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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柳家是顯赫的世家門第,先祖輔佐本朝太祖開國,官居丞相。官宦世家通常會應(yīng)了那句俗語,富不過三代,名不過五代。柳氏一族卻一直旺得很,每代都會出一兩個高官賢臣,個個都死心塌地報效朝廷,鞠躬盡瘁。倘若這世上只有一塊忠義世家牌匾,肯定是掛在柳府門口。

柳桐倚祖父柳羨的妹妹是同光帝的皇后,當(dāng)年同光帝還在位,我爹還是個少年,剛上沙場征戰(zhàn)時,國舅兼御史大夫柳羨便屢次上書同光帝,曰為帝位及太子將來著想,不可給親王太大兵權(quán)。強烈建議同光帝把我爹當(dāng)成一個閑人養(yǎng)起來。還好同光帝沒聽,但之后他的兒子先帝像防賊一樣地防我爹,其舅舅柳羨功不可沒。

柳桐倚的父親本也大有前程,可惜命不好,剛做到四品江東知府,就在某次治理水患中染上肺疾,英年早逝。

柳桐倚的年紀(jì)比啟赭啟檀啟禮云毓他們都大了幾歲。柳府絕不與懷王府來往,他又是其父病逝后方才回了京城,所以他小時候我沒怎么見過。

我初次見他,應(yīng)該是在宮里,好像是個八月十五,先帝當(dāng)時病得已頗重,依然抖擻精神,在御花園中開宴賞月,朝中重臣和重臣家的子弟都蒙圣恩赴席。柳羨當(dāng)時總有七八十了,須發(fā)皆白,居然也顫巍巍地來了。他乃朝廷中清流的魁首,在席上就像那輪滾圓的明月,我后來的岳丈李岄等自命清高的所謂忠臣良將如星星般簇?fù)碓谒車?。本王?dāng)然插不進(jìn)去,只能在另一堆如我的王兄們或云棠王勤等人中間坐,我那時還算年少,和他們也說不來什么話,氣悶得慌,喝了幾杯酒,托辭去小解,到御花園的花叢中踱步。

啟檀啟禮等在御花園中跑來跑去玩耍,宮女宦官們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我站著看了一會兒,又向靜處轉(zhuǎn),走到御水池邊站了站。

清風(fēng)明月桂花香,水面上浮著一天的星,水氣和桂花香在風(fēng)中融在一起,滲進(jìn)靈竅,覺得心里也和那池水一樣,清亮了。

我站了一時,要再向那邊去,看見水池邊回廊盡頭的臺階上坐著一個少年。

我當(dāng)時還不算是個斷袖。但在那樣的情景下,有那樣的月,那樣的風(fēng),那樣的水,那樣的花香,我乍看見那樣一個秀美標(biāo)致的少年,一瞬間還以為桂花成了精。這也只是一瞬間的恍惚,我再看一看,便知道不是了。

那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一件薄衫,雖然看起來素淡,卻一望就知并非尋常,他靠著回廊的柱子坐在臺階上,借著頭頂燈籠的光,捧著一本書在看。

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怎么進(jìn)宮赴御宴還帶著書躲到這里看?我猜測,要么這個少年真的是愛書如命,要么是受了家里哪位長輩的指點,特意這么做的。等著被人瞧見,最好是被皇上瞧見,問一聲,誰家的少年這么用功,今生的名聲和功名就算起了個頭了。

