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輝煌與崩潰下的歷史演變(6)
- 張鳴說歷史:朝堂上的戲法
- 張鳴
- 4376字
- 2016-05-06 10:52:25
張獻忠名聲不好,嗜殺成性,據說把四川人差不多都殺光了。無疑,這里有后來文人的夸張,按他們的記錄,好像此人活著就是為了殺人而殺人似的,毫無道理可言。其實,張獻忠跟李自成一樣,都不是一般的毛賊,都有天下之志,也就是說,想要打天下,做皇帝。雖說玩兒得比較糙,又沒什么正經人來幫他們,但他們都在建自己的國,也設官治民,也登基立朝,也開科取士,只是所有的事兒,都弄得比較亂。規矩立不起來,體系也就紊亂,玩兒得大,垮得也快。
事實上,多少代的農民起義者,只要有點兒志向的,都對讀書人比較好,特別希望這些讀過書的高人給他們出謀劃策,做軍師,能掐會算,陰陽有準。再不濟,也可以為他們書寫文書,草擬家信,逢年過節,寫個對聯什么的。張獻忠自然也不例外,他也希望讀書人能為他所用,否則那么著急開科取士干嗎。以四川一地,一次開科,便取了一百多個進士,說明一方面他樂意收攬,另一方面也有讀書人前來投效。廬州的一個秀才,在城陷之后被掠進張獻忠大營,由于比較乖,備受優待。營里的大小頭目,張口閉口尊之為“相公”,不僅好吃好喝,而且還給他配了一個漂亮的臨時娘子(余瑞紫《張獻忠陷廬州紀》)。
然而,跟后來的太平天國開科一樣,天下未定的時候,有點兒來頭的讀書人是不會貿然“從賊”的,況且,張獻忠又是這樣一個脾氣粗暴、反復無常的武夫。開始的時候,他殺的士人,往往都是激烈抵抗,不肯為之所用的,逐漸發現已經歸順的士人也不可靠,經常跟敵方暗通款曲,于是,殺,殺,殺,殺,殺,殺,殺。據說張獻忠還為此立了一個“七殺碑”,越是讀書人越要殺。已經跟張獻忠聯了宗的文昌帝君張亞子,碰上這么一個同宗,硬是一點兒運氣也給不了家鄉的文人了。
曾國潘和刺馬案
張文祥刺馬,是晚清第一號大案和奇案。說它大,是因為清朝分量最重的方面大員兩江總督,當街被刺。說它奇,是因為兇手雖然當場遭擒,經反復審訊,案子其實并沒有破,最后只得攀上莫須有的海盜,草草收場。在那時,慣例是案子破不了就扯到海盜頭上,反正海盜虛無縹緲,抓不住,逮不著。
可有意思的是,案子出來不久,其實并不真的了解真相的老百姓,卻給案子編出了一個故事。故事越編越像,最后的情節大概是這樣的:馬新貽在參與平叛的過程中,被太平軍的將領張文祥等人俘獲,但是馬新貽卻成功地說服了張文祥他們歸順朝廷,并與之結為兄弟。從此,幾位歸順者在馬的手下為將,而馬看上了其中的一位(一說姓曹,一說姓陳,還有一說姓彭)的妻子,為了霸占結義兄弟的妻子,借故殺之。張文祥憤而離去,發誓為友報仇,隱忍若干年后,終于有了機會,一擊成功。
一個具有很明顯的政治意味的大案,變成了一場倫理道德、江湖道義的正邪之爭,用今天的眼光看,還有幾分像是男女情色糾葛。馬新貽殺人命占人妻,蔑視江湖道義,張文祥挺身仗義,為民除害。其實,把馬案扯到男女之事上,在當時只是傳聞的一種。更具政治陰謀色彩的傳聞,比如馬新貽跟淮系丁日昌的糾葛,比如湘系的地盤之爭,比如馬與回亂的關系,等等(馬新貽系回民),都無人理睬。顯然,只有這種事,老百姓才喜歡,也可以演繹出更多更豐富的情節來。從晚清到民國,評書、彈詞、京劇、話劇演個沒完,前不久,還有人根據這個故事,拍了部電影《兄弟》。
這個故事,最大的破綻是,實際上找不到馬新貽曾經被俘的證據,只要沒了這個環節,整個故事就連不起來。況且,就算有這么回事,身為文人的馬新貽,在幾個昔日的太平軍手握重兵、在麾下任職的時候,似乎不大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冒這樣大的風險,除非他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顯然,在那個時代的中國,這種人幾乎是不存在的,至少在朝廷命官中不可能存在。
