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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殘游記(15)

  • 老殘游記
  • 劉鶚
  • 4907字
  • 2016-11-02 21:23:23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撫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里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并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心里只顧這么盤算,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得忘記了,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么。忽然被黃人瑞喊著,要托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著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并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翠環此刻心里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著他們嘻嘻地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么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里,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么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張撫臺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什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什么書給撫臺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臺就說:‘這些堤里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得掉嗎?’張撫臺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

“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幾里,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地兩頭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兒一匹,一會兒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里,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機靈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地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里,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忙跑,水已經過了屋檐。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么法子呢?”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

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那村莊里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還有那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漂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著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剩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著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里,半夜里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著褂褲,在院子里睡的。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矇矇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時雨才住,天還陰著。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拼命價望城里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里來,上了城墻。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墻上去看,這里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里頭本有預備的土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后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墻。這時候,云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么?可擔心得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俺媽哭著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著在旁邊哭。只聽人說:‘城門縫里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著被褥就是被褥,抓著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里去填。一會兒看著搬空了;又有那紙店里的紙,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個干凈。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俺也沒法,只好坐地守著。耳朵里不住地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檐!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么大的水!’后來還是店里幾個伙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伙計說:‘店里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里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店里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得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伙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里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么呀!’待得走到屋里,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經沒有氣。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里滾熱的呢。’忙著嘴對嘴地吹氣,又喊快拿姜湯來。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伙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伙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緊的。’”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么書,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治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埝相距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宮保說:‘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只是這夾堤里面盡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看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百姓怨恨。”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辟伊闕,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里的百姓。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事。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后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于圣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著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舍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徙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后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于為什么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后來怎么樣呢?你說呀。”翠環道:“后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俺三姨家北門離民埝挺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后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十六那天,俺到城墻上,看見那河里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得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饅頭去了。”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干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機靈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里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盡的。虧得有撫臺派的委員,駕著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里有撫臺給他送饃饃,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其實撫臺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未可知,然創此議之人,卻也不是壞心,并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壞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后來你爹找著了沒有?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著,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嘆息了一回。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話是個什么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里多花了一百幾十吊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共總虧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萬過不去的了。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吊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我想,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里頭去,實在可憐。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你看好不好?”老殘道:“這事不難。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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