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北形勢總論
甚矣哉,近世西力東漸之局之可畏也。雖以亞洲東北,素與世界風(fēng)云隔絕之地,而亦遂無一片干凈土也。
所謂亞洲東北之地者何也?曰:我國之關(guān)東三省,及割界俄國之阿穆爾、東海濱兩省,及朝鮮、日本是也。此一區(qū)域也:其在大陸,則西以內(nèi)興安嶺與蒙古為界,西北以雅布諾威、斯塔諾威與西伯利亞為界,與沙磧不毛及窮朔苦寒之地,截然劃分。然其地氣候,亦頗偏于寒;又山嶺崎嶇,交通不便;其附近文明繁盛之鄉(xiāng),厥惟中國內(nèi)地;而自此區(qū)入中國內(nèi)地,惟山海關(guān)一道,自昔通行;其自黑、吉經(jīng)蒙古東部入內(nèi)地之道,雖平坦,然為游牧種人所薦居,由之者不多也(《魏書·勿吉傳》:使者乙力支,溯難河西上;至太沵河,南出陸行;度洛孤水,從契丹西界達(dá)和龍,即此道也。難河,今松花江、洮兒河間之嫩江。太沵河,即洮兒河。洛孤水,今老哈河。和龍,今朝陽也)。職是故,此區(qū)之人,遂不獲多與中原之文化相接觸;而我國對此區(qū)域,亦有鞭長莫及之勢焉。此區(qū)域之近海者,有三大半島及五大島,然堪察加及庫頁,北土,亦偏于北。朝鮮,日本,雖因海道之往來,與我接觸較易,然在遠(yuǎn)洋交通未發(fā)達(dá)之世,航行大海,究與航行河川及沿岸不同。故其與我之關(guān)系雖較多,究亦不能十分親密也。
明思宗崇禎十六年(1643),俄人始逾外興安嶺而南,自黑龍江入海。旋筑雅克薩(順治七年,1650)及尼布楚(順治十年,1653),屢侵滿洲。清圣祖既定三藩,舉兵征之。是時俄人在東方之勢力,尚極微薄,乃介荷蘭與我議和,圣祖許之,于是有康熙二十八年(1689)尼布楚之約。舉外興安嶺以南之地,悉歸之我(俄人之據(jù)雅克薩也,復(fù)于其河口筑阿勒巴金城。遂順流東進,過松花江口,至烏蘇里江口,建哈巴羅甫喀。烏蘇里江口之部落,有乞援于寧古塔者,寧古塔都統(tǒng),以兵至黑龍江岸,攻俄塞,為俄將喀巴羅所敗。喀巴羅恐清兵再至,乃棄哈巴羅甫喀,而筑布拉郭威什臣斯克,使斯特巴諾守之。順治十五年〈1658〉,寧古塔都統(tǒng)沙爾瑚達(dá)與戰(zhàn)于松花江、呼爾哈河之間,斯特巴諾敗死,殘眾走尼布楚及雅庫次克。波蘭人智爾尼哥斯克者,以罪竄西伯利亞。康熙四年〈1665〉,募兵,復(fù)占阿勒巴金。二十四年〈1685〉,圣祖乃命都統(tǒng)彭春,以水軍5000,陸軍1萬攻克之。毀其城。俄將圖爾伯青復(fù)據(jù)其地。明年,璦琿將軍薩布素,以兵8000圍之。垂克,而俄帝大彼得介荷蘭與中國議和。請先釋雅克薩之圍,圣祖許之,兵乃解,此清俄戰(zhàn)事之大略也)。然俄人侵略之心,未嘗以此而遂已也。迨尼古拉一世立,多放犯罪貴族于西伯利亞,而恢復(fù)黑龍江之議遂盛(尼古拉一世,立于道光五年〈1825〉。尼布楚條約之成,俄人以為出于迫脅。因我國是時,盛陳兵衛(wèi),以為使臣之援助也)。道光二十七年(1847),尼古拉一世以穆拉維約夫為東部西伯利亞總督。