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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文化運動(3)

03

以上兩大段說的是文學革命的歷史背景。這個背景有不相關連的兩幕:一幕是士大夫階級努力想用古文來應付一個新時代的需要,一幕是士大夫之中的明白人想創造一種拼音文字來教育那“蕓蕓億兆”的老百姓。這兩個潮流始終合不攏來。士大夫始終迷戀著古文字的殘骸,“以為宇宙古今之至美,無可以易吾文者”(用王樹枬《故舊文存》自序中語)。但他們又哀憐老百姓無知無識,資質太笨,不配學那“宇宙古今之至美”的古文,所以他們想用一種“便民文字”來教育小孩子,來“開通”老百姓。他們把整個社會分成兩個階級了:上等人認漢字,念八股,做古文;下等人認字母,讀拼音文字的書報。當然這兩個潮流始終合不攏來了。

他們全不了解,教育工具是徹上徹下,貫通整個社會的。小孩子學一種文字,是為他們長大時用的;他們若知道社會的“上等人”全瞧不起那種文字,全不用那種文字來著書立說,也不用那種文字來求功名富貴,他們決不肯去學,他們學了就永遠走不進“上等”社會了!

一個國家的教育工具只可有一種,不可有兩種。如果漢文漢字不配做教育工具,我們就應該下決心去廢掉漢文漢字。如果教育工具必須是一種拼音文字,那么,全國上上下下必須一律采用這種拼音文字。如果拼音文字只能拼讀白話文,那么,全國上上下下必須一律釆用白話文。

那時候的中國知識分子是被困在重重矛盾之中的:

(一)他們明知漢文漢字太繁難,不配作教育的工具,可是他們總不敢說漢文漢字應該廢除。

(二)他們明知白話文可以作“開通民智”的工具,可是他們自己總瞧不起白話文,總想白話文只可用于無知百姓,而不可用于上流社會。

(三)他們明白音標文字是最有效的教育工具,可是他們總不信這種音標文字是應該用來替代漢文漢字的。

這種種矛盾都由于缺乏一個自覺的文學革命運動。當時缺乏三種自覺的革命見解:

第一,那種所謂“宇宙古今之至美”的古文學是一種僵死了的殘骸,不值得我們的迷戀。

第二,那種所謂“引車賣漿之徒”的俗話是有文學價值的活語言,是能夠產生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的,并且早已產生出無數人人愛讀的文學杰作來了。

第三,因為上面的兩層理由,我們必須推倒那僵死的古文學,建立那有生命有價值的白話文學。

只有這些革命的見解可以解決上述的重重矛盾。打破了那“宇宙古今之至美”的迷夢,漢文的尊嚴和權威自然倒下來了。承認了那“引車賣漿之徒”的文學是中國正宗,白話文自然不會受社會的輕視了。有了活的白話文學的作品做底子,如果我們還要進一步提倡音標文字,那個音標文字運動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

民國五、六年起來的中國文學革命運動,正是要供給這個時代所缺乏的幾個根本見解。

我在《逼上梁山》一篇自述里,很忠實的記載了這個文學革命運動怎樣“偶然”在國外發難的歷史。我的朋友陳獨秀先生曾說:

常有人說,白話文的局面是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鬧出來的。其實這是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來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發生而存在的。適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此時章行嚴的崇論宏議有誰肯聽?(《科學與人生觀序》)

獨秀這番議論是站在他的經濟史觀立場說的。我的《逼上梁山》一篇,雖然不是答復他的,至少可以說明歷史事實的解釋不是那么簡單的,不是一個“最后之因”就可以解釋了的。即如一千一百年前的臨濟和尚、德山和尚的徒弟們,在他們的禪林里聽講,忽然不用古文,而用一種生辣痛快的白話文來記載他們老師的生辣痛快的說話,就開創了白話散文的“語錄體”。這件史實和“產業發達,人口集中”有什么相干!白話文產生了無數的文學杰作之后,忽然出了一個李夢陽,又出了一個何景明,他們提倡文學復古,散文回到秦漢,詩回到盛唐,居然也可以轟動一時,成為風氣。后來方苞、姚鼐、曾國藩諸人出來,奠定桐城派古文的權威,也一樣的轟動一時,成為風氣。這些史實,難道都和產業的發達不發達,人口的集中不集中,有什么因果的關系!文學史上的變遷,“代有升降,而決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用袁宏道的話),其中各有多元的,個別的,個人傳記的原因,都不能用一個“最后之因”去解釋說明。