少年并沒發(fā)現(xiàn)本王,捧著書,看得十分聚精會神,不大像是刻意做作。我站了站,走上前去:“這么暗的燈下面看書,不怕看壞了眼?”少年像是吃了一驚,抬起頭,急忙合上手中的書,站起身,我笑一笑又向前走了兩步,他神色漸漸平靜,躬身道:“見過懷王殿下。”想來是剛才御宴之前曾經(jīng)見過,只是我未曾留意。我道:“不用多禮,隨便些說話就行。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跑到這里看書?”他答道:“我叫柳桐倚,祖父柳羨?!痹瓉硎橇w的孫子,那么偷著跑到僻靜處看書便能理解了。他站在那里,態(tài)度從容,眉目之間透著一股詩書堆里養(yǎng)出來的文氣,不愧是柳氏的子弟?,F(xiàn)在看他長得真是不錯,但或許十年之后,朝廷里就會出來另一個年輕的柳羨。唉,可惜了此刻如斯的少年。我端詳著他,從面龐掃向他手中的書,卻發(fā)現(xiàn)他雖然從容有禮地站著,但衣袖微微在動,正不動聲色地把剛才看的那本書往袖子里藏。我假裝沒在意地問道:“你方才看的是什么書?”柳桐倚的神色有點局促,卻仍然好像很從容似的道:“哦,是一本尋常的書?!蔽业溃骸澳芙o我看看否?”柳桐倚道:“呃,只一本尋常的《孟子》,懷王殿下一定看過了?!彼f這話的時候目光閃了閃,像漾著月光的漣漪。我瞄向他袖子口露出的藍(lán)色書角:“是么?!痹傧蚯白吡诵兆∷侵徊貢囊滦?,低頭看著他的眼笑道,“你沒怎么做過偷看書的事情罷,哪有往袖子里藏的時候不留意書是正是倒的,書名都被我瞧見了?!?

我抬起他的胳膊,從他袖中抽出那本書,書皮上寫著四個大字——《紫須俠傳》,是書坊間曾風(fēng)行過的一本俠客傳奇。

柳羨的孫子竟然會看這個?

我詫異看他:“你真的姓柳,不姓王姓云?”王家和云家的孩子都精,做錯事被抓了說自己是別人這種謊絕對撒起來眼皮都不帶眨的。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雙眼如盛著星的池水,極其清澈。我把書卷起,盡責(zé)地告訴他:“《紫須俠傳》是仿著,仿著《白玉神劍》寫的,不如《白玉神劍》寫得好,而且你這本是刪了的凈本,不是全本。”他啊了一聲,道:“我看這本已經(jīng)極好了,書中的字句用詞雖直白卻精到,詩句初看時粗糙,細(xì)細(xì)品又覺得貼切無比?!?

我看他這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忍不住好笑,他確實應(yīng)是柳羨的孫子沒有胡說,我道:“那是因為你沒見過好的。這個風(fēng)雪樓主人在寫傳奇話本的里頭只能算平平,詞句都模仿著寫《白玉神劍》的西山紅葉生來的,還有比如癲酒客、白如依等等,才是其中的佼佼?!?

柳桐倚雙眼亮亮的,一臉神往。我接著道:“你偷著去書坊找一找都能找到,京城西南角小錢兒巷,里頭有個書坊,賣得比較全,還能買到未刪的全本?!绷┮械难劬Ω亮?,我看看他那雙眼,不禁補充道:“不過,你……還是買刪了的凈本吧,全本恐怕你不大適合看?!边@些傳奇書本有不少描寫俠士與種種女子之間的情愛事,所謂凈本,就是將這些去后的版本。我肯定絕對不會看那種,但全本的那些東西,恐怕這位柳羨的孫子吃不消。

柳桐倚微皺眉道:“為何?”我只能隱晦地道:“全本中男女事,略有涉及,稍微露骨?!绷┮械溃骸霸酢彼麘?yīng)該是想問怎樣露骨,怎字出口便領(lǐng)悟了,下面的話就沒了聲兒,我在月光和燈光中看,他的臉?biāo)坪跷⒓t。我忍不住笑出聲道:“哈哈,看吧,我說你還是看凈本的好。”柳桐倚瞪著我沒說話,臉上的紅色好像又重了些。我正笑著,聽見遠(yuǎn)遠(yuǎn)有腳步聲過來,立刻將書遞還給他:“有人過來了,你千萬把書藏好,記得在家偷著看時,一定別往被褥下藏,容易被下人收拾床鋪時抖出來,藏在床板下頭最可靠?!蔽以贉惤÷曅┑溃拔倚r候就因為沒藏好挨過揍,這是血淋淋的經(jīng)驗?!?

