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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老殘游記(19)

  • 老殘游記
  • 劉鶚
  • 4992字
  • 2016-11-02 21:23:23

這里黃升掌上燈來。不消半個時辰,翠花、翠環(huán)俱到。他那伙計不等吩咐,已掮了兩個小行李卷兒進(jìn)來,送到里房去。人瑞道:“你們鋪蓋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齊了嗎?”翠花道:“家里有得是鋪蓋,對付著就夠用了。”黃升進(jìn)來問,開飯不開飯。人瑞說:“開罷。”停了一刻,已先將碟子擺好。人瑞道:“今日北風(fēng)雖然不刮,還是很冷,快溫酒來吃兩杯。今天十分快樂,我們多喝兩杯。”二翠俱拿起弦子來唱兩個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們也吃兩杯酒罷。”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便問道:“您能這么高興,想必?fù)崤_那里送信的人回來了嗎?”人瑞道:“豈但回信來了,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將以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二翠。他姊兒倆個,也自喜歡得了不得,自不消說。

卻說翠環(huán)聽了這話,不住地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你道什么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臺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fèi)吹灰之力,一定妥當(dāng)?shù)模跃兔悦詢r笑。又想他們的權(quán)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jī)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之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zhuǎn)賣他,那蒯二禿子兇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干凈,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yǎng),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并祖上的香煙,從此便絕。這么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地滾將下來,趕緊用手絹?zhàn)尤ゲ痢?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fā)什么昏?”人瑞看著他,只是憨笑。老殘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shù)的了。”翠環(huán)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正要向人瑞詰問,只見黃升同了一個人進(jìn)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朝里一窺,便揣到懷里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地嘻嘻價笑。只見黃升說:“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jìn)來,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fā),人瑞愈覺高興。又見那縣里的家人進(jìn)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取回去。”老殘一楞,心里想道:“這是什么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么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qiáng)留,便說:“你取了去罷。”心里卻是納悶。看著那家人進(jìn)房取將去了,只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huán)一個人不痛快,惹得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又見黃升來,當(dāng)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得很。隨即黃升帶著翠環(huán)家伙計,把翠環(huán)的鋪蓋卷也搬走了。翠環(huán)忙問:“啥事?啥事?怎么不教我在這里嗎?”伙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

翠環(huán)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兇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說:“我不好,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diǎn)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歡得很呢。我為啥不喜歡?只是你的事,我卻管不著。你慢慢地求鐵老爺去。”

翠環(huán)又跪向老殘面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什么事,我救你呢?”翠環(huán)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fēng)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yuǎn)走高飛了。他敢同官斗嗎?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老殘道:“這話也說得是。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媽接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誰能挽留他呢?”

老殘一面將翠環(huán)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么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當(dāng)真不算數(shù)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個姐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你也不承認(rèn),我也不承認(rèn),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來,又望那里安置呢?若是在店里,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rèn),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斷無疑義。我剛才得了個好點(diǎn)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后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么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老殘一想,話也有理,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于心實(shí)也難忍,加著翠環(huán)不住地啼哭,實(shí)在為難,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請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shí)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罷休。”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shè)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認(rèn)了要他,才好措辭。”老殘道:“我就承認(rèn),也不要緊。”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人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dān)承一下子罷。”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jǐn),你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為可憫,弟擬拔出風(fēng)塵,納為簉室,請兄鼎力維持,身價若干,如數(shù)照繳云云。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quán),我也不遭聲氣。不然,哪有辦法?”

正說著,只見黃升進(jìn)來說:“翠環(huán)姑娘出來,你家里人請你呢。”翠環(huán)一聽,魂飛天外,一面說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翠花就到房里取出紙筆墨硯來,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里。老殘接過筆來,嘆口氣,向翠環(huán)道:“冤不冤?為你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huán)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為一回難,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不好好地辦,罪就在你了。”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兒送到縣里去。”

當(dāng)老殘寫信的時刻,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黃升接過信來,向翠環(huán)道:“你媽等你說話呢,快去罷。”翠環(huán)仍泥著不肯去,眼看著人瑞,有求救的意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緊的,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來,拉了翠環(huán)的手,說:“環(huán)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罷,你大大地放心罷!”翠環(huán)無法,只得說聲“告假”,走出去了。

這里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嘴里七搭八搭地同老殘說話。約計有一點(diǎn)鐘工夫,人瑞煙也吃足了。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jìn)來,說:“請老爺們那邊坐。”人瑞說:“啊!”便站起來拉了老殘,說:“那邊坐罷。”老殘詫異道:“幾時有個那邊出來?”人瑞說:“這個那邊,是今天變出來的。”原來這店里的上房,一排本是兩個三間,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還有東邊的個三間,原有別人住著,今早動身過河去了,所以空下來。

