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荷花池沉琴(1)
- 有種后宮叫德妃(貳)
- 阿瑣
- 4877字
- 2016-03-23 09:43:32
此時外頭轟隆隆響雷,毫無預兆的一場大雨傾盆而下,遠離紫禁城的行宮內,也同樣落了這一場大雨。園中湖內烏泱泱地養著荷花,雨珠子砸在荷葉上,噼噼啪啪急促凌亂,可這樣令人煩躁的聲音里,卻有古琴悠揚沖破雨幕,絲毫不被雨聲影響。
裕親王福晉和恭親王福晉頂著雨來瞧瞧太皇太后這邊的光景,走過曲曲折折的水橋,雨落荷葉的凌亂里隱約聽見古琴,恭親王福晉哎了一聲:“德嬪娘娘哪兒是來伺候太皇太后的,自己見天地在那里彈琴,她是來休養的,咱們才是來伺候人的。”
裕親王福晉遠遠瞧過去,水橋那頭連著一間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紗簾已經被大風雨水摧殘得卷成細條子,往日隱隱約約在里頭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見,裕親王福晉笑道:“德嬪娘娘答應了太皇太后要學成了彈給她聽,每天苦練,但手頭活計也沒少做,不然咱們哪里有工夫去歪著歇午覺?”
恭親王福晉懨懨地說:“我是想她若沒這么閑,咱們也不必在這里應景了,我惦記家里頭呢。我一出門那些狐媚子不定怎么勾引王爺,家里頭指不定已經鬧翻天了呢。”
“你聽嫂子一句話,別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寧,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裕親王福晉看得開些,拉著弟妹繼續走,勸她說,“咱們倆都沒用,守不住自己的爺,讓小蹄子們爬在頭上,可那又怎么樣,咱們終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過是奴才,王爺過幾年又會喜歡新鮮人,她們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總是你我,誰能替代?”
恭親王福晉卻說:“可心里總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著一口氣,活得沒意思。”
兩位福晉從這邊過去,遠處亭子里撫琴的嵐琪也瞧見了,但這會兒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誦經,去了也見不著人,再過半個時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動也不動地繼續撥弦,說等風雨停了再走不遲。
自來了園子里聽見這邊琴師彈琴,自己無意中在太皇太后面前漏了嘴說也想學,老人家竟就成全她,還下令說要學就學好了,回頭好彈給她聽聽。嵐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學,連琴師都夸贊德嬪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長年累月聽佟貴妃彈琴,自然是無師自通,也懂了些許音律。
三月中旬來,轉眼兩個月,德嬪十指都磨過一層皮了,如今指尖拂過琴弦越來越得心應手。剛開始磕磕巴巴還被太皇太后嘲笑過,如今一口氣能彈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興,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瑣碎的事,讓她用心好好學,說能靜心養神,是好事。
此時環春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嵐琪搭一搭,嵐琪推手說不要,大熱天的叫雨水沖一沖暑氣才舒服,手里輕輕拂過琴弦,卻若有所思地說:“不曉得承乾宮這兩個月是不是時常彈琴,不過等我回去就不能彈了,貴妃娘娘聽見了一定會生氣的。”又不知想著什么,似自言自語說,“四阿哥若是也常常聽貴妃彈琴,一定喜歡,真想讓他也能聽我彈一次。”
雨聲大,主子說什么環春聽得并不真切,只是瞧她臉上好端端地悲戚起來,就笑著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嵐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當然想了,難道我還不能想一想?”
環春笑道:“聽說皇上這些日子都只在承乾宮和咸福宮幾處,沒有新得什么人喜歡,主子心里是不是很高興?”
嵐琪揚起下巴,笑容滿面地說:“你猜?”
這句玩笑過后兩天,連日大雨終于見晴,紫禁城里的暑氣也被沖刷得干干凈凈。難得兩天清爽日子,佟貴妃便又勾起了戲癮,在承乾宮擺了兩天的戲請六宮觀賞。玄燁當然沒有異議,夏日煩悶本就沒什么樂子,她們能高興一回也好。
而宜嬪入夏后漸漸能走動,連著兩個月給乾清宮送羹湯無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沒記在心里,便讓李公公傳旨說她不必再靜養。太皇太后那里自然也是皇帝去稟告,故而這天佟貴妃請客看戲,她和郭貴人就帶著小公主一起來了。
宜嬪許久不出門,但私底下讓桃紅廣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宮嬪還是愿意和她親近。再者恪靖公主嬌俏可愛,四阿哥很喜歡,嘴里一直喊著“妹妹、妹妹”地圍著乳母轉悠,貴妃見兒子高興她自然也高興,對著郭絡羅氏姐妹倆,倒也客氣了許多。
眾人熱熱鬧鬧地看戲,竟是誰也沒察覺,覺禪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來了,安靜地坐在席末,直等眾人都散了,宜嬪和郭貴人才看見。
在外頭人多郭貴人不好發作,氣哼哼地往翊坤宮走,一進門宮門還沒合上,郭貴人就沖過來把她推在地上罵:“我出門時有沒有關照過你別亂跑?你去承乾宮干什么,長得狐貍精似的臉,你就不怕貴妃把你撕爛了?”