柳桐倚眼也不眨地聽我說,撲哧笑了笑。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著是有人在喊我:“懷王殿下,是懷王殿下在那邊么?皇上傳你過去?!蔽冶愦掖业懒寺曃蚁茸吡?,柳桐倚收好書站著,待我轉(zhuǎn)過小徑拐角時,他也已沿著回廊走了。

從那回之后,我就沒再見過他。柳家人不愛張揚,他的消息我也幾乎沒聽說,漸漸快要將此事忘了。

直到幾年之后,啟赭親政不久,那年科試之后,柳桐倚被點為狀元,一夜之間名滿京城,我才又想起他。

賞賜殿試三甲的瓊林宴,我在陪席的人中,瓊林宴照例設(shè)在御花園里,就在御水池邊。

我到了皇宮里時,新科三甲和陪席的幾個官員已經(jīng)都到齊,只剩下皇上還沒來。我進(jìn)了御花園,遠(yuǎn)遠(yuǎn)看見芍藥花叢中鮮艷的狀元紅袍。幾年前的八月十五的事情重新從心里翻出來,不知當(dāng)時那個偷看閑書的少年變成什么樣了,他當(dāng)時的確標(biāo)致無雙,但有的人就是小時候好看,等到大了漸漸長開,往往會往一種匪夷所思的丑里長。可別變成和沒了胡子一臉皺紋花白頭發(fā)的柳羨一個模樣。

我預(yù)備著和他照面后,趁空問一句,《白玉神劍》后來看了沒,看的全本凈本?那身狀元紅袍背朝著本王,正和榜眼探花及幾位老臣說話,面向著路這邊的中書令最先看見我,立刻笑道:“懷王殿下來了,見過懷王殿下?!蔽乙贿呎f著免禮一邊向前走,其余人紛紛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那襲紅衫也轉(zhuǎn)過身,幾年前映著月色盛著銀星池水的少年在這一轉(zhuǎn)身中夜色散盡,晨光和熙,桂香縈繞,桐葉如碧,紫薇花濃。

他抬袖,低首:“拜見懷王殿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柳狀元不必多禮。”也就在這一瞬,我那句預(yù)備和他開玩笑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人就是這么奇怪,本王被全天下人當(dāng)成奸王,一直冤枉得不行,總以忠臣好人自居,但在此時看見柳桐倚時,我卻在剎那間知道,我與他,這輩子注定不是一類人。好像眼前明明白白地畫了一條線,他站在線的那一邊,如同陽光下清到不能再清的湖水,我站在線的這一邊,像一鍋混沌沌的面湯。四周明里帶著暗,暗里帶著明,總不如他頭上那片天藍(lán)得純粹。

云棠低聲向我道:“數(shù)年之后,又是一個柳羨?!蔽艺f:“可能吧。更可能比柳羨強點?!逼鸫a一定不會是柳羨那張臉了。待到離現(xiàn)在一年多前,柳桐倚初掌相印,一身藍(lán)色官袍,立于朝堂之上,本朝之前從沒有過年未而立官居丞相的人,一二百年來,他是穿著這身衣服站在這個位置上最年輕的一個。云棠向我道:“懷王殿下看人,眼光果然準(zhǔn)確?!蔽抑t虛地道:“還好還好?!?

昔日御花園回廊琉璃燈下的那本《紫須俠傳》,不知被圣賢文章治世韜略埋進(jìn)了哪個犄角旮旯,也可能早變成了一抹灰,被撣了,拍了。

可本王卻在瓊林宴那時的御花園中,他初著相服從容而立的朝堂上,把幾縷小魂魄,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衣袖上,像是一頭被繩牽住的驢,雖然知道繞著圈子轉(zhuǎn)很傻,但就是由不得,不能不轉(zhuǎn)。

古人曾有個說法,為情所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能成為圣。不知道現(xiàn)在本王的這個情況,算是小圣,還是大圣。我又暗中瞧了瞧身邊行著的柳桐倚,他如果能像云毓一樣,常穿些鮮亮些的衣裳更好些,他頭發(fā)不全束的時候又要再更好一些。倘若未來,本王真的做成了一件感天動地的忠義之事,或者那條線變沒了,我那時若開口邀他一起真正地并肩而行,他會不會愿意?我雖惦記著柳桐倚,卻沒想過要他真的和我怎樣怎樣,最多也就肖想過上面的那些能成真罷了?;蛘哌€加上個偶爾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之類的。足矣。

