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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殘游記(14)

  • 老殘游記
  • 劉鶚
  • 4990字
  • 2016-11-02 21:23:23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地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里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里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發(fā)沖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兒。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家人捧上自己燉的雞來。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奔胰水敃r端進四個飯來。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后,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奔胰藖沓窔堧?,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殘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懷里,替他燒煙。翠環(huán)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著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著頑。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xiāng)遇故知’,您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崩蠚埖溃骸斑@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里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發(fā)沖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墻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比巳鸢褵煒屚P子里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筆,一塊硯臺,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huán),你來磨墨?!贝洵h(huán)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huán)道:“墨得了,您寫罷?!比巳鹑×藗€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huán)捧硯,我來撣灰。”把枝筆遞到老殘手里,翠花舉著蠟燭臺,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翠花、翠環(huán)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臺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墻上七歪八扭地寫起來了。翠環(huán)恐怕硯上墨凍,不住地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后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咤。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

錦筵招妓樂,亂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比巳鸬溃骸澳强梢坏?!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huán)姐妹放下硯臺燭臺,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比巳鹨话牙?,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系著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jié),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復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崩蠚堉坏米?。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煙,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翠環(huán)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里?這詩上說的是什么話?”老殘一一告訴他聽。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得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么話呢?”翠環(huán)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得很多,也常有題詩在墻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得怎么好,同他怎么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么少,俗語說得好,‘物以稀為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得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fā)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shù)銀子的體己,他就抹下臉來,直著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fā)了,還要什么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著說:‘正賬的錢呢,店里伙計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俺們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偃敫嬷?,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著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賬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你老的詩,怎么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各傳授,各把戲各變手。’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從今以后,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贝洵h(huán)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xiāng)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著我,給你老磕個頭罷!”就側著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黃人瑞道:“誰怪著你呢,實在說得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復命的,怎么還這么慢騰斯禮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地再說那個案子。我且問你,河里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答道:“不能開?!眴枺骸氨荒荛_,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答:“不能動身?!眴枺骸凹炔荒軇由恚魈煸缙鹩惺裁匆聸]有?”答:“沒有?!?

黃人瑞道:“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著回屋子去干什么?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對你說: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總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么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里,發(fā)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著要走,怎么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在這里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什么偽呢!”人瑞道:“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站起來,把翠環(huán)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huán),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huán)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么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翠環(huán)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什么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huán)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里也擱著淚,說道:“您別叫他脫了?!被仡^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么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敧在炕上,心里想著:“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yǎng)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里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什么似的。那種痛愛憐惜,自不待言。誰知撫養(yǎng)成人,或因年成饑謹,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里糊涂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币虼擞|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里,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里間房里去了。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shù)姆块T鑰匙來,好送翠環(huán)行李進去。”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里去?!比巳鸬溃骸暗昧耍昧?!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崩蠚埖溃骸澳强刹恍校∥覐膩聿桓蛇@個的?!比巳鸬溃骸拔以绶愿肋^了,錢已經(jīng)都給了。你這是何苦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什么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么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崩蠚埖溃骸拔疫€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干我什么事呢?我情愿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jīng)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guī)矩,不留下是不準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里餓著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什么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得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伙計叫翠環(huán)吃菜么?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huán)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崩蠚埖溃骸拔乙膊粸閯e的,錢是照數(shù)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我也安靜些?!贝浠ū亲永锖吡艘宦?,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huán)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占三尺寬,還多著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得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里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么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伙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huán)的臉,說道:“你是那里人,你鴇兒姓什么?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huán)道:“俺這媽姓張?!闭f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nèi)取出一塊手巾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老殘道:“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愿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huán)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蹬,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里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里,那翠環(huán)竟掩面嗚咽起來。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里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著翠環(huán)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不要緊的?!秉S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huán),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里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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