穆拉維約夫,以為開發(fā)西伯利亞,必借黑龍江。命一中將航行,始知庫頁之為島。俄人前此,誤以庫頁為半島,則欲入黑龍江,必航鄂霍次克海;而鄂霍次克海冰期甚長,頗覺不便;至是則有韃靼海峽可航,黑龍江之價值大增。侵略之心益亟。始筑尼科來伊佛斯克,占德喀斯勒灣。遂南下?lián)祉搷u。咸豐四年(1854),英、法助土,與俄開戰(zhàn)。穆拉維約夫借口防英、法,多自黑龍江運兵械。中國不能阻。明年,尼古拉一世卒,亞歷山大二世立。畀穆拉維約夫以與我劃界全權(quán)。會我廣東人民與英齟齬,燒英、法商館。英兵陷廣州。旋與法俱遣使北上。俄、美二國,亦遣使與偕。至上海,致書中國政府,求改訂商約。中政府以英、法、美事委兩廣總督,以俄事委黑龍江將軍。穆拉維約夫乘機,屬俄使布恬廷,停止交涉。而自與黑龍江將軍奕山相會。乘我內(nèi)憂外患之交迫,以開戰(zhàn)相恐嚇。遂于咸豐八年(1858),定條約于璦琿。割黑龍江以北,而以烏蘇里江以東為兩國共管之地。十年(1860),復(fù)以英、法聯(lián)軍入京之故,俄使伊格那提也夫,周旋于恭親王及英、法二使之間。事平,自以為功。復(fù)定約于北京,盡割烏蘇里江以東。而俄人自明以來,侵略黑龍江之志遂矣。
黑龍江以北廣大之土地割矣!海參崴建為軍港矣!是俄人之東略,不徒奄有西伯利亞廣大之平原,且可控制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以南下太平洋也。亞洲之東北,其將遂為白人之世界乎?未也。西力之東漸,本海厚而陸薄;新機之啟發(fā),亦島國易而大陸難。故俄定北京條約,未及十年,而日本明治天皇立(同治七年,1868),維新之治成焉。維新之治既成,則必求擴充其勢力于外。日本而求擴充勢力于外,則朝鮮其首沖,而東三省其次沖也。于是日本與朝鮮之交涉起,浸至釀成中日之戰(zhàn),而日俄之交涉起焉。
西人之至朝鮮,亦在明末。朝鮮人惡其教,而頗喜其學(xué)(湯若望為中國所定歷法,朝鮮亦行之)。哲宗時,見英、法軍陷我京城,俄人割我黑龍江以北之地,乃大懼,而閉關(guān)之志始堅。日本自豐臣秀吉之亡,久與朝鮮通好。朝鮮既主閉關(guān),見日本與西人往來,畏而惡之,遂絕。明治既維新,使對馬守宗重正往修好(日本將軍執(zhí)政時,與朝鮮交涉,本委對馬守宗氏)。朝鮮以其國書自稱皇帝,拒之。自是屢遣使往,皆不得志(時朝鮮大院君以日本與西人交通,目為禽獸,定法:與日人交接者死。日本西鄉(xiāng)隆盛等因唱征韓之論。卒以國力未充,不果。而隆盛一派由此怨望,遂釀成西南之亂)。而俄艦又至元山津求通商。是時執(zhí)朝鮮國政者,則李太皇之父大院君是應(yīng)也。素主排外,而力不能拒。或謂“俄近法遠(yuǎn),不如聯(lián)法以拒俄”。大院君韙之。使至中國,招向所逐法教士還。已復(fù)中變,殺之。朝鮮自純祖以降三世,政權(quán)皆操于外戚金氏之手。及哲宗崩,憲宗之母趙氏,乃定策立李太皇,而使大院君協(xié)贊大政(朝鮮第二十二代主曰正祖。正祖殂,子純祖立。年幼,太后金氏臨朝。純祖長而多疾。末年,子旲攝國政。純祖殂,旲前卒。旲子憲宗立。金后仍臨朝。憲宗無子,金后定策。立哲宗。哲宗亦無子。旲妃趙氏,欲立李太皇。朝鮮稱國王之父曰大院君。金氏謂朝鮮有國以來,大院君無生存者。今昰應(yīng)猶在,不可。旲妃不聽,卒立之。而畀是應(yīng)以協(xié)贊大政之名。蓋以奪金氏權(quán)也)。
