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上風暴(2)
- 不可違抗的她
- (英)亨利·萊特·哈葛德
- 3260字
- 2016-04-14 10:28:35
我轉過身,直視白浪迎面而來的威脅。維希的失蹤讓我有點兒心灰意冷,感受著海水的瘋狂,竟有些想就這樣死去,一了百了。無力地抬頭看向月亮,前一刻我們還在歌頌她的清澈和迷人,眼下卻只能恐懼于她投影在浪尖上的冰冷和駭人。黑暗的海面上,除了我們似乎還隱約漂浮著什么東西——像是一塊甲板的殘骸。我還沒來得及細看,浪頭便已狠狠地拍向我們。整個船吃進了不少水,不過因為工匠的巧手和氣密艙的設計精良,小捕鯨船只是顛了兩下,又踉蹌著浮到了水面上。在滔滔的白浪和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我看見波濤里有個黑呼呼的物體正徑直朝我漂來。我壓低身形,伸長右臂,盡可能地用指尖勾住那東西。一次,兩次,三次。每當我好不容易碰到漂浮物的邊緣時,海浪就會過來搗亂。幾次下來,我感覺手腕好像都要斷掉了一樣。但我意識到,我不能放手。又一個急浪打來,幸好我有一雙異常粗壯的長臂,換作旁人,早就被浪頭打落進海了。
“老爺,快幫忙把水舀出去啊!”喬博邊說邊加快手中的動作。
可我沒辦法從漂浮的殘骸中分神,因為在那一閃而過的月色中,我分明看到了維希的臉!他就在那片殘骸上,半個身體搭靠著甲板,半個身子浸在水里搖晃,好不危險!謝天謝地,海浪把他送回我的身邊了!我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上捕鯨船。
“快點!不然我們都得葬身大海!”喬博急得顧不上主仆尊卑,抄起一個大錫碗就往我懷里塞。
沒錯!好不容易救回了維希,我絕對不要死在這里!
我拿起錫碗的木柄開始拼命地往外舀水。為了生存,我,喬博和穆罕默德機械般地重復著一樣的動作,差點沒把手臂甩斷。惡毒的海上風暴繞著我們打圈,玩弄著小捕鯨船。狂風裹著暴雨,夾雜著兇猛的浪花,抽得我們頭暈目眩,連眼睛都睜不開。然而,當絕望的情緒到達頂峰時,我們反倒忘卻了死亡的恐懼,順著本能像著了魔般抓住最后一線生機。差不多過了五六分鐘,小捕鯨船上的水已經明顯減少了,風浪也沒再來為難我們。又過了五分鐘,小捕鯨船恢復到可正常航行的狀態。我們正要為此歡呼時,遠遠傳來的轟隆聲卻讓我們跌入更深沉的地獄——海上颶風,竟距我們不過咫尺!
我們被大自然的神力嚇得目瞪口呆,只能眼看著月光嘲諷般地自云層中穿透而來,把海平面上800米開外的巨浪勾勒成噬人的模樣,陰森恐怖得猶如勾魂使者尖利的獠牙。咆哮步步逼近,我們節節敗退,無助得如同柔弱的海燕。
“穆罕默德,你去控制船舵!”我用阿拉伯語高聲疾呼,“我們要繞過它!”然后我拿起幸存的船槳,丟一把給喬博,示意他開始新一輪的作戰。聞言,穆罕默德手腳并用地爬到船尾,拉住了船舵;而喬博畢竟是劍橋快船賽的常客,很快就跟上了我的節奏,配合著劃了起來。船頭處,海面上開始出現一層層的泡沫,我們絲毫不敢松懈,以野馬狂奔般的速度撕開它的糾纏。漸漸地,前頭的浪花弱了下來,但左右兩側的進攻未見絲毫倦怠,形成了中間低兩邊高的水壓差。我回過頭,指著身后的景象,提醒穆罕默德:“舵給我把好了!”他沒答腔,只是死死地盯著巨浪,緊緊握著船舵,機警地引領著捕鯨船躲過海水中的死亡陷阱。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經驗豐富而又出類拔萃的舵手,非常懂得應如何在這片危險的海域下逃出生天。不出所料,海浪開始用龐大的推力把船頭向右逼。此時若被那一線浪花卷入離右舷只有50米處的漩渦中,我們四人都必死無疑。我不安地望向穆罕默德,只見他敏捷地將腿往前伸,把小腿骨卡到前面的坐板下方,腳趾頭用力張開,靈活地攀爪著船板,幫助主人承擔拉掌的力量。
動了!捕鯨船終于頂住了沖力,往相反的方向回旋了一下,可惜力度還不夠。我一邊大聲指示喬博倒槳,一邊更賣力地一下一下往水里深挖。
又動了!我們在最后的時刻回到了海浪沖擊稍弱的中央!