本王被自己的境界感動了,進(jìn)而又感慨地看向夕陽。我身邊一個幽怨的聲音幽幽道:“皇叔——”我的魂頓時從晚霞上咻地回到軀殼內(nèi),側(cè)頭看見啟檀一張幽怨的臉。我詫異:“你怎么忽地冒出來了?”啟檀哀怨地瞅著我:“皇叔,侄兒跟了你這么遠(yuǎn),喊了你多少聲,你連看都不看我?!?

我道:“哦,那個,我在想事情,一時沒有留意?!北就醴讲抛呱褡叩脜柡Γ恢烙袥]有在桐倚面前失態(tài)。

我又假裝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柳桐倚,還好他神色如常,嘴角噙著一絲淡笑,應(yīng)該是沒什么。

我正要再開口,身后一個聲音悠悠道:“玳王殿下,是被臣說中了吧,不到皇城門口,懷王殿下絕對回不了神。這個賭是你輸了。”

說話的人行到了啟檀身邊,我道:“云大夫,你怎么和啟檀在一處?”云毓笑了笑,啟檀搶著開口道:“皇叔,我追著你和柳相的路上偶然遇見了云大夫,你別誤會。”這個你別誤會是什么意思?

云毓笑道:“懷王殿下和柳相又遇上了?”我道:“啊,對,也是湊巧,湊巧而已?!绷┮型O履_步道:“懷王殿下,玳王殿下像是有要事相談,臣便先告辭了?!蔽业溃骸跋日埩舨健!眴⑻匆驳溃骸傲嘞日埩舨健!痹曝乖谝慌哉局啤A┮械溃骸皟晌煌鯛斶€有何事?”我道:“哦,本王是沒什么事了,不過玳王興許不只是找本王,或還有事要與柳相說,故而請柳相暫且留步。”云毓在一旁道:“是,懷王殿下在玳王殿下請柳相留步之前就及時開口相留,看來玳王殿下確實找柳相有要事?!苯裉煸曝顾闶呛捅就醯膯⑻粗秲汉纳狭耍f話一個比一個別扭。幸而柳桐倚看上去像沒在意什么話外音,啟檀很及時地道:“是這樣,前日勞煩柳相和懷王皇叔一起替我鑒別出了假古董,讓小王少花了一大筆冤枉錢,小王在府中備了一桌席,請皇叔和柳相今晚務(wù)必賞光?!?

啟檀這孩子,不枉我從小疼他,越來越會做事了。柳桐倚沒怎么太推辭,很順利地答應(yīng)了。本王肯定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

云毓道:“看來真沒什么事的是臣,臣先告退了?!弊鲃蒉D(zhuǎn)身要走,啟檀立刻道:“也請云大夫賞光,方才小王打賭輸了,理應(yīng)請云大夫吃飯?!庇窒蛭业?,“皇叔,是吧?”

怎么啟檀今天講話如此古怪?我只得點頭道:“那是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煤堋!?

云毓看看啟檀又看看我道:“那臣便當(dāng)真去了,玳王殿下府上的好酒可別藏著?!?

啟檀即刻笑道:“當(dāng)然,小王若敢藏著,皇叔肯定不會讓?!毖劭椿食谴箝T近在眼前,啟檀忽然拉著我的袖子,將我向后拖了幾步,露出一抹曖昧的笑,伏在本王耳邊小聲道:“皇叔,云大夫和我一道跟了你半天,看著你只管和柳相挨著走。等會兒吃飯的時候柳相由侄兒應(yīng)付,皇叔只管和云大夫說話?!?

我被噎了一下:“云大夫?”啟檀拽了拽本王的袖子,左眼眨了一眨:“皇叔,旁人看不出,侄兒都知道?!蹦恪郎??啟檀在我耳邊道:“我上次還和皇兄說來著,這么些年了……唉……”他拋下這句話,松開本王的袖子,直沖著柳桐倚去了,“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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