大院君性剛愎。既執(zhí)朝權(quán),專恣自用。趙氏又惡之。李太皇性愚懦,而其妃閔氏,通書史,明治理,亦欲攬政權(quán)。其兄升鎬等,亦相與擠大院君。大院君孤立。乃于同治十二年(1873)辭職。于是閔妃代執(zhí)政權(quán),稍變閉關(guān)之策。李鴻章者,以聯(lián)甲制乙為外交長策者也。知閉關(guān)之終不可久,亦詔書朝鮮太師李裕元,勸其與各國結(jié)約,俾互相牽制。于是光緒元年(1875),日本軍艦過江華島,守兵炮擊之。日人使問罪,朝鮮乃與日本立約通好。美、德、英、俄、意、法、奧繼之,而朝鮮與世界相見之局成矣。初大院君之殺法教士也,法人以詰我。我以“向不干預(yù)朝鮮內(nèi)政”答之。后美商航大同江,船人為朝鮮所殺。美人亦以詰我。我答之如答法。日本聞之,乃于同治十一年(1872),使副島種臣來聘。且問:“貴國總署告美使之言確乎?”我應(yīng)之曰:“然。”及是,與朝鮮訂約,遂申明:“朝鮮為獨立自主之邦。與日本往來,禮皆平等。”始不以朝鮮為我藩屬矣。朝鮮既與各國立約,新進之士,頗有欲效日本變法自強者。乃聘日人以練兵。光緒九年(1883),被裁之兵作亂,奉大院君為主,襲日本使館,殺所聘中將崛本禮造。閔妃走忠州,密使求救于我。李鴻章使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代平其亂。長慶遂留駐朝鮮。又派袁世凱總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于是閔妃及在朝諸臣頗倚我。新進之士惡之。遂有所謂獨立黨者,欲倚日本。十年(1884),獨立黨作亂。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稱奉朝鮮王命,以兵入衛(wèi)王宮。閔妃走吳長慶軍,王從之,長慶平其亂。曰公使焚使館走仁川,謂我兵炮擊其使館。明年,使伊藤博文來,與李鴻章定約天津。約“兩國皆撤兵。嗣后如欲派兵,必彼此相照會”。中日在朝鮮,始立于平等地位矣。迨二十年(1894),朝鮮有東學(xué)黨之亂,乞援于我。我國派兵往援。未至,亂已平。日本亦派兵往。我要日俱撤兵。日人不可,而要我共改革朝鮮內(nèi)政,我國亦不許,遂至開戰(zhàn)。我?guī)煍】儯瑑斂疃f萬,割遼東、臺灣、澎湖以和。俄人合德、法兩國,起而干涉。而日俄之沖突于是始。
第二章 日俄開戰(zhàn)之原因
俄羅斯,以侵略為國是者也。當(dāng)彼得大帝時,即筑圣彼得堡于波羅的海之濱。遺言又欲以君士坦丁為都,以出黑海及地中海。扼于英法,志不得逞。乃略中亞細(xì)亞,欲自印度出海,又為英人所拒。而其東方侵略,則漸告成功。光緒十七年(1891),俄皇亞歷山大決筑西伯利亞鐵路,命其太子尼古拉二世,行興工之禮于海參崴。明年,西方亦同時興工。而東亞之風(fēng)云變色矣。而日本于是時,亦力圖擴張向外。兩國之勢力,遂相遇于滿洲及朝鮮。