中國白話文學的運動當然不完全是我們幾個人鬧出來的,因為這里的因子是很復雜的。我們至少可以指出這些最重要的因子:第一是我們有了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作品;禪門語錄,理學語錄,白話詩詞曲子,白話小說。若不靠這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作品把白話寫定了,白話文學的提倡必定和提倡拼音文字一樣的困難,決不能幾年之內風行全國。第二是我們的老祖宗在兩千年之中,漸漸的把一種大同小異的“官話”推行到了全國的絕大部分:從滿洲里直到云南,從河套直到桂林,從丹陽直到川邊,全是官話區域。若沒有這一大塊地盤的人民全說官話,我們的“國語”問題就無從下手了。第三是我們的海禁開了,和世界文化接觸了,有了參考比較的資料,尤其是歐洲近代國家的國語文學次第產生的歷史,使我們明了我們自己的國語文學的歷史,使我們放膽主張建立我們自己的文學革命。——這些都是超越個人的根本因素,都不是我們幾個人可以操縱的,也不是“產業發達,人口集中”一個公式可以包括的。

此外,還有幾十年的政治的原因。第一是科舉制度的廢除(1905年)。八股廢了,試帖詩廢了;策論又跟著八股試帖廢了,那籠罩全國文人心理的科舉制度現在不能再替古文學做無敵的保障了。第二是滿清帝室的顛覆,專制政治的根本推翻,中華民國的成立(1911—1912)。這個政治大革命雖然不算大成功,然而它是后來種種革新事業的總出發點,因為那個頑固腐敗勢力的大本營若不顛覆,一切新人物與新思想都不容易出頭。戊戌(1898年)的百日維新,當不起一個頑固老太婆的一道諭旨,就全盤推翻了。獨秀說:

適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

這話是很有理的。我們若在滿清時代主張打倒古文,采用白話文,只需一位御史的彈本就可以封報館捉拿人了。但這全是政治的勢力,和“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無干。當我們在民國時代提倡白話文的時候,林紓的幾篇文章并不曾使我們煙消灰滅,然而徐樹錚和安福部的政治勢力卻一樣能封報館捉人。今日的“產業發達,人口集中”豈不遠過民國初元了?然而一兩個私人的政治勢力也往往一樣可以阻礙白話文的推行發展。幸而帝制推倒以后,頑固的勢力已不能集中作威福了,白話文運動雖然時時受點障害,究竟還不到“煙消灰滅”的地步。這是我們不能不歸功到政治革命的先烈的。

至于我們幾個發難的人,我們也不用太妄自菲薄,把一切都歸到那“最后之因”。陸象山說得最好:

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后便減得些子。

白話文的局面,若沒有“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至少也得遲出現二三十年。這是我們可以自信的。《逼上梁山》一篇是要用我保存的一些史料來記載一個思想產生的歷史。這個思想不是“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產生出來的,是許多個別的,個人傳記所獨有的原因合攏來烘逼出來的。從清華留美學生監督處一位書記先生的一張傳單,到凱約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從進化論和實驗主義的哲學,到一個朋友的一首打油詩;從但丁(Dante)、卻叟(Chaucer)、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諸人的建立意大利英吉利德意志的國語文學,到我兒童時代偷讀的《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這種種因子都是獨一的,個別的;他們合攏來,逼出我的“文學革命”的主張來。我想,如果獨秀肯寫他的自傳,他的思想轉變的因素也必定有同樣的復雜,也必定不是經濟史觀包括得了的。治歷史的人應該向這種傳記材料里去尋求那多元的,個別的因素,而不應該走偷懶的路,妄想用一個“最后之因”來解釋一切的歷史事實。無論你抬出來的“最后之因”是“神”,是“性”,是“心靈”,或是“生產方式”,都可以解釋一切歷史:但是,正因為個個“最后之因”都可以解釋一切歷史,所以都不能解釋任何歷史了!等到你祭起了你那“最后之因”的法寶解決一切歷史之后,你還得解釋“同在這個‘最后之因’之下,陳獨秀為什么和林琴南不同?胡適為什么和梅光迪、胡先骕不同?”如果你的“最后之因”可以解釋胡適,同時又可以解釋胡先骕,那豈不是同因而不同果,你的“因”就不成真因了。所以凡可以解釋一切歷史的“最后之因”,都是歷史學者認為最無用的玩意兒,因為他們其實都不能解釋什么具體的歷史事實。

