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子府。
十無殤吹著口哨走進滄浪閣,揚手讓侍在邊上的四衛退下。
珠簾一動,閃了進去,叫了一聲:“九哥,好高的興致,偷閑畫畫呢?”
“嗯!”
一個低磁涼涼的聲音應聲響起,如老僧入定般恬淡冷靜。
十無殤輕輕一笑,看到侍在門口的侍女,揮了揮手:“苳兒,你下去吧!不必在這里侍候,我跟九哥說會話!”
“是!”
叫苳兒的女子柔聲的答著話,一襲云青色的衣裳,一頭如墨的絲發,身形婷婷,自珠簾后轉出來,侍立到樓下。
她叫苳兒,不是秦人,而是九華滄國人,那一年,她被人擄劫到此,幸得遇九公子,才不至于淪入風塵。
如今,名義上,她是他的女人,奇怪的是,九無擎給了她尊貴的地位,卻從不會碰她。哪怕在他極需要女人的時候,也絕不染指于她。
苳兒第一次看到公子那張臉時,背脊骨是一層層的泛涼,差點就暈過去,因此而令九公子拂袖而去;那臉,當真猙獰若厲鬼。
后來隱約的聽說,公子年少的時候,美若溫玉,十三歲時,一場大火毀了他的臉,皇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全了他一命,只暫時保命,據說九公子的身子骨已落下嚴重的后遺癥,活不久了。
也是自那以后,九公子性情大變,好靜,不喜熱鬧,寡言少話,外人很難知道他的真正心思,暴戾起來,則嗜血如狂。
樓上,珠簾下,九無擎在作畫,臉上帶著銀色的狼形面具——私下里時,九無擎常說:這張臉,他自己看著都覺要做惡夢,何況是別人——他非常嫌惡這張臉,故,整個紅樓找不出一塊鏡子。
十無殤坐到邊上看:畫上的美人兒極美,與苳兒極為的神似,唯一敗筆的地方就是那雙眼睛:靈氣逼人,透著一股子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的狡黠之氣。
苳兒很文靜,沒有這樣靈活動人的美眸。
世人都知九公子面目可憎,手腕鐵血,殺人不眨眼,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七哥無歡常說:“秦國金殿上的朝臣,陰謀狡詐、投機取巧者,一抓一大把,溫潤謙雅、為國為民者,那是麟毛鳳角。這當中沒幾個懷著真才實學,要論才,九哥那是文武全才。可惜公子府擔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名聲,沒人知道九哥其實是一個雅士。”
自從苳兒跟了九哥以后,九哥變的愛作畫,也令他們看到了九公子冷漠無情以外的另一面:清淡似風。
奇怪的事,他畫的女子,皆長著這樣一雙眼睛:古靈精怪,充滿智慧。明明畫的像苳兒,可一旦配上這雙眸,味道就全變了。
有時候,十無殤會想,是不是九哥心里藏著一個人?
表面上,他畫的是苳兒,實際上呢,他追憶的是另外一個人?
看著這雙眼睛,十無殤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個慕傾城,那天在馬車上,只是驚鴻一瞥,但瞥到的那雙眼,撲閃撲閃,比畫上的更亮,就像剛剛用雨水洗刷過一般,既耀眼又深邃。
“進來的那些個女人,有問題嗎?”
九無擎的嗓音是冰冷的,聽在耳里,讓人感覺是嗖嗖的發涼,就像現在窗外的風,吹上來,冷的叫人哆嗦。
在人前,九哥很少說話,他的嗓音太冰冷,他的面具讓他沒有表情,于是說的話,會讓人害怕,如果是訓話,只一句,就能把人訓的冷汗直淌。
此時,他的畫畫,用手上的細毫仔細的描著腮紅,修長的手指很溫柔的勾勒著,手筆極盡溫柔,就好像他并不是在畫畫,而是在給意中人上妝。
“嗯,昨兒個我弄了兩個進溫柔閣,跟她們套了大半天話,比起以前送來的嫩滑很多,家世應該是清白的。若說有問題,東方府那位嫌疑最大……只是……”
一頓,十無殤皺起眉:“說來奇怪,那天我明明勾的是東方若綺,他們送來的居然是東方若歆!后來我去宮里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東方若琪病了,臨時改的……”一頓,又疑惑的補了一句:“也不知真病還是假病……”
九無擎聽罷,手中的筆一頓,還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果然瞧到了他臉上怪怪的神色。
“九哥……”
十無殤扒了扒頭發:“我感覺有點不對勁……有人在拿她作文章……我在想,怎樣將她弄出去……但是,進都進來了,出去對于她來說,不太好!”
一陣沉默,彼此無話。
他們太清楚自己的處境,也太清楚將女人趕出去的后果。作為一個被遺棄的女人來說,這輩子算是徹底毀了。
“有什么可為難的,若是想要,就留下。”
九無擎繼續作畫。
“她可能不懷好意!她身邊有個女奴,是個乞兒,我查過,身份很可疑……很不簡單,似乎還會功夫……已在東方若歆待了兩個月。那丫頭對這個女奴不生半分戒心,為了她還跪下來求我……”
他想殺那傻妞,是怕她生著害人之心。
一個連公子府都查不出來歷的人,留下來必是個禍害。
“那就留下她們,好好查查,多留心,翻不了天的。你且不要自亂陣腳!”