抑日俄之交涉,不自滿洲、朝鮮始也。前此因庫頁及千島,固已爭執(zhí)累年矣(當(dāng)18世紀(jì)末、19世紀(jì)初,即我國乾隆末年、嘉慶初年,俄人即已進至千島,迨黑龍江以北之地割,而俄人之至庫頁者亦日多。與僑居其地之日人,時有沖突,日人屢請劃界,俄迄不應(yīng)。迨光緒元年〈1875〉,乃定議:以千島歸日,庫頁歸俄)。然是時,日本國力未盛,未能與俄爭;而庫頁、千島,究為荒寒之島嶼,其關(guān)系尚不甚大也。至滿洲、朝鮮,則異是。夫日本既欲擴張其勢力于國外,則宇內(nèi)之情勢,已不容閉關(guān)獨立可知。閉關(guān)獨立之世,可恃四面皆海以自固;瀛海大通之日,則不然矣。設(shè)使有國,雄據(jù)滿洲、朝鮮,以肆其侵略,其勢,殆終非日本所能御。而日本人口歲有增殖;本國土地有限,而海外之地可容其移殖者,滿洲、朝鮮而外,亦更無他處。此日人所以視滿洲、朝鮮之所屬,為其國之存亡問題也。至于俄國,既一舉而割中國萬里之地,似亦可以少安。然俄人之所汲汲者,欲出海也。海參崴固為良港,然自此入太平洋、韃靼、宗谷、津輕、對馬四海峽,必經(jīng)其一。韃靼水道,狹而且淺,僅容吃水12英尺之汽船。宗谷夏多霧,冬多風(fēng)雪。津輕全在日手。對馬亦為日所扼。且海參崴冰期長,水又淺。前無屏蔽,易為敵所襲。實非十分良港。故俄人欲逞志于太平洋,不能以得海參崴及東海濱省為已足。然則滿洲、朝鮮,絕非其所能忘懷;而日人乃一戰(zhàn)而并攘之,此俄人之所以痛心疾首,而不能已于干涉者也。
李鴻章者,以聯(lián)甲制乙為外交長策者也。當(dāng)中日交涉起時,已與俄使喀希尼,有所商洽。于是駐日俄使,往訪日本外務(wù)大臣陸奧宗光,問“中國撤兵。日本亦撤兵否?”日人答以“中國允許日本要求,或日本獨任改革朝鮮內(nèi)政,中國不妨害;則中撤兵,日亦撤兵”。俄使遂致書日外務(wù)省,稱“朝鮮通告各國公使,稱內(nèi)亂已平,要求各國援助,促中、日兩國撤兵。俄國特向日本勸告。如中國撤兵而日不撤,則日當(dāng)獨負(fù)其責(zé)”云。日人答以“非不撤兵,但時機未至”。又申明“決無侵占朝鮮土地之意,亂事平靜兵即撤”。俄使覆牒,言“日本申明不占朝鮮土地,亂定即撤兵,俄國甚滿足”。旋又照會日本謂“日本對朝鮮要求,茍違反朝鮮與列國所訂條約,俄國決不承認(rèn)”。俄人于是時,蓋已有躍躍欲試之勢矣。然日本政策已定,不為動。
迨中日已開戰(zhàn),俄人無復(fù)置喙之地,乃暫沉默以待時。及光緒二十二年(1896),馬關(guān)條約之定(三月二十日,即1896年4月14日),李鴻章先將條款電告各國公使。俄人乃于三月十五日(即陽歷4月9日)開海陸軍大會,問,“俄能防日陷北京否?”僉言“陸軍不能制日。若合俄、法在東洋之艦隊,則足以制日于海上而有余”。法者,俄之同盟也。而德人于是時,亦欲伸長其勢力于東方,且借此與俄聯(lián)絡(luò)。遂有三國聯(lián)名,勸日本還遼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