覺禪氏卻自己慢慢爬起來,平靜地應答說:“貴妃娘娘那日來人發請帖時臣妾也收到了,貴妃娘娘邀請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
“屁話!”郭貴人越發口無遮攔,不干不凈的話也沖口而出,知道打臉不好,一腳踹在她腿上,覺禪氏朝后一仰就跌下去,只聽郭貴人罵罵咧咧著,“賤人,你也配讓貴妃娘娘邀請?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腳?”
覺禪氏伏在地上,稍稍抬頭,就見門前有人進來,她再低下頭,唇邊露出一抹笑容,便聽見李公公尷尬地問:“這是怎么了,郭貴人生這么大的氣?”
之后就聽見慌慌張張的聲音,宜嬪和郭貴人急匆匆趕過來,說著:“臣妾參見皇上。”
覺禪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嬪和郭貴人走后不久,她想趁機去一趟針線房要些東西時,遇見乾清宮來的奴才,說皇上等戲散了要來這里坐坐,她滿口答應回頭會稟告宜嬪知道,但轉身就不去針線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著來看戲,算著時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見這一幕,是她的運氣,若撞不見,她之后還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說定的時辰來了,剛才郭貴人那些不干不凈的話,大概也已污了圣聽。
“沒事吧?”覺禪氏正想著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么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聲音響起來,正在問自己,“還能起來嗎?”
覺禪氏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渾身顫抖著從地上站起來,稍稍抬頭看了一眼圣駕。
玄燁也是頭一回仔細看這個女人,入目的美色讓他不自禁皺了皺眉,沒想到他的后宮里,竟還有如此絕色佳人。
“萬歲爺,這位是翊坤宮的覺禪答應。”李公公見兩人都愣住,忙插進來一句,他這一說,覺禪氏也回過神,趕緊屈膝行禮,口稱萬歲。
玄燁看看她,又轉過去看看一臉驚恐的宜嬪姐妹,方才進門親眼看到郭貴人張牙舞爪的樣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臟話聽得他好生厭惡。早前聽說郭絡羅氏脾氣壞還以為是小性兒,從前伺候在身邊時瞧著大大咧咧很活潑,也沒覺得不好,之后屢次三番地遇見,眼下是徹底寒了心。
宜嬪知道局面無法挽回,只有認栽,俯首道:“臣妾沒有管教好自己宮里的人,請皇上恕罪,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約束郭貴人,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玄燁冷然道:“你約束了那么久,也不見效,還是讓她好好在屋子里反省,正好天熱也不必出門走動,往后就在自己的殿閣里,暫時不要出門了。”
“皇上……”郭貴人驚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呵斥:“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玄燁懶得看這些,轉身就要走,才動了腳,又轉回來對地上的覺禪氏說:“貴妃那里明日還有戲,喜歡就去看吧。”
覺禪氏伏地叩拜,什么話也沒有說。皇帝終于轉身走了,聽見外頭有動靜,似乎是去承乾宮,這邊所有人都癱在地上,個個熱得一身汗,郭貴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濕透了。
覺禪氏扶著香荷爬起來,朝宜嬪行禮后,就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去,可進門才坐下,還不等香荷送一碗涼茶來,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和著罵罵咧咧的聲音往這里來。覺禪氏才起身,就見郭貴人領著手下的宮女沖進來,她厲聲呵斥著:“我的首飾不見了,指不定是你這里的宮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給我搜。”
說是搜東西,幾個宮女卻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滿地,香荷過來要護,被郭貴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呵斥小太監拖出去打。覺禪氏被一個宮女拉著也護不得,可她轉頭竟瞧見一個宮女在翻她的柜子,拿出了容若給她的鐲子,立時瘋了似的要撲過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舉動勾起郭貴人的好奇,讓宮女死死拖住她,自己過來打開盒子看,竟是一只不值錢的假玉鐲,冷笑道:“這不值錢的東西你也要,下賤。”
應聲那鐲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幾段,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音,覺禪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個人軟下來跌在地上,看著那只斷成幾節的鐲子,竟是連哭也哭不出來。
