知天地的造化育成。’懷著天生的善心,也就是說善心并沒有得到徹底發揮。‘知天’就像知州、知縣的‘知’,是自己分內的事,已經與天合二為一。侍奉天,就像兒子侍奉父親、臣子侍奉君主,必須恭敬奉承,然后才能沒有過錯。仍舊與天沒有合為一體,這就是圣人和賢人的區別。至于‘夭折與長壽沒有分別’這種本心,是教導為學者一心行善,不能因為生活和壽命的變化,就動搖行善的心,而只顧著去修身以待天命,至于生活和壽命好壞長短,有天命在,我們也不必為此動搖心志。侍奉天,雖然與天未能合二為一,已經認知到天理的存在。等待天命,就與從未見面卻在此等候類似。這就是初學建立本心時,有刻苦勤奮的意思在。如今卻顛倒順序了,所以使得學者無從下手。”
徐愛說:“昨天聽了先生的教誨,也隱約感到功夫應該這樣用。現在又聽到先生這樣訓誡,更沒有可疑惑的了。我昨晚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從本心上來說的。”
先生說:“是。身體的主宰就是本心,本心的生發就是意念,意念的本體就是認知,意念的所在就是事物。如果意念在于侍奉親人上,那么侍奉親人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侍奉君主上,那么侍奉君主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仁治百姓愛護萬物,那么仁治百姓愛護萬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視聽言動,那么視聽言動就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說沒有本心之外的天理,沒有本心之外的事物。《中庸》說‘不誠心就沒有萬事萬物’,大學‘弘揚光明正大的品德’的功夫,講的都是誠意。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徐愛錄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60]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譯文
先生又說:“‘格物’就像孟子說的‘大人格君心’之中的‘格’。是消除本心中不正之念,來保全本體的正善的意思。意念所在之處,就是要消除其中不正之念,來保全純正為善的念頭,也就是無時無處不存有天理,也就是窮盡天理。‘天理’就是‘光明正大的品德’,‘窮盡天理’就是‘弘揚光明正大的品德’。”
徐愛錄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61]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譯文
先生又說:“認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認知。見到父親自然知道盡孝,見到兄長自然知道順敬,見到小孩掉進井里,自然知道同情不忍。這就是良知,不必憑借外部去尋求。如果良知生發出來,就更沒有了私欲的障礙。也就是所謂的‘充分生發同情不忍的心思,仁慈之心就沒有用盡的時候了’。然而在常人來說,不能做到完全摒除私欲的障礙,所以必須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戰勝私欲,恢復天理。本心中的良知也就再沒有障礙,得以充斥心中,流動開來。這就是致其知。良知推及開去,意念就能誠摯專一。”
徐愛錄九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