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凌另外有一個卑微的身份:凌小金——兩個月前,她演了一出戲,結識東方家的十三小姐東方若歆,從而成為了她身邊的侍女,以期達到自己某個目的。
這天,當她回到東方府,才踏進東若歆的園門,十三小姐的怒叫聲就響了起來。
“我不嫁。這么多的姐姐妹妹,為什么偏偏選我頂這個缺去嫁那個魔鬼?整個西秦國的人都知道,九爺和十爺,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誰沾上他們,誰就倒八輩子霉……我不要進公子府……我不想活活被他們弄死!”
尖利而惶恐的反抗聲,令金凌頓下了步子。
“不嫁也得嫁!這是老太爺決定的事,誰都沒法違抗!你若敢不嫁,就等著給你娘以及你那個殘廢無能的弟弟收尸吧……東方府不養沒用的廢物……”
話音落,一陣悲恨的哭聲傳了出來,很快被呼呼刮著的北翎所吐沒。
西秦位處極西的冰寒之地,天氣遠比九華的滄國來的寒冷,初來西秦的時候,金凌并不習慣這里的氣候,所幸,她的適應能力一直很強,漸漸就習以為常,不管是氣候,還是風俗。
金凌沒進去,掩到了角落里。
他們的對話,她聽的清清楚楚,并不覺得意外,這正是她一直在等候的契機。
雖然一切依舊照著她原來猜想的那樣發展著,可,一旦事到臨頭,難免還是有點心疼東方若歆,眼前不自覺的就浮現了十三小姐清堅毅不屈的小臉——那樣一個有點離經叛道的小女孩,一旦進得公子府,下場會不會和其他女人一樣的可憐?
事實上,但凡是身為女人,在西秦國內,又有幾個能真正享了尊榮?
比如慕傾城,又比如即將嫁給惡魔的東方若歆。
女人,在西秦國,就等于是牲口,生養的工具,是維持家族利益的棋子,只能逆來順受,不能反抗,但是,她打心眼里認定:東方若歆應該可以創造一個奇跡。
很快,七老爺甩門離開后,躲在陰暗中的金凌閃了進去。
二
房內,東方若歆哭的凄慘,一張小臉早被淚水淹沒,一抬頭,看到失蹤了一天一夜的小金子終于現身,哭聲的越發的厲害,忙撲過去,直叫:
“小金子,你總算回來了,被你的烏鴉嘴給說中了,家里人當真要拿我替若綺的缺去嫁給十無殤,這可如何是好?快點給我出出主意吧!我不要嫁十無殤,絕不要!我……我要逃婚……”
東方若歆,在東方家排名十三,是一個沒有什么地位的庶出小姐,生的秀美,心地善良,還讀過幾年書。在大秦國,女子一般不讀書,即便讀,從小被灌輸的也都是一些妻為夫綱的傳統禮法,東方若歆的母親不是秦人,乃是萬里之外的九華人,思想與秦人不一樣,調教出來的女兒自和尋常千金小姐有些不同。
東方若歆明媚,開朗,生性不馴,不輕易向惡勢力服輸,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兩個月前,她在奴力市場救下小金子,起初,她只是出于好心,收留了人家,后來,漸漸發現她救的這個人乃是非常之能人:她曉天下大事,懂四國文章,識人心而知世情百態,非等閑之輩。
小金子曾向她坦言:“我和你之所以能在茫茫人海中遇上,絕非偶然……是我刻意想接近你,但,你且放心,我并無惡意……至于原因,有二,其一,你有大難,不久的將來,你會嫁進公子府,有我在,或者可以幫到你;其二,現在暫且不說,時候到了我再與你說。”
當初,她不信,但心里總歸有些惴惴不安的,因為小金子說的事,都很靈驗,直到一個月前八姐被選中后,她才松了一口氣,暗自幸慶小金子的預言終于破滅,為此,她甚為欣喜。不想時到如今,事情竟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這幾天,八姐生起了怪病,一直臥榻,最后居然還當真要拿她去替這個缺。
不行,她絕不要嫁給十無殤,公子府那幾位,那可都是不折不扣的魔鬼,這幾年,他們納了多少女人進去,不是死了,就是瘋了,哪一個得了好下場?
“別急別急,來來來,到這邊坐坐,先緩氣再來聽聽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金凌拉她坐好,給她泡了一杯茶,拍拍她的肩膀,安撫著,等她情緒平靜些了,才道:“若若,說實話,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件好事!”
人前,她稱她為小姐,人后,她叫她若若。
東方若歆立即用一種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瞪起她:“公子府里那兩位,是專門吃人的魔鬼。魔鬼吃人,興許還會吐骨頭,這兩位,吃人不吐骨頭。我若嫁過去,肯定是死路一條!你居然說這是好事?”