從行刺的表現看,張文祥很像是個職業刺客。時機選擇,行動把握,最后一擊,干凈利落。由于是一人做事,沒找幫手(顯然是為了不牽扯更多的人),因此也無法安排退路,無退路,也就不逃了。遭擒之后,前后三個大員審訊,無論是江寧將軍魁玉、漕督張之萬,還是回任江督的曾國藩,威脅利誘,大刑伺候,始終堅不吐實。
這樣老謀深算、行動果斷的好手,如果說沒有背后主使,花重金收買,僅僅是審訊出來的那個說不清道不白的個人原因,什么妻子跟人跑了告狀不準,什么開小押(賭博)而遭到禁止,是很難服人的。但背后主使為誰?當時人有兩種猜測,一是說跟淮系的地方大員丁日昌有關,因為丁的兒子縱奴殺傷人命,承辦案件的人就是馬新貽。一說則是跟湘軍舊部有關,說是這些人因馬是回民,懷疑他的忠誠。
在我看來,刺馬案非常有可能跟當時的時政有關,張文祥背后多半有人,找這些人,有兩個方向可以考慮。其一,是湘淮軍的勢力。我們知道,打平太平軍,使清朝死而復生,最大的功勞是湘淮軍。湘淮軍之后,中國的政局就進入了一個督撫專權的半軍閥時代,地盤的爭奪,是最大的勢力紛爭。清朝有兩個總督職位是最重要的,一個是直隸總督,可以兼北洋大臣,直接影響朝政;一個是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控制江南財賦之地。而天下甫定,朝廷就用一個跟湘淮勢力無關的人占了兩江總督的位子。在朝廷,也許是一種牽制,就像抬高左宗棠打壓曾國藩和李鴻章一樣,但在湘淮勢力看來,則是一種對自己的削弱,或者無視。仗剛打完,原本是要大家按功勞和實力分贓的,馬新貽雖然也在戰爭中溜邊摻和過,實在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功臣,這么快就爬到這么重要的位置上,沒人服氣,一句話,不公平。殺了馬新貽,給朝廷一點兒顏色看看,讓分配回歸“公平”,無疑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其二,被曾國藩解散的湘軍舊部,也很值得懷疑。研究幫會史的人都知道,自太平天國滅亡,幫會進入了一個大發展的時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解散的湘軍舊部,進入了幫會。曾國藩知道,他創立湘軍,開創了清朝“兵為將有”的新體制,這種“私兵”,為朝廷平叛當然可以,但也未嘗不可自己獨立,割土裂疆,乃至推翻朝廷。作為理學家的曾國藩,既沒有心思奪了朝廷的鳥位,也不想朝廷猜忌他另有所圖,所以,選擇了一股腦兒把二十幾萬湘軍解散掉。此舉,他把自己洗干凈了,可是,幾十萬跟著他的大兵可倒了血霉。在那個時代,出來吃糧當兵,是一輩子的事,不圖升官發財,也圖個養老送終。那時候沒有軍轉干部安置這回事,凡是當兵的,只要不死,就要在軍隊里吃一輩子。少數人固然可能升上去做地方官,還有人搶東西搶多了,回鄉做土財主。但是多數人,包括大量有軍功而得不到應有的酬勞之輩(湘軍里,掙得頭品頂戴而還做哨官、有二品功牌當士兵的,比比皆是),卻還指望著自己的部隊呢。因此,這些人從此進入黑社會,搖身一變,成為幫會的骨干,一點兒都不奇怪。這些人搞起幫會,要干件大事揚名立萬,選擇非湘淮系的馬新貽下手,干了之后,再制造一點兒有關馬新貽如何不仗義的緋聞,非常有可能。事實上,從此以后,青紅幫在長江流域,就成了一種無法忽視的力量。
其實當時的朝廷,也未嘗對此沒有覺察。案發之后,馬上派曾國藩回任,就是一個信號,而且對丁日昌一點兒追究之意也無。看來西太后老佛爺知道,此事固然“甚奇”(西太后見曾國藩時語),但不宜深究,還要賣給湘淮系一個面子。此時,此事,大概只有曾國藩,才能鎮得住局面。
三白飯與三毛飯