黃、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上了臺階,早有人打起暖簾。只見正中方桌上掛著桌裙,桌上點(diǎn)了一對大紅蠟燭,地下鋪了一條紅氈。走進(jìn)堂門,見東邊一間擺了一張方桌,朝南也系著桌裙,上首平列兩張椅子,兩旁一邊一張椅子,都搭著椅披。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西邊是隔斷的一間房,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

老殘詫異道:“這是什么原故?”只聽人瑞高聲嚷道:“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參見他們老爺。”只見門簾揭處,一個老媽子在左,翠花在右,攙著一個美人出來,滿頭戴著都是花,穿著一件紅青外褂,葵綠襖子,系一條粉紅裙子,卻低著頭走到紅氈子前。

老殘仔細(xì)一看,原來就是翠環(huán),大叫道:“這是怎么說?斷乎不可!”人瑞道:“你親筆字據(jù)都寫了,還狡獪?zhǔn)裁矗俊辈挥煞终f,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老殘那里肯坐,這里翠環(huán)早已磕下頭去了。老殘沒法,也只好回了半禮。又見老媽子說:“黃大老爺請坐。謝大媒。”翠環(huán)卻又磕下頭去。人瑞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也還了一禮。當(dāng)將新人送進(jìn)房內(nèi),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老媽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殘到房里去。原來房內(nèi)新鋪蓋已陳設(shè)停妥,是紅綠湖縐被各一床,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枕頭兩個。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桌上鋪了紅桌氈,也是一對紅蠟燭。墻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lián),上寫著: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老殘卻認(rèn)得是黃人瑞的筆跡,墨痕還沒有甚干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會淘氣!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lián),被你偷得來的。”人瑞道:“對題便是好文章。你敢說不切當(dāng)嗎?”

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里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說:“你瞧,這是貴如夫人原來的賣身契一紙,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總共奉上。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老殘說:“既已如此,感激得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里做什么呢?”人瑞道:“我不對你說‘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嗎?我為翠環(huán)計,救人須救徹,非如此,總不十分妥當(dāng);為你計,亦不吃虧。天下事就該這么做法,是不錯的。”說過,呵呵大笑。又說:“不用費(fèi)話罷,我們肚子餓得了不得,要吃飯了。”人瑞拉著老殘,翠花拉著翠環(huán),要他們兩個上坐。老殘決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兩對面坐的。這一席酒,不消說,各人有各人快樂處,自然是盡歡而散。以后無非是送房睡覺,無庸贅述。

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心里有點(diǎn)不痛快,想要報復(fù);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為翠環(huán)事,他又出了許多心,冷眼看去,也是個有良心的,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且等將來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來,笑向翠環(huán)道:“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wěn)罷?”翠環(huán)道:“都是黃老爺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人瑞道:“豈敢,豈敢!”說著,便向老殘道:“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jǐn)墊出來的,今日我進(jìn)署替你還賬去。這衣服衾枕是子謹(jǐn)送的,你也不用客氣了。想來送錢,他也是不肯收的。”老殘道:“這從那里說起!叫人家花這許多錢,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再圖補(bǔ)報罷。”說著,人瑞自去縣里。

老殘因翠環(huán)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顛倒一下,換做“環(huán)翠”,卻算了一個別號,便雅得多呢。午后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看他身上衣服過于藍(lán)縷,給了他幾兩銀子,仍叫李五領(lǐng)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jīng)五天過去。那日,人瑞已進(jìn)縣署里去,老殘正在客店里教環(huán)翠認(rèn)字,忽聽店中伙計報道:“縣里王大老爺來了!”霎時,子謹(jǐn)轎子已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子謹(jǐn)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并閑談一刻。”老殘說:“前日種種承情,已托人瑞兄代達(dá)謝忱。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子謹(jǐn)謙遜道:“豈敢。”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子謹(jǐn)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已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子謹(jǐn)慌忙上轎去接。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fēng)霜訪大案

話說王子謹(jǐn)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已經(jīng)由冰上走過來了。子謹(jǐn)遞上手版,趕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白公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子謹(jǐn)連稱“不敢”。

河邊搭著茶棚,掛著彩綢,當(dāng)時讓到茶棚小坐。白公問道:“鐵君走了沒有?”子謹(jǐn)回道:“尚未。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白公點(diǎn)點(diǎn)頭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吃了一口茶,縣里預(yù)備的轎子、執(zhí)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炮,奏樂開門等事。進(jìn)得署去,讓在西花廳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進(jìn)來,就上手本請見。見面之后,白公就將魏賈一案,如何問法,詳細(xì)問了一遍。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jù)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但此魏老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未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聽說有個什么賣藥的郎中,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當(dāng)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著。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dāng)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訊出此人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jù)了。”白公說:“老哥所見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nèi)人證提來,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兄弟資質(zhì)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xì)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jīng)是萬幸了。”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fēng)景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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