世人看公子府,素來如此。
金凌不見怪,只抿嘴一笑,指指她的明眸,意味深長的道:
“看人,不光要用眼睛看,更重要的是……”她又指指她的心:“要用心看。”
東方若歆一怔:“要用心看?”
“是!若若,傳言未見得就是真相。別被表面現象被嚇到了。你且想一想,公子府的那些公子,曾是皇上開疆拓土的利器,若沒有一點才能,如何能成為帝主駕前的心腹?”
也的確,只是現如今,公子們的豐功偉績,已經被他們的惡名所掩蓋,現下,提到九無擎和十無殤,人們想到更多的是他們的嗜血如命,他們的辣手催花,而忘了他們的驍勇善戰,曾為大秦的一統立下過赫赫戰功。
“這樣的鐵血男兒,他若不中意你,你的確只是草芥,死不足惜,他若中意你,那么,我就得道一聲恭喜,因為你得到的將是一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如意郎君。”
東方若歆秀眉緊緊蹙起:“等一下,依你的意思,這是在勸我嫁進去,而不是想法子躲開這門婚事?不行,我絕不能進去,那種人,怎么可能成為我的良人?”
“你這是堅持不入公子府了是不是?”
“不管他優不優秀,出不出色,一提公子府,我就害怕,我不嫁。舒兒就是一個血淋淋的見證!”
她口氣堅定。
金凌知道她對公子府很反感,那舒兒是她表妹,去歲入公子府,待到過年,就瘋了。
“嗯,那好,那你先設想一下,你能不能,有沒有這個機會逃掉這門婚事?”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我……”
東方若歆清楚自己的現狀,所以才會在聽說自己被選中之后,急的手足無措。
“就算你逃過了這一次,還有下一次。若若,你應該知道,在東方府內,小姐們的婚事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今日你若不進公子府,他日還是要入別家。就我的眼光來看,縱觀整個秦國,好男兒固然有,但,能被稱之為俊杰的人,不多!公子府的那幾位,名聲是臭,但絕對都是人物。重點在于,你跟那十無殤,也許會成佳偶!這是我大力支持你進公子府的主因所在!”
聽著聽著,東方若歆愣住了,奇怪,小金子這一斷言從何而來的呀?
“為什么這么說?”
金凌神秘一笑:“你之所以會被選中入公子府,是別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金凌示意房內的侍婢小玉往外守著,翹起三根手指,說:“原因有三,其一,因為你個性,足可投十公子所好,可令其著迷;其二,因為你聰明伶俐,好幫你爹辦事;其三,你愛你母親和弟弟,會為了他們不顧一切,這么說,你明白了?”
東方若歆的反應是:一臉茫然:“不明白……我怎么就能投十公子所好?令他著迷了?”
“呃,這事,很難解釋。嗯,這么說吧,那十公子可能對你有意思……”
“這怎么可能?”
東方若歆頓時瞪大眼。
金凌笑:
“對,聽上去,確有些不太可能,但是,從某些事件上可以看出這樣一種痕跡。”
“比如說,兩個月前,你在校場肆意大笑,正巧被十公子瞧見,那家伙盯著你走神了好一會兒。這是我親眼瞧見了的事。”
“還有就是這兩個月來,小姐曾和十公子多次有邂逅,也絕非偶然,是七老爺預謀的,而每一次見面,那個從不會正眼瞧人的十公子都會在暗處偷窺你,然后,這些事,全落到了你老爹眼里。”
“再然后呢,東方府正好在這個時候需要有人進公子府打探一些事,所以公子府選姬的時候,東方府總共選送了兩位小姐。結果,十無殤勾的是你姐的名頭,把你踢了出來,表現上看,他是看不上你,實際呢,他應該是在偷偷保護你,不想你去淌了這灘混水。”
“以我看來,如果是你姐進公子府,只會有一個下場:死,鐵定肯定完成不了你爹交代下去的任務。所以,你姐就突然病了,才出現了這樣一個你必須進公子府的現狀。”
“七老爺這是在打賭,賭十無殤會對你心軟,賭你能得到十無殤的信任,只有得到了他們的信任,你才能機會拿到兵符。”
說出最后兩字時,金凌看到東方若歆瞪直了眼,完全驚呆,半天后,才壓低聲音叫了起來:“你,你竟知道我爹要我去偷兵符?”
金凌又笑笑:
“之前僅僅是瞎猜。我聽說不久之前軍營弄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好像是半塊兵符,平將軍會被滿門抄斬,就是因為此!而今,那塊兵符極有可能在公子府。可惜一直查探不到。七老爺這兩個月來一直在暗中觀察十無殤對你的態度,他這么安排,還能為了什么,自然是想用你探他的底細。”
“這真是我最最害怕的事,女人扯上這種事,通常會死的很快。那老不死的說,要是半年之內偷不出來,就拿我娘和弟弟問罪。在這種情況下,我進了公子府,不管得不得寵,偷不偷,都得完蛋。你說,我該怎么辦?”