蘇東坡與劉貢父都是北宋有名的文人,性格相近,都喜歡開玩笑,所以關系特好。劉貢父名劉攽,在歷史上,以著史聞名,曾幫助司馬光編《資治通鑒》,持論甚正,但在生活中,卻是個活寶。
劉貢父跟王安石為舊交。一日,劉貢父去王安石處,主人不在,發現案頭有草稿一篇,是王安石論兵之稿。貢父有過目成誦之能,默誦一遍,大體記得。轉過頭來,隔日兩人再見,王安石問,近來有何著述?貢父回答,在寫兵論。乃將王安石草稿復述一遍。王安石大窘,默默地將自己的草稿撕掉。他斷沒有想到,劉說的,就是自己寫的東西。
王安石做了參知政事(副丞相),周圍拍馬出主意的漸多,有人建議,若將梁山八百里水泊改造成為稻田,將是大美事。王安石聽了,很高興,但轉念一想又問:“那水泊里的水怎么辦呢?”劉貢父插話:“在旁邊再挖一個大水泊盛起來就是。”
王安石官做大了,劉貢父老是這樣說話,關系慢慢就疏遠了。但劉貢父跟蘇東坡,依舊親昵。兩人經常互相請飯,詩酒唱和,無日無之。有一天,蘇東坡跟劉貢父說,當年我和弟弟蘇轍在蜀中讀書之時,每日吃三白飯,感覺特好,不相信人間還有什么其他的美味。劉貢父問:“什么叫作三白飯?”蘇軾答:“一撮鹽,一碟生的白蘿卜,一碗白米飯。”劉貢父大笑。
過了兩天,一封請柬到了蘇府,劉貢父說要請吃飯,請柬上,把三個白字疊一起,說就是請吃這個飯。蘇東坡當日吹過,也就忘了,沒想到劉是在尋他開心,于是欣然赴宴。到了劉府,只見案子上只擺了鹽、蘿卜和白米飯。這才明白劉貢父是在戲弄他。既然來了,哪有不吃之理,兩人風卷殘云,把三白飯吃了個干凈。臨上馬時,蘇對劉貢父說:“明天我請你吃三毛飯。”
劉貢父捉摸了一夜,也沒弄明白三毛飯會是什么樣子。第二天赴宴,到了蘇府,見案子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蘇東坡也不著急上菜,只跟劉貢父閑聊,一杯茶、一杯茶上著,就是不提吃飯的事兒。劉貢父急了,說:“我都餓了,趕緊上飯吧。”蘇東坡說:“不急,好飯不怕晚。”如是者三,劉貢父實在忍不住了,跳起來大叫:“你到底是給不給吃呀!”蘇東坡這才慢騰騰地說道:“對呀,三毛飯——鹽也毛,蘿卜也毛,白米飯也毛。”當時的俗語,管“沒”叫“毛”,就如同今日網上,管“沒”叫“木”一樣。劉貢父聞言大笑,說:“早知道你要報復我,但不知道居然是這樣設計的。”
文人之間,互尋開心,是個樂子。說明宋代的文人,精神狀態還真是不錯。文人逸事,是文人生活中的鹽,沒有了鹽,生活就剩下了白飯,人是死不了,但精氣神可就差多了。五代十國,文人被武人欺凌,一文莫名,除了境遇好一點兒的南唐,別的地方,什么逸事都沒有。大家都在忙著跟在武人后面做應聲蟲,一個倒了,趕緊吹捧另一個。有時候應聲蟲都不好做,話說不對,或者武人沒聽懂誤會了,腦袋就會搬家。像馮道這樣的四朝元老,每次改朝換代都活得好好的,真叫功夫。
宋代的皇帝,其實對臣子特別不放心,特別猜忌。但卻絕少殺士大夫,官員犯了錯,只要你是科舉出身,哪怕很重的罪,頂多流放拉倒。文字獄也不是沒有,但真要因言而殺人,皇帝自己就覺得不對勁。王安石變法期間,抓了若干誹謗新法的官員,最后一個沒殺。即使這樣,士大夫的輿論已經很不高興了。變法不得人心,跟這事也大有干系。
宋代皇帝的寬容,造就了士大夫寬松的生態。而士大夫心情愉快,也就造成了文化的繁榮。就國力而論,漢唐并稱盛世,就文化論,唐宋應該并稱盛世。一個總是對外直不起腰桿的朝代,卻能有如此燦爛的文化創造,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發達的市場,一個是寬松的文人氛圍。
劉貢父晚年得了重病,鼻梁塌落。一個風雅的文人,當然對自己的容貌很在意。可蘇東坡沒有放過他,嘲笑說:“安得猛士,為我守鼻梁!”劉貢父聞之,大不高興,因為,他離死不遠了。兩個開了一輩子玩笑的老朋友,到了暮歲,劉貢父開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