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薛侃錄(3)
- 標注傳習錄
- (明)王陽明著 (日)三輪執(zhí)齋???/a>
- 4457字
- 2016-11-30 13:59:55
薛侃錄二十二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yǎng)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yǎng)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盵244]
譯文
談論先生的門徒,某人是在涵養(yǎng)內心上用功,某人是在知識見聞上用功。
先生說:“專門在涵養(yǎng)內心上用功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專門在知識見解上用功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有余。每天能見自己不足的人,就能日漸有余。每天能見自己有余的人,就會日漸不足下去。”
薛侃錄二十三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如何?”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yǎng)功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yǎng)個甚?”
曰:“是存養(yǎng)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
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245],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功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功夫都無下落?!?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246]”
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247],這便是窮理功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248],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249]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后能盡物之性。[250]”
日孚悚然有悟。
譯文
梁日孚問:“持身恭敬和窮究事理是兩件事,先生認為是一件事,這是為什么?”
先生說:“天地間只有這一件事,怎能是兩件事呢?如果說到事物現象各自不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件事?你且說持身恭敬是什么?窮究事理是什么?”
梁日孚說:“持身恭敬是存養(yǎng)的功夫,窮究事理是窮盡事物的天理?!?
先生說:“存養(yǎng)什么?”
梁日孚說:“這是存養(yǎng)內心的天理?!?
先生說:“這樣也就是窮究事理了?!?
先生又說:“且說說怎樣窮盡事物的天理?”
梁日孚說:“例如侍奉親人,就要窮盡孝順的天理。侍奉君主,就要窮盡忠誠的天理。”
先生說:“忠與孝的天理,在君主親人身上?還是在自己心中?如果在自己心中的話,也只是窮盡內心的天理了。且說說怎樣是恭敬?”
梁日孚說:“就是主一?!?
先生說:“怎樣是主一?”
梁日孚說:“例如讀書,就一心專在讀書上。做事,就一心專在做事上?!?
先生說:“這樣,那么飲酒就一心專在飲酒上,好色就一心專在好色上,卻成了追逐外物,能成什么持身恭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請先生指教。
先生說:“一,就是天理。主一是一心專注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時就成了追逐外物,無事時就成了冥思空想。只有無論有事無事,都一心專注在天理上用功,這樣持身恭敬才也是窮究事理。從窮究事理專一的角度說,就稱為持身恭敬。從持身恭敬精密的角度說,就稱為窮究事理。不是持身恭敬了,再立一個心思去窮究事理,窮究事理時,再有一個心思去持身恭敬。名稱雖然不同,所做的功夫都是一件事。就像《周易》中講‘以敬畏來矯正內在的心志,以仁義來規(guī)范外在的行為’,敬畏就是無事時的仁義,仁義就是有事時的敬畏,兩句話合起來說的是同一件事。又像孔子說‘修養(yǎng)自己來保持恭敬的態(tài)度’,也就不需要說到仁義。孟子說‘行事合乎仁義’,也就不需要說到恭敬。理解了這些之后,無論怎么論說,要做的功夫都是一樣的。如果拘泥于具體文句,看不到根本內涵,就會支離破碎,功夫都沒有著落的地方?!?
梁日孚問:“窮究事理為什么就是盡性呢?”
先生說:“心的本體是性。性就是天理。窮盡仁的天理,使仁成為極盡的仁。窮盡義的天理,使義成為極盡的義。仁義只是我的性,因此窮究事理就是盡性。例如孟子所說的‘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就是窮究事理的功夫?!?
梁日孚說:“先儒所說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天理,不可不知’,又怎么樣?”
先生說:“我反倒沒有那個閑暇。你且先去領會自己的性情,必須能夠窮盡了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窮盡物的本性。”
梁日孚警醒而有所領悟。
薛侃錄二十四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251]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譯文
冀惟乾問:“知為什么是心的本體?”