接下來幾分鐘的驚心動魄我無法用筆墨形容,身處颶風的中心,我們聽到的全是泡沫爆破時的轟鳴,看到的全是巨浪如蛟龍般的翻騰,整個世界仿佛充斥著無數從海洋墳墓里四處逃竄的惡靈,恐怖得讓人膽戰心驚。每次當我們的船向右偏離,穆罕默德就以他嫻熟的身手把船頭重新拉直,從而打消颶風惡意的詭計。這是一場硬仗,但我們,一介凡人,還是挺過來了!在捕鯨船被巨浪拋在身后,重新落入平靜的海面上,并開始滑向河口時,阿拉伯人再也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喜極的嘶吼——我們脫險了!
雖然船身又吃進了大量的水,雖然不遠處又開始積聚起第二波的颶風沖擊,但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經驗,我們滿懷信心——當機立斷舀出船中的海水,快速劃船拖延時間讓海浪形成水壓差,勇敢地闖入颶風的中央并死命守住中線的位置。在短短幾分鐘內,我們兩次戰勝了死亡。噩夢過后,月華重新輔灑在海面上,照亮穿水而立的巖石岬角。這個岬角延伸至河口處離我們不到兩千米。千百年來,海水的力量在它的高處雕琢出懸崖,在它的低處沖刷出淺灘,在他的山峰處開鑿出奇怪且讓人看不真切的形狀。當我們再次把捕鯨船收拾妥當時,維希醒了。他睜開眼睛,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眼前的兇險,傻乎乎地說了句:“衣服怎么掉床下了?是時候起床做禮拜了?!蔽野醋∷?,讓他繼續安睡,他微微掙扎了一下,然后順從地再次閉上眼睛。維希說起禮拜之事,倒讓我想起了劍橋的大學宿舍。雖然空間不大,卻是我最安樂的居所。如今,我們竟為了些無聊的原因,拋卻了曾經舒適的生活。這,是否值得?
擺脫了可怕的巨浪,我們借助已如強弩之末的海風,慢慢地順水而下。海潮依然不肯死心,卻也無能為力。穆罕默德贊頌真主,我感謝基督,喬博則朝各路大神都拜了個揖。多虧了穆罕默德高超的掌舵技術以及令人嘆服的氣密艙設置,我們兩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在最后的關頭,二者的配合不但讓我們第三次從海浪中存活下來,還讓我們趁機乘著潮水,只用了五分鐘便駛入我剛才提到的岬角,成功停靠。
我們順著水流,繞岬角前進。不多久,我們從岬角的避風點劃入了河口的竭水區。海上風暴已經完全平息下來了,天空像被洗凈的床單,泛著微微的波光。由于岬角矗立在海上風暴的必經之地,每每風云變色或潮起潮落,河口水流都會特別湍急;但駛入通向竭水區的水路時,潮水又會倏地放緩,甚至停滯。于是我們決定先隨波前行,盡量在月亮下山前,將捕鯨船中的水排掉,讓它恢復正常航行。維希睡得很沉,我不忍心叫醒他。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幸好晚上的溫度并不低,對于像維希這樣的健康男子漢來說,應該不是什么問題。況且,我們手邊也沒有可以替換的干爽外衣。
月華結束了一晚上的守候,灑下最后一點亮光準備離開。水面如同少女的胸腔,一呼一吸地起伏著,讓捕鯨船上的我們不禁靜下來,回想今夜的經歷,感受那驚心動魄后的心有余悸。喬博自告奮勇地在船頭站崗,穆罕默德則始終緊守在船舵旁,以防不測。我坐在中間的船板上,看護著熟睡的維希。
我望著闐黑的天邊,望著月亮嫻靜地如貞潔的新娘一步步回到她天上的閨房。她那如紗般的繡簾鋪散在夜幕上,讓群星穿透出朦朧的光。漸漸地,群星的光芒被天邊泛起的魚肚白吞噬,黎明踩著顫抖的步伐,領著嫩藍得如同稚童般惹人憐愛的云彩,踏上了原本屬于夜的舞臺。海面越來越安靜,水天交接處泛起點點霧氣,讓人仿佛置身縹緲的仙境,忘記了昨夜的出生入死,忘記了人間的悲歡離合。手執黎明之光的天使,自東邊而來,往西邊而去。他們快速地飛馳著,舞動著,猶如剛獲解禁的靈魂,從這片海到那片海,從這個山頂到那個山頂,把滿手的光芒灑落于塵世。這些圣潔的日光嬉戲于平靜的海面,沒入低回的海岸線;照亮隱秘的沼澤,勾勒出高山的風貌顏色;柔和了沉睡者的容顏,滋潤了傷心者的心田;超越了無邊的善與惡,公平慈愛地拂照著萬物共存的世間。
日出的景象是如此美麗,卻又如此悲傷,仿佛是給予人生最貼切的諷刺——日出日落,生老病死。上一次日落時,我們還擁有十八位一起談天說地的伙伴,如今,這十八張鮮活的面容具已定格成遺照,再也無法欣賞日出的美麗。那艘獨桅帆船也隨他們而去,無力挽救被海浪沖走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掙扎于巖石和海藻間,永不超生。除了我們四人,船上十八位船員全葬身海底,變成一縷客死的靈魂,受困于這座水造的墳。世界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改變原有的軌跡,哪怕我們全部喪生,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以璀璨的光芒勾起世人對美好的向往,讓他們站在死神的身邊,贊頌生命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