“下賤東西,我的首飾一定是你這里的人偷的,明日我再來搜,看你拿不拿出來。”郭貴人氣得渾身發抖。可她話音才落,抬頭要走時,地上的覺禪氏突然躥起來,順手掄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貴人的頭上砸過來。那炕桌雖不是上等楠木之類,也結結實實是木頭做的,虧得孱弱的女人能雙手掄起來,而這一下照死里砸的勁頭,郭貴人本能地抬手擋,竟是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似的,一陣劇痛襲來,腦袋一轟,當即就昏厥過去了。
宮女們都看呆了,但見覺禪氏拖起炕桌又要掄時,才七手八腳來拉開,再有人去前頭稟告宜嬪知道。桃紅急紅了眼來說要鬧出人命了,宜嬪卻淡定地喝著茶,冷冷地說:“該勸的我都勸了,她自作孽,別弄得我也一身臟。”
皇帝走后,眼看著妹妹沖去后院要收拾覺禪氏,當時她腦中閃過的念頭不是阻攔,而是巴不得她們兩敗俱傷,好讓她這里自此清凈。那一瞬什么親情骨肉,都比不過皇帝失望厭惡的眼神讓她心痛欲碎。
可不論宜嬪如何冷漠,事情的確是鬧大了,李公公那兒聽說后愁得唉聲嘆氣,跟著榮嬪和惠嬪趕過來瞧光景。因郭貴人的手臂重傷骨折,而覺禪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爛,這事兒真是難說誰對誰錯。
榮嬪不想管閑事,要去承乾宮讓佟貴妃做主,自己好推開些責任。可惠嬪聽說皇帝來過的事,眼珠子一轉,對榮嬪說:“貴妃娘娘難得幾天心情好,弄這些事讓她做主,她心里還不記恨你?好歹沒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讓郭絡羅氏閉門思過,就繼續讓她閉門思過吧。不過覺禪氏是不能住在這里了,不如我領回去。”
榮嬪嘴上不說,心里直冷笑,惠嬪如今的算盤越撥越利索,可也越撥越糊涂,敢情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來,還得問你,你現成的人情送過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處。便盤算著要如何掐了惠嬪的念頭,但嘴上只是說:“你領回去便宜,可宜嬪臉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宮容不得人似的,還是問問她的好。”
榮嬪把事往宜嬪身上一推,惠嬪也不能強行帶人走。兩人來宜嬪的屋子要見時,桃紅出來擋駕說:“主子被郭貴人氣得病了,才喝了藥睡過去,知道兩位娘娘能做主,她暫時不想再過問,請二位娘娘不要念著郭貴人是她的妹妹,照著宮里的規矩,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惠嬪和氣地笑道:“年紀輕,打打鬧鬧是常有的,誰還真計較呢。就是想來問問你家主子,覺禪答應看樣子再留下不好,宮里多的是地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讓她搬走吧。”
這樣桃紅倒有些尷尬,才說宜嬪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問,正不知道怎么應答,方才跟過來后回去復命的李公公又回來了,大熱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滿肚子怨氣,但瞧見幾位還是恭恭敬敬地說:“奴才回了萬歲爺,萬歲爺說既然不好相處,還是分開住好些,說覺禪答應從前跟那拉貴人住的那地兒也挺清靜的,就搬回去住吧。”
榮嬪心里一松,不管覺禪氏去哪里,都好過跟惠嬪走,邊上惠嬪果然僵著臉,笑呵呵說一句皇上圣明,便由著李公公派人去接覺禪氏。而她們再跟過來瞧時,卻見覺禪氏滿地在找什么東西不肯走,被二人勸了幾句,才帶著被打得渾身是傷的香荷離開,這里的東西李公公說會讓小太監收拾好了,再給她送回去。
幾經折騰,終于逃脫翊坤宮的魔爪,覺禪氏從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進門時一切都還那么熟悉,可香荷卻哆嗦著說:“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憊的覺禪氏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跟過來的敬事房宮女太監過去打掃寢屋,一個個都十分殷勤客氣。覺禪氏也無心照看,只在這里喘口氣,見臉上腫得眼睛都被擠在一起的香荷說害怕,一邊心疼地給她抿好頭發,一邊苦笑著問,“你怕什么,怕郭貴人再來找麻煩?”
香荷搖頭,指了指那邊屋子說:“那拉貴人住過的,奴婢怕。”
覺禪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爺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干干凈凈,哪里還容得她回來找麻煩?再者鬼魂有什么可怕的?香荷,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說話的工夫,屋子里的一切都準備妥當,敬事房來的宮女太監十分和氣,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囑咐過的,又留下兩個小宮女讓覺禪答應使喚。不知不覺的,覺禪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再后來原先的東西也被整理干凈送過來,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壞的東西不能再拿來,內務府送來些新的器皿讓擺放裝飾,覺禪氏私有的金銀首飾也沒缺太多,唯獨一件東西沒了。
她最心愛的那只玉鐲沒了,當時腦中一熱就只想弄死郭絡羅氏,等她回過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經被太監宮女清掃干凈,斷了的鐲子不見了。
“算了。”