先生說:“知是天理最靈的地方。從主宰之處而言就稱為內心,從稟賦之處而言就稱為天性。年幼孩童,無人不知道孝愛他的雙親,無人不知道尊敬他的兄長。這是由于靈知能夠不被私欲掩蔽,徹底充盈擴展開來,就完全地成為了本體,就與天地的德行合一。自圣人以下的,沒有人不被蒙蔽,因此需要通過格物來實現良知?!?
薛侃錄二十五
守衡問:“《大學》功夫[252]只是誠意,誠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fā)之中矣?!?
守衡再三請。
曰:“為學功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稌匪^‘無有作好作惡’[253],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功夫里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fā)之中。[254]”
譯文
守衡問:“《大學》中的功夫只在誠意,誠意的功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要有誠意就夠了。然而又有端正心志的功夫,有憤怒和逸樂的心情,心就不能端正,為什么呢?”
先生說:“這需要自己思考才能體會。知道了這些,就明白未發(fā)之中了?!?
守衡再三請教先生。
先生說:“做學問的功夫有淺有深,初學時如果不確實下功夫去喜好善事、厭惡惡事,怎么能行善除惡呢?這種確實下的功夫,就是誠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體原本沒有任何事物,始終刻意地去喜好善事、厭惡惡事,就又多了這份刻意的意思,就不再是‘廓然大公’了?!渡袝匪f的‘沒有偏好,不做惡事’,才是本體。因此說有憤怒和逸樂的心情,心就不能端正。端正心志就是在誠意的功夫當中。體會自己的心體,經常明察持平,這就是未發(fā)之中。”
薛侃錄二十六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功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功夫,此說如何?[255]”
先生曰:“只是一個功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于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后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功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功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功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聵,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譯文
黃正之問:“戒懼是自己不知道時候的功夫,慎獨是只有自己知道時的功夫,這種說法怎么樣?”
先生說:“這只是同一個功夫。無事的時候固然只有自己知道,有事的時候也同樣只有自己知道。人如果不懂得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下功夫,只在旁人都知道的時候下功夫,就是虛偽功夫,就是‘見到君子就閉藏不善的事’。這種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誠摯的萌芽。這里不論善念惡念,都沒有虛假,一對百對,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的界線。在這里立定心志,就是端正本體,清澄源頭,就是確立誠心。古人有許多誠身的功夫,精神命脈全都在這里。無現無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都只是這個功夫。如今假使又分出戒懼是自己不知道時候的功夫,那么功夫就支離破碎,也就有了間斷。既然戒懼,就是已經知道了。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話,是誰在戒懼呢?這樣的見解,就要流于絕滅和佛家的觀點了。”
黃正之說:“無論善念惡念,都不是虛假的。那么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沒有無念的時候了嗎?”
先生說:“戒懼也是念。戒懼的念頭,不能停止。如果戒懼的心念稍有失落,人不是不明事理,就是流于惡念。從早到晚,從小到老,如果無念,那就是自己沒有覺察。這除非是在昏睡,除非是槁木死灰?!?
薛侃錄二十七
志道問:“荀子云:‘養(yǎng)心莫善于誠’[256]。先儒非之,[257]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字有以功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功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洞髮W》‘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258]。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259],便有過當處?!疄楦徊蝗省?,孟子有取于陽虎。[260]此便見圣賢大公之心。”
譯文
管志道問:“荀子說,‘養(yǎng)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誠’。先前有儒者認為這不正確,為什么呢?”
先生說:“這也不能就認為是錯的?!\’字有在功夫上談論的,誠是心的本體,追求恢復它的本體,就是思誠的功夫。程子說的‘以誠敬之心去實踐它’,也是這個意思。《大學》中也說了‘要想端正自己的心思,先要使自己的意念真誠’。荀子的言論雖然有很多毛病,然而也不能一概吹毛求疵。大體上看待他人言論,如果首先就有個定論,就是有了過分失當的地方?!疄楦徊蝗省褪敲献右藐柣⒌脑?,由此就可以看出圣賢的大公之心?!?
薛侃錄二十八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
先生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