東方若歆扒了扒頭發,頭疼的要死。
“問題是,你若不進,壞了那群老不死的大計,你和你娘以及弟弟,就等著遭罪。”
“那我該怎么辦?”
她站了起來,來回的踱步。
“若若,如果你信得過我,那就答應下來,我會陪你進去。我們一起賭一局。賭贏了,十無殤將是這輩子最可靠的依靠,要是輸了也不怕,到時,我帶你離開。你娘和弟弟的事也包在我身上!你看如何?”
金凌站定在她面前,鼓動著。
東方若歆復雜的看著她,忽然之間,明白了一件事:“你是為了進公子府才接近我的是不是?”
“是!”
金凌很坦蕩的承認:“如果你真不想進,也行,到時,我可以替代你進。我懂易容術。可以扮成你的樣子。但是,這樣一來,你就會失出一個真正認得十無殤的機會。請在腦海里構想一下,如果,他真是你命中的男人,這一逃,你失去的是什么?”
十無殤的俊容浮現在了東方若歆的眼前,她對他并無好感,只有害怕和恐懼,但是,她卻遲疑了,小金子這么勇敢,她有什么道理推脫這樣一個命運?
易容術再厲害,難免會露出破綻,她不能置小金子于危境。
人生在世,總在博弈,若不搏而棄,那是弱者,這是金凌曾跟她說過的話,她覺得有道理,世間事,只有償試才有機會。
于是她一咬,點下了頭:
“好,那我們就去賭一局!”
這一賭,她們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三
翌日。
金凌的眼皮一直在跳,總覺得好像有事要發生,等到在后花園再看到龍奕那邊邪笑不已的臉孔出現在眼前后,金凌終于知道自己提心吊膽的根源在哪里了。
“你怎么在這?”
她呆了一會,捏眉心問。
“我怎么就不能來這里?不是跟我說了么,你是無論如何都甩不掉我的!”
龍奕眉開眼笑,瞅著眼前這小妞,奴婢裝扮,丫環辮,小黑臉,滿面雀斑,跟昨兒簡直是判若兩人。不對,那雙眼睛依舊閃閃動人,呃,正確來說,那是掩藏不了的急怒。
昨兒個,小怪回去后,把這個女人和十三小姐的對話,一五一十復述了一遍,他盤坐在床上,一手酒壺,一手雞腿,聽著有滋有味,心頭大嘆:這小女子真悍,居然敢到公子府去玩!
那地方,但凡是女人,都怕,沒料到還有例外的。
問題是這個小妞為什么要處心積慮的進公子府?
“跟我過來。”她揪住他的衣袖,將這個穿著東方府小廝衣裳的可惡男人拖進花園深處的樹林里,然后,將人猛的一推,抱胸瞪著:“你死纏爛打的跟著我到底想干嘛?”
“不想干什么!”
龍奕氣定神閑的站穩,背手繞著她直轉,語氣懶懶:“只是好心過來告訴你一件事,我沒打算拆穿你的底細……”
他有這么好心嗎?
下一句,他語氣果然就來了一個大轉折:“嗯,只要你滿足我的好奇心,我保證不拆穿!”
龍少主的好奇心還真是不能招惹的。
金凌忍了忍,才冷靜的提醒:
“咱倆不熟,井水何必非要來犯河水?”
“只要多多相處,不用多久就能很熟。”他自動忽略后面那半句。
“我沒空!”
“我有空!”
龍奕瞇瞇笑:“首先我們應該自報家門,你已經知道我是誰,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哎,千萬別再跟我說你是那個慕什么……我聽到了,他們都叫你凌小金,但是我得問問明白,凌小金到底是化名還是真名?”
金凌越聽眉頭蹙的越緊,沒好看的來回踱了幾步后,盯著他:“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
這個家伙太厲害,她清楚自己不能再在他跟前假扮慕傾城,干脆默認。
龍奕則能從這句話里體味出這樣一個意思:這個女子戒心很深,深到根本就不想被別人探知她一點點底細。
于是,他委屈的撇起嘴:“干嘛這么不耐煩,我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為了表示我的誠心,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事:慕傾城那個前夫婿,也就是昨兒個被你耍的團團轉的混小子,今兒個請了圣旨,去鎮南王府追悔陪罪,打算再娶慕傾城,皇帝老兒已下口諭,只要鎮南王同意,擇日完婚……如果你不想再和那混蛋攪一塊兒去,跟我混,應該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
這消息,的確有價值。
金凌不自覺的瞇了一下眼:好一個拓跋弘,居然想反將她一軍。此人此舉對于他而言,有三個好處:一,可不必歸回信物,二,借機籠絡青城,三,挽回自己的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