04

現在我們可以敘述中國新文學運動的理論了。

簡單說來,我們的中心理論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前一個理論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種是文學內容的革新。中國新文學運動的一切理論都可以包括在這兩個中心思想的里面。

我最初提出的“八事”,和獨秀提出的“三大主義”,都顧到形式和內容的兩方面。我提到“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不作無病之呻吟”,都是文學內容的問題。獨秀提出的三大主義——推倒貴族文學,建設國民文學;推倒古典文學,建設寫實文學;推倒山林文學,建設社會文學,——也不曾把內容和形式分開。錢玄同先生響應我們的第一封信也不曾把這兩方面分開。但我們在國外討論的結果,早已使我們認清這回作戰的單純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用白話來作一切文學的工具。我在1916年7月,就有了這幾條結論:

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種半死的文字,今日之白話是一種活的語言。白話不但不鄙俗,而且甚優美適用。白話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進化。白話可以產生第一流文學,已產生小說、戲劇、語錄、詩詞,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證。白話的文學為中國千年來僅有之文學;其非白話文學,皆不足與于第一流文學之列。

所以我的總結論是:

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壇舞臺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語也,決不能成為吾國之國語也,決不能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也。(看《逼上梁山》第四節)

所以我的《文學改良芻議》的最后一條就是提出這個主張:

……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

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用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游》文字也。

這個“白話文學工具”的主張,是我們幾個青年學生在美洲討論了一年多的新發明,是向來論文學的人不曾自覺的主張的。凡向來舊文學的一切弊病,——如駢偶,如用典,如爛調套語,如摹仿古人,——都可以用這一個新工具掃的干干凈凈。獨秀指出舊文學該推倒的種種的毛病,——雕琢,阿諛,陳腐,鋪張,迂晦,艱澀,——也都可以用這一把斧頭砍的干干凈凈。例如我們那時談到“不用典”一項,我們自己費了大勁,說來說去總說不圓滿;后來玄同指出用白話可以“驅除用典”了,正是一針見血的話。

所以文學革命的作戰方略,簡單說來,只有“用白話作文作詩”一條是最基本的。這一條中心理論,有兩個方面:一面要推倒舊文學,一面要建立白話為一切文學的工具。在那破壞的方面,我們當時采用的作戰方法是“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就是說: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云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故不能工也。……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文學改良芻議》二)

后來我在《歷史的文學觀念論》里,又詳細說明這個見解。這種思想固然是達爾文以來進化論的影響,但中國文人也曾有很明白的主張文學隨時代變遷的。最早倡此說的是明朝晚期公安袁氏三弟兄(看袁宗道的《論文上下》;袁宏道的《雪濤閣集序》,《小修詩序》;袁中道的《花雪賦行》,《宋元詩序》。諸篇均見沈啟無編的《近代散文抄》,北平人文書店出版)。清朝乾隆時代的詩人袁枚、趙翼也都有這種見解,大概都頗受了三袁的思想的影響。我當時不曾讀袁中郎弟兄的集子;但很愛讀《隨園集》中討論詩的變遷的文章。我總覺得,袁枚雖然明白了每一時代應有那個時代的文學,他的歷史眼光還不能使他明白他們那個時代的文學正宗已不是他們做古文古詩的人,而是他們同時代的吳敬梓、曹雪芹了。

我們要用這個歷史的文學觀來做打倒古文學的武器,所以屢次指出古今文學變遷的趨勢,無論在散文或韻文方面,都是走向白話文學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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