“嗯……我明白了!”
他輕輕一嘆,眼前浮現著東方若歆氣鼓鼓的臉孔,再回想自己這些年混混沌沌的日子,緊接著苦笑一個,極無奈的道:“九哥,你說,我們這種可笑的日子,要熬到什么時候才算是個頭?”
在刀尖上尋歡作樂,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累!
又是一陣靜默,許久,才得來九哥的回應:
“再忍忍吧!皇上大行之前,若不處置掉我們,他怎敢放心走?這個日子不遠了!”
最后一勾,畫畢擱筆,九無擎扶著書案坐到自己的靠椅上。
“哦,九哥就這么確定皇上大行的日子不遠了嗎?”
“不能很確定,但,快了!”
御醫手上可用的千年靈芝已經所剩無多,一旦停藥,身體必敗,到時,大羅神仙也救不了。現下他們唯一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堵一把。
籌謀多年,成敗在此一舉。
九無擎就這樣靠著,用生滿老繭的手掌撫上有點發麻的膝蓋,冷清的目光穿過開著的窗戶。大寒天的,他喜歡開窗,哪怕冷風會刺痛關節,如此做,只為了讓自己時時刻刻痛著,警戒著。
兩個又閑聊了一會兒,西閻急匆匆跑進來,與兩位公子見過禮后,神色怪怪的回稟道:
“爺,有件事,很奇怪……”
“何事?”
“外頭已經傳開了,說什么天下第一公子看上了被休棄的慕傾城,龍奕的手下正四處置辦各種婚聘物件……”
這件事,真的很稀奇。
但是,九無擎的反應也很稀奇,繞開這事,另外問了一個問題:“可查到公子青帶著慕小姐去了哪?”
思路跳的很快,西閻楞了一下,才道:
“前天晚上他們去了天龍寺以南一處別院。昨兒個,有一男兩女換了一輛馬車進城,中午入湖仙樓后沒有再出來,屬下等人進去找,才發現人跟丟了……請爺責罰!”
“太過輕敵。該罰。自領三十杖!”
賞罰分明,這是九哥的原則。
“是!”
“三天期待將至,她自會回去鎮南王府。你們派人盯著鎮南王府即好,有什么動靜回來稟告!”
“是!”
十無殤一直在聽,沒有插話,等人走了,臉上露著幾絲疑惑之色:“九哥,怎么突然對慕傾城感興趣了?嗯,也不是突然,九哥好像一直在暗中關注這個人?”
“以后告訴你!”
現在,他不想說。
十無殤也不再問。
這時,苳兒出現在門口,欠身回稟道:“順公公來了!要見兩位爺,正在外頭候著!”
九無擎手上已換了一支狼毫,正在空白的地方題字,聽得這話,手一頓,重新沾了沾墨水,將畫上人的臉一古腦兒抹黑了。
來人敗了九哥的雅興,十無殤也跟著皺眉。
“讓他進來!”
九無擎隨手將桌案上的畫,捏成一團扔到了廢簍里,回頭冰冷吩咐了一句。
苳兒輕應聲退下。
不一會兒,一身青色宦官服的順公公笑容可掬的進來,打躬作揖:“兩位公子都在呀!咱家奉皇上之命,前來送藥。”
說著,自一內侍手上捧過一只鑲銀嵌玉的錦盒,親自奉上。
這錦盒里放的是:續命之藥。
十無殤立刻接過,見上面的封蠟好好的不曾動過,他還是剝開了蠟,揭開來看,驗明無誤后,才堆起笑:“有勞有勞!順公公,請坐……”
順公公連忙推托搖頭:“坐就不坐了,咱家還有事。皇上有話傳下來……”
“公公請講!”
“是這樣的,皇上命兩位公子五天后到獵場處置前些日子意圖謀反的平家軍叛首。至于今日,皇上命咱家過來是為了那個床姬,平姓余孽,一個不可留,故請九公子將平薏交與咱家送去充當軍妓,以避瓜田李下之嫌。”
最后幾個字咬的別有意韻,眼珠不斷的轉動著,似乎想在九無擎臉上尋找到可疑的蛛絲螞跡。
皇上這是殺雞給猴看。
十無殤瞟了一眼靜靜如石雕的九哥:平薏屬他名下,給不給,他得說話。
“阿羅,去把人帶過來給順公公拿去復命!”
九無擎很平靜的吩咐了一句。
“是!”
四衛之首東羅應聲:“公公,請……”
面對九無擎的神情淡漠,順公公早已習慣,笑著又打了幾句官腔,隨即離開。
房內一陣沉默,無人說話,氣氛有點凝重。隔了好一會兒,忽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九無擎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他想出去。
九無擎的雙腿有病,不能長時間站立,也不能奔走如風,很多時候要靠輪椅過日子。
苳兒想過去侍候,十無殤也站了起來欲扶,卻遭到了九無殤冷淡的拒絕:
“不必!我想靜靜,誰都別跟著我——”
門開,他扶著雕著蓮葉的扶手慢慢的往下走去,一步一步,走的極慢,極艱難。
苳兒和十無殤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生怕他跌倒。
只短短一段樓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對于九無擎來說,卻是一件的麻煩事。
樓口處,南城早已準備好精鋼制成的輪椅候著,九無擎脫虛的坐上去,閉眼,由著他們在膝蓋上覆上厚厚的裘毯。
南城想給主子推車子。
九無擎揮了揮手,南城退下,侍到苳兒姑娘身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子雙手不住的撫著自己的腿,最后緊緊的抓著那給他取暖的裘毯,每根修長的手指,捏的骨節泛白。
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是怎樣一種心情,戴著面具的他,表情永遠冰冷、不可捉摸。
精鋼車輪碾著石子路往前而去,苳兒站在高階上目送。
九無擎只二十四歲,年少有為,意氣風發,誰家少年不愛俊爽,何況,西秦的兒郎一個個皆愛策馬如狂,而這位爺,不僅容顏盡毀,還不善于行,衣食住行皆得由人侍候,難怪有時候性情會那么乖戾兇狠。
苳兒見過他性情大變的模樣,可怕極了,滿嘴鮮血,雙眼發出幽綠的光,眼神是那么那么的復雜:是忍隱的,更是痛恨的,透露著深深的絕望。
有時候,她很想靠近,可他總是用冷漠拒她于千里之外,又每每在背后護她周全。
九無擎身上透著太多古怪,而她太笨,研究不透這是怎樣一個人。
二
進公子府的第二天,金凌第一次在花園見到了傳說中冷血無情的九無殤。
公子府的花園很大,里面種滿了四季常開的月紅蝶,這花,屬西秦特有,每月開一次,形似梅花,連味道也很像。
早晨進到這里的時候,金凌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滄國的梅林,一片紅艷,漂亮的就像天上的紅霞,一望無垠,美的不像話——
花樹林里,有一條曲曲繞繞的小徑,很平整,光滑如鏡,全不似其他地方用的是防滑的質材。
起初時候,她沒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等見到九無擎的時候,她才明白,原來是為了方便他的輪椅在道路上滾動。
金凌聽說過,這個男子,臉孔是丑的,心是黑的,至于腿,那是殘的,總的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出入時都是乘馬車,咸少人能看到他戴面具的模樣——見過他真面目的,不是死了,就是瘋了!
道聽途說,多半不能全信,九無擎也許是有腿疾,但走幾步、站一會兒并沒有問題,當然,殺起人來更是干凈利索。
見到他的那一刻,他站在花樹下,背向著她,身姿俊拔,如墨的發絲在風中舞動,衣袂飄飄,風過,落瑛紛紛,如此景致,如詩、如畫。
而畫中之人,穿的是一件墨色的錦袍,單看那料子,定是衣錦閣里出來的。那衣錦閣在整個龍蒼大陸都有分店,織造的全是上等的緞子,有些衣料極為的稀罕。據說老板是九華滄國人,閣中有很多繡娘制衣師傅皆是從九華帶來的,萬里奔波來到這里,同時帶來了先進的織造技術。
衣錦閣的衣裳有著九華的風骨。
金凌從小喜歡墨色的衣袍,因為父親喜歡,更因為母親最酷愛這顏色。
不知怎么的,此時此刻看到一個穿著家鄉氣息袍子的男子,心下竟倍覺得親切。
究其原因,或是因為那高大俊秀的身影,和父親很像,都滿帶落寞和滄桑的氣息——父親也愛臨立欄桿,在寂寂無言中念想自己早逝的發妻,眼前的他,是不是也在借花思人?
等看到淹沒在九秋香叢下的那把精鋼輪椅時,金凌才知道這人是九無擎,才升起的親切便在詫異中化作幾絲異樣的好奇。
正當她靜立睇望之時,紅妝樓那處響起了女子驚恐的尖叫,平靜被打破。
金凌向西邊的園徑上望去,一片碧青的矮灌木叢外,九曲十八彎的廊道上,一個床姬裝扮的少女驚惶失措的往花園沖進來。
她跑的極快,身后緊追不舍的是公子府的侍衛,一邊跑一邊叫:“平薏姑娘,再跑休怪我等下手無情!”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見公子,我要見九公子……”
終于少女看到了九無擎,飛步沖過去,砰的一下跪倒,急急的抓住了那鑲著銀絲邊的袍子,秀氣的臉上全是驚駭之色,但看向九無擎的眼神卻充滿了希翼:“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看樣子,他們的關系非淺,這個平薏并不怕九無擎,而且還希望他救自己。
九無擎緩緩轉過頭,睨著地上的女子,銀色狼形面具,遮住了那張被燒毀的臉。
他是高深莫測的,那雙冰冷透骨的的眸子,宛似用千年的玄冰制成的,即便站在這暖暖的春日里,也能令人覺得,腳底有寒氣在止不住的往上冒。
幾個侍衛已經走近,一個宦官模樣的公公帶著一群宮里的禁軍侍衛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